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的一天,太阳从东方升起。

桃家,焚琴院,崔玥沐浴焚香编写琴谱,一曲既成,焚烧成灰,堆在不大的铜盆。

哪怕常年伺候崔玥的婢子也不知,夫人何故费尽苦心创作出全新谱子又毫不心疼地焚去。

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

侍候崔玥最久、最忠心的崔嬷嬷或多或少猜测出一些,盯着铜盆内的残灰神情愈发恭谨:“主子,要不要给那边送贺礼?”

桃鸢平安产女,崔玥嘴上不说,心底是实打实开怀的,若没断亲一事,桃鸢的女儿在血缘上讲是崔玥的外孙女,外祖母为外孙女预备贺礼合情合理,不预备才是不正常。

但桃鸢与桃家断绝关系,断亲书上写的一清二楚,从此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崔玥摇头。

崔嬷嬷张张嘴,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桃毓院里。

妹妹顺利生产,桃毓自是打心眼里高兴,喜色凝在眼底,他叹息一声。

下人听不到回应,便知这是要作罢的意思。

都断亲了,就该断去所有往来,没有上门贺喜的资格。

两不打扰,互相祝福,方为兄妹相处之道。

桃家如此,崔家亦是如此。

昨夜风雨大作,李谌被惊驾的事藏得深,除了要紧的一些人知道,多数人并不晓得雷霆雨夜大周皇帝陛下被异象中的凤凰冲撞得丢了魂。

外人不知,陆家却有门路探知这隐秘。

陆漾浅浅小睡一个时辰,醒来时窗外天空明澈,三月春风吹过柳梢头,最适合醒神。

她愣怔半晌,以手扶额,耳畔回**祖母夜里提点过的‘凤凰惊驾’。

无巧不成书,太过巧合反而足够说明问题。

这世间诚然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可称玄妙的存在,譬如不周山为天下人所知的祈福术、固运术,不周山之所以能得大周君民信奉,本事非凡人可测。

陆漾的心始终不得踏实。

原该是欢欢喜喜庆祝女儿降生的日子,她长吁短叹,桃鸢默默观察她有一会,见她心事沉重,讶异道:“什么事惹得你愁眉不展?”

“鸢姐姐?”

陆漾回眸,走上前卷起床帐,见她不施粉黛长发披散的模样,蒙在心上的阴霾散去,思绪在脑海过了一遭,不再迟疑地将夜里发生的隐秘一一告知。

“帝后新婚夜为我等冒雨奔波,本是对陆家的无上爱重,不凑巧发生这样的事……”

帝王多信鬼神一说,尤其涉及死生大事,哪个不是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李谌为凤凰所惊,受惊晕厥之际赶上陆家得一女,桃鸢听得心里一沉,明白她为何醒来就闷闷不乐。

“想知道帝心如何,只看今日有没有消息传来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陆漾握着她的手:“鸢姐姐,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们母女,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们一根汗毛。”

她才十八,就敢担当妻儿的命运生死,桃鸢下意识想笑,唇角刚刚翘起,看清这人眼底深处的认真,心弦不禁微颤:“我信你。”

陆漾转忧为喜,扶她坐起来,擦脸擦手之琐事亲力亲为,仍像没生产时服侍她。

“你不累不烦吗?”

“这你就不懂了。”桃花眼弯作好看的月牙,她道:“鸢姐姐,我这是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

桃鸢细心体会一二,自认做不到事必躬亲,是对陆漾的喜欢还不够。

喜欢的情愫浓烈到某种程度会产生依恋,不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桃鸢认为那就是爱,爱一个人的精髓是舍我。

她还做不到。

“别想那么多了。”看不得她多思,陆漾倾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鸢姐姐,你就安安心心坐月子,我给你端碗粥来?”

“好。”

看她应了,陆漾克制不住亲她脸颊,这一亲倒是唤醒两人亲密的记忆。

“快去罢。”

“欸,知道了。”她依依不舍地挪开眼,揉揉发红的耳垂,急匆匆迈出门。

她人走开不久,桃鸢慢慢舒出一口气,脸皮微热。

食色。性也,食髓知味,太赤诚了也不好,她的小妻子心眼里想什么都不屑于去藏,弄得人难免心慌意乱。

她一手按在心口,感受到心脏处漾开的微妙悸动,愣神一晃,扬唇笑起来。

若是这样,也挺好。

若能回报陆漾再热烈一些的情意,对这个家来说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天朗气清,奶娘抱着陆家的小凤凰登门,她去时陆漾正给桃鸢投喂,去的很不是时候,进门前襁褓里的孩子还只是敷衍地哼唧两声,见了两位亲娘,清亮的嗓音放开,哭得震天响。

陆漾觉得头顶的瓦片都经不起她女儿一哭,抢着多喂了桃鸢两口米粥,一时不知道该心疼哪个。

“三娘,把孩子抱过来罢。”

“是,少夫人。”

张三娘是老夫人特意为玄孙挑选的乳娘,模样清秀,饮食讲究,能奶陆家小凤凰的人一日之内少说也要沐浴三回,穿着打扮比得上陆漾院里梅兰竹菊一等婢。

在陆家颇为受人尊敬。

三娘年纪不大,比桃鸢还要小两岁,奶水丰沛,波澜壮阔,走路胸前都要晃两晃,可惜陆翎压根不卖这乳娘面子。

尝过一次生母的奶水,死活便认准桃鸢,急得张三娘一晚上眉眼显得憔悴两分。

她不想失去这顶好的差事。

且说陆翎一落入亲娘怀抱,眼泪悬在睫毛,抽抽噎噎的,偏生整个人透着一股没法形容的甜,怎不教人看了欢喜?

“你先下去。”

张三娘神情哀戚,担心差事保不住:“是,少主。”

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入陆漾眼,她好心笑道:“你是祖母送来的人,以后阿翎少不得还得劳你照看,莫要胡思乱想。”

陆少主脾性是陆家上下都认同的好,说话温温和和,从不摆主子的架子,得她一声承诺,张三娘喜极而泣:“多谢少主,多谢少夫人!”

她跪下欲磕头,陆漾拦住她,漂亮深情的桃花眼盯着此人,尤其见着她挂在脸上的泪痕,眉头一皱:“你是阿翎的乳娘,这几月暂且不要哭了。”

一番话说得张三娘欲跪不跪,欲哭不哭,臊得厉害。

“退下罢。”

“是……”

趁她转身,桃鸢不动声色看了眼女人壮阔的某处,稀奇祖母给哪找来的人。

同为产妇,张三娘这地也太大了,莫说奶一个娃娃,奶三个都能喂得饱饱的。

余光瞥向陆漾,见她笑吟吟瞅着女儿,未曾因女人的‘过人之处’另眼相看,莫名其妙被比下去的那口闷气舒舒坦坦散开。

陆漾使眼色赶走寒蝉堆雪,这会踟蹰不前,脸晕出可疑的红。

起初盯着女儿看,再之后佯作发呆,直等桃鸢作势扒开衣领,她眼眸一亮。

也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喜欢看胖胖乳儿的毛病。

“去看你自己的,别瞅我。”

桃鸢拿话羞她。

婚后几月相处,陆漾无师自通不知羞的能耐,哪怕耳朵红透仍杵在那不动,据理力争:“我的没你的好看。”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

恰恰她这话又戳中桃鸢不为外人道的好胜心。

张三娘身材极好,上她身的衣服起码因胸前阵势也得放宽两寸,桃鸢自知比不过,但她比不过女儿的乳娘,比女儿的母亲绰绰有余。

“你爱看那就看罢。”

“我爱看。”

“……”

如洪水冲堤,桃鸢好不容易聚起的傲气被这话冲垮,脸色有一霎绷不住。

话脱口而出陆漾才觉出孟浪:“我是说,我是说你最好看!”

她挠挠头,抬头看桃鸢上衣领口敞开,一眼能望见里面半圆丰润的弧。

这刺激太大,她眼皮一跳,磕磕绊绊:“我、我还是不看了,鸢姐姐,我先出去,你……你好好喂孩子。”

珠帘摆动,碰撞间发出清凌凌的响。

小羽毛喝着母乳像只饿极了的奶猫,又凶又乖。

桃鸢爱怜地摸她脑袋,眉眼绽开浅笑:“乖女儿,你说她是不是小傻瓜?”

埋头喝奶的小娃仰头打了个奶嗝,母女俩其乐融融。。

一杯凉茶入肚,陆漾缓过来。

管家从容有序地踏进门:“少主,陛下来了。”。

李谌白龙鱼服入陆氏庄园,来得甚为低调。

“无需惊动老夫人,朕来此只是恭贺你喜得一女,说点掏心窝子的话。”

从古至今,有几个人敢和君王说掏心窝的话?

怕不是说到最后,心窝都得被人掏出去。

陆漾在晨鸣堂接见大周天子。

“姐夫万金之躯,怎么一个人来了?我阿姐呢?她没陪姐夫前来?”

她一口一个“姐夫”,从前李谌觉得这句“姐夫”亲近有趣,现下得知陆漾是助他成就千秋功业的凤凰化身,更觉再好不过。

“她稍后再来,我先来,我是偷着来,她是明着来,不一样。”

留意到他称呼的变化,陆漾笑容越发明灿,坐下来和他闲话家常,说起桃鸢生这一女的不易。

“我可真要被吓死了,头胎难生,祖母不许我进去,我在门外过得度日如年,听到孩子的哭声,这颗心方安稳。”

李谌是仁义之君,今日前来是为与他未来的大功臣联络感情,自然看陆漾哪哪都好,听她抱怨诉苦都觉得万分好。

桃鸢未婚有孕生下的是‘野种’,一个野种也能得陆少主疼爱,可见陆漾此人可交,可信。

“这孩子……”

得到他询问的眼神,陆漾谨慎道:“这孩子随我姓,姓陆,单字一个翎。”

“陆翎?”李谌品味一番:“好名字!翎有华丽绚烂之意,配得上陆地财神的姓。”

这若是做戏,陛下逢场作戏的能耐也太高了。

整整小半个时辰,陆漾留心观察,只等送走她这位九五之尊的好姐夫,她坐回晨鸣堂主位,深觉不可思议。

今日陛下言行举止无一不在示好,倘若他忌讳阿翎,不该是这样。

“莫非有贵人相助陆家?”

“什么贵人?”

陆老夫人走进来。。

李谌走后的第二个时辰,新后驾临陆家,赏赐珍宝玉器、绫罗绸缎。

陆尽欢为后,陆家真正实现钱权结合,从商户转为皇亲国戚。

“依我看,相助陆家的‘贵人’,应是国师无疑。”

“国师?”

陆漾惊奇:“国师为何助我陆家?不周山得李氏皇族供奉,欺瞒陛下,断没有好果子吃。”

陆尽欢凤袍披身,仅仅一夜而已,安静说话的样子与陆漾记忆里惯爱引。诱她的女子截然不同,很是正经。

“昨夜风雨,凤凰惊驾,陛下心有所惑,与国师密谈。今早背着人来见你,可见是这疑惑解了。不仅解了,还为之狂喜。”

她轻拍陆漾左肩:“除了国师,我想不到还有谁有此等左右圣心的伟力。阿漾,你要对我妹媳好点。”

一面之缘,道贞国师连不周山玉令都舍得送人,那么看在崔玥母女的面子,帮助陆家避祸,也在情理之中。

“咱们这是沾了鸢儿的光?”陆老夫人暗暗琢磨,立时拍板:“阿乖,去印个脚印给崔夫人送去。”

脚印不是别人的,是陆翎的。

“印脚印?”

桃鸢接过陆漾递来的模子,陆漾解释道:“祖母是这样吩咐的,鸢姐姐,看来国师与岳母交情匪浅。”

“奇怪,我没听阿娘提起过。”

闭关不出的不周山山主,一朝出山是为参加红尘中人的喜宴,不仅送出不周山玉令,更坐上位接受两位新人拜礼,哪怕是代崔夫人前来,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脚丫印了,手掌还要不要印?”

“印罢,多多益善。”

桃鸢被她这说辞逗笑。

手印脚印凑齐,陆漾派遣亲信将此物送往桃家焚琴院。

新后还在前堂与老夫人谈心,后院,陆漾与桃鸢分析一通,定下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

该庆祝庆祝,该怎样就怎样。

皇室没对付陆家的意向,李谌又主动交好,这时候自乱阵脚反而是蠢人会做的事。

“‘凤凰惊驾’的隐患该是解除了。”

“不错。”

四目相对,两人会心一笑。。

“祖母说得对极,李谌果然没有要陆家再出一位皇子的打算。”

“不急,慢慢来。”。

皇后厚赏陆家,陆漾得女的消息清早传遍小半座洛阳城。

有人笑陆少主为爱痴迷痴傻,甘心给别人养孩子。有人赞她大度,不计前嫌,对桃鸢是没话说的好。

也有人提到她竖起大拇指,或者哂然一笑。

众说纷纭。

不理会这些流言蜚语,陆漾以至整座陆家对陆翎的好有目可见,四月三,适逢陆家为小羽毛举办满月宴。

太子代李谌前来喝小娃的满月酒,君君臣臣,人影重重。

陆漾赶在今日当着众人面亲口承认陆翎是她亲生女儿。

人间事确是这般好笑。

没承认前人们私下议论陆翎会不会是陆家骨血,话里话外怀疑桃鸢产女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承认后,洛阳城的百姓摇着头又不肯信了。

“哪有女子和女子生出孩子的?陆少主玩笑开得好大。”

“是啊,比起女女生子,我看陆少夫人假孕的可能更大。不瞒你们说,满月酒那天我也去了,少夫人玲珑妙曼,哪像是产妇?”

可叹桃鸢正儿八经吃了苦遭了罪,生了孩子,被人们盖上一顶‘假孕’的帽子。

陆漾气得不轻:“现在说真话又没人信了,小羽毛不是我的女儿还能是谁的?破庙那晚,我明明和你这个那个……”

她用手比划。

桃鸢用扇子遮面,躲在里面偷笑:“真真假假,不过是口中谈资,你真生气才是蠢得冒泡。”

“我蠢得冒泡?”陆漾不服气:“我怎么蠢了,蠢的是那些不信的人。见过阿翎的人都该知道这是我陆漾的女儿,你看这双眼,不随我随谁?”

也只这一双眼像了。

桃鸢无奈。

阿翎好的不学坏的学,陆漾幼时乖巧,很教人省心。

相反她幼时娇气,爱闹腾,挑嘴的坏习惯原封不动被女儿继承了去,为人娘亲,桃鸢逐渐体会到崔玥当年的辛苦。

“鸢姐姐,你怎么了?”她灵动一动:“你等等。”

陆漾跑去内室翻找,半刻钟不到春风满面地从里头踱步而出,双手背着,煞有介事:“鸢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是一封信,还有一对小而可爱的手掌印。

桃鸢呆在原地不动,感动之余隐有羞色,别开脸故意不看:“怎么这也被你讨来了?”

“当然是岳母好心赠我。”她挑眉嬉笑:“你小时候好小。”她拿自己的手覆上去,桃鸢太阳穴突突地不看她犯傻,夺过那信。

信封拆开,是阿娘写来的回信。

“甜果果幼时骄纵,人也娇小,几次怕养不活,裹在襁褓时性子就倔,天生来讨债的。女儿随娘,小羽毛乖不乖?有没有教她操心?”

陆漾写了十封八封讨好岳母的信,换回一封回信来,看着桃鸢泪湿眼眶的情态,她老老实实抱着孩子退出去。

四月香风拂面,阳光很好。

陆少主慰藉了妻子的思母之情,功成身退,宠溺回望心上人为她生下的孩儿,语气苦恼:“你也是个小倒霉,明明是我和你阿娘的亲骨肉,说出去外人还不信。

“一次就罢了,传到我这代,女女生子都第四代了他们还是不信,真是愚不可及。你说你,怎么就眼睛像我,你要真和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谁还敢说不信?”

她叹口气:“不能都像我,我和你阿娘你各像一半那多好。”

小羽毛眼睛眨巴眨巴,裹在襁褓笑得开心。

“这是什么味儿?”

陆漾低头嗅嗅,脸色微变:“姐姐!咱们女儿她又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