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的小院,陆漾抱着襁褓里的女儿,大气不敢喘,瞅瞅坐在几步外冷眉冷眼的妻子,再瞅瞅比她还怂的寒蝉堆雪两人,她默然一叹。

打从宏图塔那儿回来,鸢姐姐就一声不吭地在梳妆台前,若非脸色恢复了红润,偶尔动一动,真和那冰雕一般。

她担心的不得了,却晓得此事即便是她都不能妄加置喙。

但曾经的疑团也随之解开。

为何她与甜果果成婚,国师出山赶来,送不周山玉令,坐高堂位。

为何国师待小羽毛总有那么几分亲厚,为何国师看着甜果果时,眼神是说不出的欢喜复杂。

这一切都有了缘由。

因为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因为血浓于水。

陆漾低头亲亲不谙世事的乖女儿,小羽毛喜欢她的亲近,天真地笑出来。

笑声唤醒坐在梳妆台前的冰美人。

桃鸢身子微震,回眸看向这对母女,陆漾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灿烂归灿烂,太灿烂了,反而透着一点端倪。

“傻。”

陆漾不明所以,桃花眼倏尔睁圆:怎么能是傻呢?

她所思所想直接挂在脸上,桃鸢忽而笑出来,郁结散去大半:“快过来。”

陆少主笑呵呵走过去,俯身亲吻她眉心:“好些没有?”

“没有。”桃鸢勾着她脖子,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抚在她后颈:“不过总算晓得我与那桃禛无关,心里总归是痛快了点。”

维持着弯腰被她摸后颈的动作很辛苦,陆漾忍了忍,还打算继续忍下去,谁成想桃鸢松开她,音色凉薄:“只她二人的情与苦,发泄到我身上做甚?”

这事确实是国师做得不地道。

不仅不地道,更无情。

纵使陆漾有心说和,也不知怎么张口。

生母尚在,却要喊旁人做爹,二十六年父女相看两相厌的苦果,从瓜熟蒂落就是荒唐。

也难怪,桃鸢心想,难怪桃禛看他与看自己的眼神有着不同的温度。

这些她都想明白了。

窗外的夜色浓沉,无星无月,雨哗啦啦响,像是要狠心冲刷多年来积淀在心上的尘。

尘了去无踪,露出的血肉单薄脆弱,桃鸢还在笑,她笑起来带着三分讥诮:“也活该是我倒霉。”

她看着搬了板凳坐在她一边的陆漾:“我自幼就倒霉。”

“甜果果……”

“但我不服输,我有我的日子要过。”

她振作起来,仿佛先前的脆弱只是陆漾眼花看晃了眼。

“我饿了。”

陆漾欸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饿了,饿了好……”

她以为桃鸢一气之下连晚膳都要错过。

不大的院子下人们忙碌起来,厨娘们挥舞着铲勺在后厨忙得热火朝天。

饭香味飘**在有风有雨的夜,前来登门的道侍一怔,打心眼里赞了声真香。

陆家要穷养命格贵重的小羽毛,是以老夫人携家带口住在这‘小破院’,为了曾孙活得好好的,日常节俭,不敢像素日似的奢靡享受。

三菜一汤摆上桌,白瓷盘比成年猪的脸盘子还大,厨娘煞费苦心做好这几样荤素,学厨多年,一整个的精华都在盘子里,生怕做少了不够几位主子吃。

陆漾不是第一次见识桌上的大白瓷盘,好在她年十九,个头还能往上窜一窜,多吃一些于身体有益。

平日桃鸢见着这比猪脸大的瓷盘总会不

做声地笑笑,这次安静得很,陆老夫人眼神飞过来,落在陆漾这儿,好似在问:这是怎么了?

她摇摇头,服侍祖母用饭,之后又为桃鸢盛汤。

祖孙两人当着正主的面打眉眼官司,桃鸢放下碗筷为祖母夹菜。

陆老夫人何等人精,心思绕了几绕,得出不是自家乖孙惹了孙媳妇,心放回肚子里。

管她谁遭殃呢。

只要不是她家,是哪家都行。

“老夫人,少主,少夫人,”管家站在门口恭声道:“不周山道长送来一份礼物,说是给少夫人的。”

陆漾追问道:“人呢?”

“走了。”

“……”

她看看桃鸢,老夫人又明白了,‘遭殃’的是不周山。

只是不周山与儿媳……

“阿漾,先用饭罢。”桃鸢往陆漾碗里夹菜。

这顿饭陆老夫人吃得有滋有味,她年纪大,见多识广,人老了,爱看戏。

倒是陆漾,陆漾成了饭桌上最如同嚼蜡的人。

桃鸢吃得都比她香。

“不打开看看吗?”

水足饭饱,沐浴出来桃鸢发丝被风吹干一半,话问出口,陆漾三两步跨过来关好窗子:“天冷,怎么头发没擦干就站在窗前?”

桃鸢这会才像回魂过来,任由陆漾捉着她的手暖着,半晌:“你帮我打开。”

血脉亲情是人来到世上收获的第一份牵绊,她也想知道国师送来何物。

猜到她压根不像表面装出来的无动于衷,陆漾很是理解地笑笑:“好。”

但在此之前她拿了干巾子又好生为桃鸢擦了一遍头发。

道侍负责送来的是一口长六寸,宽三寸,高三寸的小木匣子,木匣是上好的木材所制,外面挂着一把精致的小锁。

找到那枚钥匙,陆漾开锁。

匣子打开,桃鸢闻声歪头看去,看到一封信,信六枚。

玉石底部是用针尖雕出的一幅上了颜色的彩画,从左往后数,每一枚玉石被桃鸢拿在手上的是少主骑在马背居高临下用马鞭指着另一人。

这刻的自然是景幼与崔玥的初逢。

第二枚,第二幅画,是温泉池两名女子赤身相拥。

第三枚,第三幅画,是象征景幼的小人儿朝少女挥手,唇角上扬,眉目动人。

第四枚……

桃鸢认真去看,第四枚的第四幅画,是穿道袍的小人儿衣衫带血地伫立山崖,山崖名为——悟道崖。

第五幅画,不再穿道袍的小人儿离开不周山,扬鞭而起,徒留一道背影。

第六幅,少女被绑着塞进喜轿,神情冷酷,仿佛抽取了崔玥的魂魄放在其中,使人一眼就看见那透骨的恨意、悲凉。

第七幅……

喜房内一男一女漠然相对,两人的笔触都比先前深刻许多,表情却是模糊,像是雕刻此画的人恨极了这一幕,不愿面对,逼着自己面对。

第八幅,嫁为人妇的女子在巷口与人对视,那股挥之不去的震惊、怅然、后悔,清晰地映在她单薄的身形。

桃鸢的心微微一动。

第九幅,落魄的小道长晕倒在地。

第十幅,小道长躺在床榻,妇人坐在床沿。

第十一幅,妇人病了。

桃鸢放下这枚,捡起另外一枚。

第十二幅画,小道长登门入室,与妇人交谈。

直到第十六幅……

男人晕倒在地,床帐隐约透着两名女子的身影。

陆漾暗暗嘶了一声,心道她的两位岳母果真狠角色,这躺在地上昏睡成死猪的,大抵就是已故的桃家主了。

绿帽子戴得稳稳地。

第十七幅,许多人围着妇人转,到处是催促声,是劝教声,好似无数的苍蝇,她一时没看懂,下一瞬眼尖地在玉石右下角看到“催生”二字。

是崔桃两家的人向嫁作人妇的崔夫人施压。

第十八幅,妇人‘有孕’,那做家主的在一旁笑得‘面目可憎。’

陆漾暗忖国师在没当国师前,原来也是个小心眼,事情过去多年,在她的雕刻下,桃禛丑陋无比,又丑又蠢。

第十九幅,道人抱着新生的婴儿离开一座小院,屋内是难产咽气的女人,形容憔悴。

桃鸢蓦的站起来!

第二十幅……

男人抱着孩子,只差将“我有儿子”四字写在脑门。

那被他举起来又捧在怀抱的婴儿,可想而知会是谁。

旧事残酷,已成定局,陆漾捂着腮帮子不知说何是好,桃鸢握紧这玉石:“是阿兄……”

天边一道惊雷劈下,孩子的哭声忽然响起,陆漾愣了愣,赶忙折身去抱被晾在摇篮椅的奶娃娃,奶娃娃扯着嗓子欲与外面的惊雷比一比谁的嗓门响亮,干嚎不掉泪。

“小羽毛乖,小羽毛乖乖。”

顾不得再去看后面的雕画,桃鸢也凑过来哄孩子。

清甜的蜜水沾在小羽毛唇边,陆家的小凤凰终于舍得放晴,舔舔阿娘指尖,眼睛圆圆的,满了依赖。

血缘的力量在此时给人莫大的安慰,桃鸢失笑,索性抱着小奶娃,要陆漾拿着玉石给她看。

大的小的陆漾都得罪不起,当下只希望有女儿在,她的甜果果能少难过一些。

两位母亲感情不合,自幼被抛弃,换个不冷静的早就要闹了,然而桃鸢默不作声的不闹,她也担心。

第二十一幅画、二十二幅画,尽是一些女欢女爱。

到了第二十三幅,妇人与男人陷入激烈的争吵,锋芒相向,夜归来的道人站在门外,五指攥紧,仿佛隐忍。

第二十四幅,男人再次被扔到房间的角落,道人的手搭在妇人衣带,妇人状若昏迷。

第二十五幅,年轻的道人死在妇人怀里,梅山多了一座坟。

第二十六幅……即最后一幅,‘死去’的道人随老道人离开,这天地还是那片天地,唯独坟墓成了空坟。

……

宏图塔,道贞遥遥望向远方。

小破院,桃鸢看向窗外,低低笑了出来。

玉石落回铺垫锦缎的木匣,东倒西歪。

“真是好一出精彩的爱恨情仇。”

遍观二十六幅小画,她只得了这一句,只能宣泄这一句。

“信呢?”

陆漾担忧地为她展开。

大周护国国师写得一笔好字,便是有天大的怨气,见着这字,也能平缓几分。

说是信,不如说是几篇日志,且纸张泛黄,不知在这信封里存留多少年。

“……我有女儿了,上天竟真赐给我一个女儿,是我和她的血脉,哪怕我现在仍在记恨阿玥,还是很想偷偷回去看看我的掌上明珠。

“我的鸢儿,想必有比她双亲更要出色的相貌,她不需要乖巧,不需要背负着枷锁而活,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她生来无辜,美好。

“但我厌恨桃子,这世上有了杏花,不

该再有桃树,桃树哪有杏花好?

“杏树忠贞,花瓣洁白,不花心也没有坏心,可世道,人们爱的是桃树,她也被绑在那棵树上,若她真爱我,就该斩了那棵树,守着我的墓独活。

“我还是恨她的。所以我不愿再回到红尘,我要做不周山最年轻有为的山主,做师父最引以为傲的首徒,做师弟师妹最崇敬的首席。我是道贞,道贞是新的,是神圣的。

“人说斩红尘,斩红尘无异于斩心,我的心曾经碎了,是师父救了我,我从死里走一遭,看明白许多,看不明白许多。得知鸢儿的那天,我的心又活了、好了,我想去见她,哪怕一面也好。”

日志放到一旁,另一篇被拿起。

“我与师父辞行日夜不歇前往洛阳,说好半月便归。

“帝都还是老样子,繁华又无趣,那棵桃树还活得好好地,我见着他的背影,恨得牙痒,但我已不再是我,我是道贞。

“道士要对得起自己的道号,师父为我起名道贞,只这两字,压得我不敢再做天底下顶顶坏的坏人。

“我表面心如止水,内里焰火滔天,杀意涌到嗓子眼,我嚼了一把黄连,师父说,吃苦也是修行。

“我没能杀他。他死在我手,是对我的羞辱。他应该死在她的手里。

“最后我没见着我的女儿,我人在洛阳,她们娘俩却不在洛阳,错过了。师父令信催得急,我没法,只能决定明年再来。”

又一篇日志。

“第二年,我去了洛阳,又错过了。”

“第三年,我还是去了洛阳,那棵桃树不在,她们母女也不在,还是错过了。

“回山,师父说我心不静,不沉,不仁,修道修出魔障来,我自知有愧,做不到全然的心无挂碍。

“师父说人不可贪心,既要做不周山的首席,又要做红尘人的伴侣,除非那人肯跟你一起修道。但崔夫人肯吗?崔家肯吗?你去了三次不成,是上天不愿你们相见。

“道贞,人有时要顺天而为才不会受伤。不周山的基业往后要落在你肩上,你是真看不到吗?

“我非瞎子,哪里看不到呢?师弟师妹们盼望我继承道统,师父盼我修道有成,做那顶尖的山主,于国于民都有益。我看到了,我问心有愧。”

……

“师父去了,临终传我百年功力,这百年功力便如枷锁,困我半生,为人徒,我当恪守清修,为不周山山主,我当恪尽职守。”

“景幼也跟着死了,活下来的,是光明至上、抛妻弃女的道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