接待室内。

雪白的兔毛地毯沾了一片焦黑的烟灰,如同被老鼠屎玷污了的一锅白粥,变得极为难看,如同此刻裴鸣的脸色。

“纪警官,你每次来见度秋都这么大阵仗?”

裴鸣的发型乱了半边,马海毛西装上残留着掸不掉的烟灰,比起方才仪表堂堂的形象,虽然狼狈,但也没失风度,只是语气没那么客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抓犯人的呢,枪都掏出来了。”

纪凛刚被突然发狂胡乱撒泼的黄汉翔背后偷袭,一惊之下抽出了藏在腰后的配枪,好在有惊无险,娄保国一记手刀利落地砍向其后颈,发疯的黄汉翔像网络突然中断的视频,动作猛地一滞,紧接着便有气无力地昏迷倒地了。

只不过接待室内的动静通过隐形耳机传到了外边同事耳朵里,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牛锋立刻带着其他人破门而入,算是彻底暴露了。

“以防万一而已,裴先生别多想。”纪凛若无其事地把枪塞回原处,轻飘飘地甩锅,“虞先生走到哪儿都会出乱子,我不得不小心。”

裴鸣不知信没信,眉梢一抬:“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赵斐华插嘴:“您要走可以,能否让摄影师把刚才拍的照片删干净?如果传出去,有损我们公司的形象,也影响您之后的投资收益啊。”

裴鸣没那么好忽悠,笑了笑:“相机里的可是重要物证,怎么能删呢?纪警官,您说对不对?”

纪凛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可也没法否认:“嗯,麻烦裴先生稍坐一会儿,我让人把相机里的照片拷出来。现场也需要进行封锁检查,调取监控,您做完笔录之后可能还得跟我回局里一趟。”

裴鸣把手一摊:“您看,我和我的人一来就进接待室了,压根没接触过地上这位。度秋,可以为我作证吗?我一会儿还有个重要会议,恐怕没时间跟纪警官去公安局。”

虞度秋像没听见似的,半蹲在昏迷的黄汉翔旁边,低着头,垂落的银发挡住了侧脸。

“度秋?”裴鸣又喊了遍。

虞度秋慢慢站起来,动作迟缓得仿佛四肢灌了沉重的铅,但最终还是站直了,长长地吐了口气:“真巧,我一个多月没来公司,一切风平浪静,今天一来,就发生这种事。”

裴鸣抖了抖西装,仍旧没抖掉那块烟灰,皱眉道:“恐怕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让你撞上的。不知道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虞度秋轻轻摇头,抬手将额发抄到脑后:“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的意思是……”裴鸣话音未落,接待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众人齐刷刷望去——

闯入者撑着门,微微喘气,像是奔过来的,扫了圈屋里十几号人,确定了唯一在意的那个人的位置,瞳孔骤然缩小:“谁打的?”

包括虞度秋在内的其余所有人皆是一愣,不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指什么,娄保国问出了大家的疑惑:“大哥,你问谁?没人被打啊,这小子刚发疯我就制住他了。”

柏朝不答,直接大步走到虞度秋面前,抓住他还没放下的手,盯着衬衫袖子下露出的半块淤青,厉声问:“谁打的?”

虞度秋的视线从自己的手转移到他脖子上的纱布,忽然莞尔,揶揄神色浮现,又成了不着调的虞大少:“你打的。”

柏朝怔了怔,很老实地反驳:“我没打。”

“我伤了你,遭报应了,被烟灰缸砸到了手。归根结底,就是因你而起。”虞度秋像个顽劣成性的孩子,强词夺理的本领一流。

周毅从后头跟进接待室,听见这话,于心不忍:“少爷,您别怪小柏了,他一听说出事,急得差点抢了司机的方向盘,还好有我拦着。”

赵斐华悄悄挪过去怼他一肘子:“有点眼力见儿,人打情骂俏呢。”

周毅:“?”

定睛一看,虞度秋脸上的确没有责怪神色,反倒……有点高兴?

纪凛重重一咳,在消灭狗男男的路上和消灭罪犯同样勇敢努力:“你俩什么时候能学会看场合?再磨叽人都要醒了。牛锋,救护车到了,你先把人带去医院查明原因,如果真是新型毒|品,移交给专案组。”

“是!”

纪凛接着指挥两名警察给现场所有相关人员作笔录,其他人去调监控、拷照片、查保安室。幸亏这趟带的人手多,否则这么大一家公司,查起来真够呛。

裴鸣眼见走不成,只好暂时待在接待室配合调查。做完笔录后,颇有闲情逸致地踱步到落地窗前,对着外边的小花园,接着抽方才没抽完的半截雪茄。

“裴哥,你烟瘾未免太大了。”虞度秋也刚做完笔录,这会儿一只手被人捧着揉着,像极了古时候骄奢**逸的权贵。

裴鸣抽出雪茄,点了点他身旁默默服侍的男人:“这就是你和苓雅分手的原因?”

“原因之一。”虞度秋不以为然道,“怎么可能只搞一个……嘶!小柏眼狼,趁机报复我啊?”

柏朝默不作声,减轻了手劲儿,低着头继续给他揉受伤的地方。手掌的触感微微粗糙,虎口似乎有茧,手心的温度很高,仿佛能将人融化。

虞度秋的目光从他的高鼻梁滑到紧抿的唇,若有所思地停顿了几秒,转头问裴鸣:“奇怪,你不认识他吗?他说以前在你家公司工作过,他爸还是你们家的老员工呢。”

裴鸣眼中划过一丝诧异,抽了几口雪茄,眼睛猛地一瞪:“柏朝?”

柏朝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裴总,好久不见。”

虞度秋瞧着他俩反应,笑道:“裴哥,你也太健忘了,他几个月前刚离职,你怎么想这么久才想起来?”

裴鸣叹气:“公司的事太多了,前两个月忙着准备参加巴塞尔的展品,这个月小卓的美国订单又出了问题,我还在想办法帮他挽回呢,哪儿有功夫去记这些琐碎的。不过我对他有印象,因为他爸,叫柏志明是吧?可惜了……公司发的抚恤金收到了吗?”

柏朝:“收到了,谢谢裴总。”

“你俩的客套话先放一边,我有件事想求证。”虞度秋抽出自己的手,抚过柏朝脖子上的纱布,随意地搭在他肩上,“裴哥,我十八岁出国前的派对,是你帮忙张罗的,那天我喝醉了,后来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你还记得吗?”

裴鸣摇头:“快十年前的事了,哪里还记得。”

“我……!”柏朝刚想张口,声带突然卡住——刚才自己贴心照料过的那只手,此刻正忘恩负义地掐着自己的喉咙,力气之大,甚至压迫到了气管,空气从夹缝里挤进去,勉强够呼吸而已。

但这只残忍的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避开了伤口。

“嘘,不是你插嘴的时候。”虞度秋右跨一步,用身体挡住了警察的视线,斜眸看向裴鸣,“裴哥,你再仔细想想?”

“和他有关?”

“对,他说那时当过你的临时助理,你带他去了我的派对。”

裴鸣思考了近半分钟,雪茄已燃烧至中段,直到面前浓重的烟雾几乎将他整张脸遮蔽、柏朝的脸色从涨红到苍白,终于开口:“我好像让他送你回房间了。”

桎梏呼吸的力量骤然一松,柏朝的膝盖弯了弯,险些脱力跪地,双手撑住膝盖,狠狠吸了几大口混杂着浓郁奶油香味的空气,喉咙发腻,忍不住干呕。

正在做笔录的娄保国等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问:“怎么了?”

柏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手还没放下,就被人握住了。

虞度秋托住他的小臂,扶他站直了,低声说:“恭喜你,再次通过考验。说来也是不可思议,我对你疑心最重,你却是说真话最多的。”

柏朝捂嘴止住恶心,咳了几声,嗓音干哑:“如果你发现我说谎了……会掐死我吗?”

“那倒不至于,刚才只是报复你在君悦那晚掐我的事而已。”虞度秋体恤地拍了拍他后背,“况且我没必要亲自动手,要想把一个人逼到绝境,方法多的是。”

裴鸣站得近,听得一清二楚,冷不防道:“知道你手段多,但别用在自家人身上。”

虞度秋“嗯?”了声,无辜回头:“裴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提醒你而已。对自己人要戮力同心,别东猜西疑。反倒对外人推心置腹、放任自由……”裴鸣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纪凛所在方位,吁出一口虚幻无实的烟雾,“就像这雪茄,卷烟力度太松散的话,烟叶会燃烧过快,呛到吸的人。你可别被那些个警察‘呛到’,毕竟……嫉妒心是会害死人的。”

虞度秋赞同地点头:“你说这话我是信的,不过,裴哥好像话里有话?既然要提醒我,不如好人做到底。”

裴鸣上前一步,音量控制在二人构建的半平米空间内:“我听说……穆浩出事之后,有人多次去昌和分局打听案件进展,还时常鬼鬼祟祟地独自去那条出事的巷子,前阵子还被抓了。想来也是唏嘘,同一所学校出来同窗兄弟,有的人平步青云进入市局,前途一片光明,有的人只能屈居于小小分局,哎……想想都意难平啊。”

虞度秋的眼睛眯成一道锐利的线:“裴哥消息这么灵通,怎么不去帮忙找线索?”

裴鸣:“我们家在昌和区落户扎根了那么多年,多少有些人脉,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找线索这种专业的事可帮不上忙,但我猜……线索自己会跑出来的。”

虞度秋笑笑:“我孤陋寡闻,没见过长脚的线索。”

“你不是刚见过吗?”裴鸣的视线下移,落在他手腕的淤青上,“案子的调查停滞不前,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冒出来一个疑似和你二叔服用同种毒品的保安,发作时正好撞在枪口上,正好被警察当场抓住,正好这个警察带了一队的刑警来见证,你说巧不巧?穆浩失踪了,现下市局刑侦队空了个位置出来,多少小警察眼馋着,如果能找到关键线索破了这桩大案……还愁升不上去?”

整幢大楼的搜查工作直至晚上七点才结束。

赶来帮忙的卢晴在茶水间垃圾桶的一个一次性杯子里发现了残留的致幻剂,然而茶水间人来人往,LSD致幻的剂量又极其微小,把监控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也只看到黄汉翔喝下了那杯水,没有投毒过程,无法判断是他自己放进去的,还是别人故意投进去的。

而医院那边,苏醒后的黄汉翔一口咬定自己从不吸毒,肯定是有人害他。他压根没存别的心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恰好对自己的大老板一见钟情而已。

彭德宇听得牙都快酸掉了,一个电话打过来:“带了那么多人手,就给我抓回来一个讲故事的?还讲得这么恶俗!”

纪凛心里也烦,没讲两句就撂了电话,独自坐在沙发上,脸埋进手心,弯曲的脊背像被重物压弯的柳条。

卢晴送走了一干暂时排除嫌疑的大佬,从门外进来,看见这场景,到底自家队长自家疼,上去对着纪凛支棱起来的乱发一顿狂搓:“别灰心!起码出现新的线索了!”

纪凛没好气地挥开她的手:“这线索还不如没有,你没看出来吗,这是故意表演给我们看的。”

“你当我傻呀,我当然明白,姑奶奶聪明着呢。”卢晴指指自己的脑袋瓜,“虞先生的项目刚获得许可准备开展了,就在他公司里出了这样的事,这么多人看见了,肯定会传出去搞得满城风雨,上头可能又会有所顾忌。说起来这犯罪动机跟虞文承那次倒是挺像,对方只是想警告虞先生,好像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否则他就不止是被烟灰缸砸一下那么简单了。”

纪凛点头:“对了,摄影师相机里的照片拷了吗?”

“拷了,我看着他把原片删掉的。”卢晴稍一停顿,小心翼翼地问,“纪哥,你觉得这事会不会是……?”

纪凛摇头,长吁一口气:“我不知道,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手机里也没有任何联系黄汉翔的证据。但无论指使者是谁,那人一定诡计多端,以至于我们到现在都抓不住他的尾巴。我们都以为黄汉翔只是一枚愚蠢的棋子,破绽那么明显,一眼就能看透他色诱老板的企图,谁知他是故意露出马脚引起我们的注意,以便当众发作。这招真是大智若愚,我和姓虞的都掉以轻心了。”

卢晴倒进松软的沙发,呈大字型瘫倒:“咱们几个工资几千块的小喽啰,跟身价上亿的大佬们斗智斗勇,能活到现在也算奇迹了。我刚送裴鸣走的时候,他还笑着对我说谢谢,一想到他可能就是杀害穆师兄的凶手,我心里真瘆得慌。”

纪凛难得怜香惜玉,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真到了鱼死网破的那天,也是我跟他拼命,轮不到你。而且,论瘆得慌,虞度秋现在估计比你更心惊胆寒,你没瞧见刚才他的脸色有多难看,我都觉得……他挺不容易。”

“啊?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黄汉翔在虞度秋来之前两小时喝了那杯水,无论他是自己加的料还是被人下药,无论背后指使者是不是裴鸣,总之,肯定是有人知道虞度秋要来公司,提前设好了局,给裴鸣通风报信,引来了包括我们在内的若干外人作为见证,就等他入瓮。”纪凛目光落在地毯中央的烟灰上,似乎看不下去好好的白绒地毯沾了这么一片脏东西,伸手拍了拍,可惜越拍,扬起的烟灰纷纷洒落,脏污的面积越大。

如同人心的黑洞,一旦裂开了一道口子,便难以修复。

“这些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看了笔录,他的秘书说,他今天来公司不是计划内的行程,是临时起意,知道的人,除了实时监控着他的我们之外,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那些人了。也就是说……他又遭人背叛了。”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