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接受任何人的劝说,双手拼命推开黑暗。但一切归于徒劳,摊牌的时刻终于来到。
老米主动邀请我去一间酒吧,这样的邀请是他生平第一次。邀请者并不止他一人,还有梨花;就是说,那个小姐今天以女主人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
天下小雨,窗外雾蒙蒙。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跑到窗前,对着我用力摇晃手中的红玫瑰。她的花格子外衣被雨水润透了,略微发黄的毛发也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上。她把脸贴在玻璃上使劲一挤,鼻子、嘴唇都挤扁了,活像一头小猪。小猪瞪着两只乌亮的眼睛,继续摇晃手中的红玫瑰。米小强跑出去,转眼将一枝沾满水珠的玫瑰递给梨花。她把头一偏,靠在老米宽阔的肩膀上,深深嗅着花香。
我低下头,独自饮酒。
老米咳嗽一声,切入主题:这个,今天请你,是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我和梨花马上就要结婚了。
梨花把玫瑰移到右手,向我扬起无名指,亮出一枚漂亮的婚戒。
我控制着震惊,将一杯啤酒灌入喉咙。很好,我把这话当故事听。不过我要提醒你,雨妹听到这故事,会把耳光打到我的脸上。因为我是头,女人只会找头算账。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米小强涨红了脸:我已经说过了,是你和杨雨妹结婚,不是我!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自己心里有数。谁和她每天在一张**睡觉?我吗?
我,是我……可我只是身体,听脑袋的指挥,你叫我睡我只能睡,不情愿也得睡……我讲不清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老米语无伦次了,他哪是我的对手。但我发现了新情况——另一颗脑袋正在指挥他。梨花捅捅他腰眼,悄声提醒:证据,证据。
米小强急忙掏出结婚证,摊开在桌上:对,这就是证据!上面写着谁的名字?瞧,毛大吾,杨雨妹——
叛徒!我怒火中烧,你真是叛徒,为讨好别的女人,把家中最宝贵的东西往外拿……老米,你几时变成这样的?我都不敢认你了!
米小强赶快收起结婚证,喃喃道: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清白……
小妖精又一次从我脚下铲球。她把红玫瑰插在老米脖颈上,拍着小手喊:我相信你清白,你就是我的白马王子!别人教坏你,改了就好。谁没犯过错呀,我不会怪你的!
只要这轻佻女子在身边,我对老米的影响力就大打折扣。我冷冷盯住她,决定使出杀手锏。
干吗呀,不就为了钱吗?好,现在我跟你谈判。开个价吧,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
你的头太好玩了,想收买我哩。他以为做小姐的只晓得钱,不懂爱情呢!梨花笑得前翻后仰,抱住老米乱晃,插在领口的花枝左右摇曳。这么好的老公上哪找?多少钱我也不卖!
两百万。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声音很低,很冷,却很清晰。
一瞬间,场面寂静,仿佛射来一枚冰弹,将空气凝固起来。梨花睁圆眼睛,瞳仁猫一样竖立着,深吸一口气,屏住——再说一遍?
两百万元人民币,现金。我歪着脑袋,欣赏资本原子弹的威力。
我得承认,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连想都没想过。她慢慢站起来,身材像小白杨似的挺拔。米小强有些惊慌,拽住她衣角轻唤:梨花,梨花……她甩开他,继续说话:你肯定瞧不起我们。可我要告诉你,即便是一个小姐,也有自己的理想!我从大别山一个小破村走出来,到了你们这座漂亮的海滨城市,我就发誓要在这里安一个家。我虽然贱,但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理想!米小强不嫌弃我,从此我们摆摊蹬三轮捡破烂,过自己的日子。你就是把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我也不换!
我脸庞一阵火辣,感觉自己成了卑鄙小人。梨花亭亭玉立,通体环绕着神圣的光晕。但我不能放弃身体,还得苦苦抗争。没等我想出新对策,真正的打击轰然而至。梨花款款坐下,像老板娘似的一挥手:分家。
我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她转向米小强:当家的,下面的话该你来说了。
老米忽然成熟了,像一个陌生男人,不,一个陌生的当家男人,他向我摊开双手:好吧,口不好张也得张。今天找你,除了结婚的好消息,我们还想和你商量分家的事情。咱俩都长大了,各自成家了,日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绑在一起过。这些年我们共同奋斗,你动脑我动腿,积累了不少财富,公平分开应该可以的。对吧?哥,你说句话,怎么分,分多少,全听你的。
你能想象我的感觉,我整个儿崩溃了!打死我也没料到,老米是来跟我分家的——头和身子分家,这也太荒诞、太残酷了吧?我实在无法接受!听听他说了些什么?日子不能绑在一起过了,公平分开,怎么分,分多少……我仿佛听见多年牢固的纽带嘣一声断开,脑袋和身体从此天各一方。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慢慢浸润眼眶。
梨花更显示出精明强干:分家得有账,我和老公去公司财务那里调查过了,到昨天为止,你的账户连本带利一共有五百三十万元。根据平分原则,你应该给我们二百六十五万——她一停,略带嘲讽地扫我一眼,而不是你刚才说的两百万!
我真要晕厥,他们竟去调查我的账户!我只知道炒单赚钱,自己也搞不清账上究竟有多少现金。他们真是煞费苦心,有备而来啊!
我凝视米小强。那已不是我熟悉的脸,眼神里藏着一丝丝狡诈,显露出义无反顾的坚定,竟与梨花有了几分夫妻相。天啊,人怎么变得这样快呢!
他们不停地说,两张嘴嘚啵嘚啵急速开合,水中游鱼似的。可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米小强的脸也渐渐模糊,幻化出一组叠影:他背着我在操场上跑步,我像一只布口袋东倒西歪;林大东骑马打仗欺负我们,老米铁腿横扫,踢得他们人仰马翻;大堂经理没当成,一群保安抬着我们扔出酒店玻璃门,可怜的高人在石台阶下断成两截;苏经理鬼笑着抠我们伤疤:到底算你们一个人工资还是两个人工资?老米梗着脖子朝林大东发表妙论:头又不是帽子,怎么能随便乱扔呢?你和你老婆睡觉时,也把自己脑袋放在另一个房间吗?最让我揪心的是长沙惊魂之夜,米小强在公安局铁门外发疯,用脚踢,用肩撞,用脑袋在铁板上死磕!他像一只野狼拖长声音嗥叫: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喂喂!你怎么了?说话呀,到底同不同意分家?米小强隔着桌子推我。
幻觉消失了,当啷啷跌在地下,化作一摊碎片。
真是梦醒时分。我望着隔桌那对猴急的男女,无力地点点头:好吧,分家,就按你们说的方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