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常司】里里外外围满人,外圈的百姓看不清内里情形,只能靠站在里层的人不断递出话来,口口相传——

“桃家主在断亲书上盖章了!”

“好家伙,桃大小姐怀有身孕,竟是真的?她这是怀了谁的孩子?”

“陆少主又敲铜锣了,哎呀,她怎么要为桃大小姐受那百杖刑罚?”

消息传递出来,远没里头事情发生的快。

“要打了吗要打了吗?到底要打谁?”

大周开国到现在,桃鸢不是第一位欲与宗族彻底决裂的人。

但她是首个怀有身孕还能一脸平静站在这的存在。

她站在这儿,清寒的眸掠过桃氏族人或不屑或愤怒的眼,冷俏的面容倏然绽开笑,纤细的腰身自然笔挺,浩**清然的声势在她由衷发笑的时候倾泻而出。

煌煌正道。

魑魅魍魉皆退散。

伦常司的大堂陷入诡异的静默。

陆漾再次在心里叹服地喊了声“鸢姐姐”,恍惚看到她身上散发的荣光。

太原王氏的当家家主、大周朝文官之首的王相,改头换面不声不响地藏匿人群,对桃禛的不满无形中达到顶峰。

桃禛今日所作所为害得世家失去一颗闪耀的明珠,连累王氏少了一位有才德的少夫人。

而今又牵扯到陆家……

给谁不好,给了凤城陆家。

桃鸢失身的来龙去脉王家昨日始查明。

害了桃鸢的是桃二小姐,救了桃鸢的是陆少主,两人一夜露水情缘,方才有了陆漾主动站出来为其受过。

桃禛治家不严超乎他所思所想,若非世家同气连枝,他真想与其割袍断义。

这样刚愎自用的蠢人,今时不显,迟早会带累别家。

不,王家已经受桃家连累了。

王相越看越心痛,一者心痛丢了千挑万选选中的儿媳,二者思虑有了闲暇陆家指不定会催债到相府。

奉旨讨债,如朕亲临。想想陆漾派人堵在门口的情形,王相顿感窒息,足尖一转离开这糟心地。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来得及劝住桃禛了。

世上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错误一旦酿成而不思补救,会带来更大、不可回转的伤害。

“陆少主。”伦常司的主审官再三问道:“你确定……”

陆漾保持不动的姿势趴在那,等小官战战兢兢说完,她清清喉咙:“我想好了,不变了,要打打我,她是孕妇,挨不得杖刑。”

她似乎理解这一干官员的为难,柔声道:“打罢,我身体还算好,规矩是这样,我晓得,我会好好遵守。”

说到这她悄悄看桃鸢,猫儿捉迷藏似的,视线一触即分,扭头看满头大汗的主审官,以商量的口吻:“别耽搁了,还要回家呢。”

“……”

伦常司的官员有泪只能默默流:谁能体会他们的苦呢?

桃鸢往袖袋摸出纯白的帕子,既是要舍家,除了一身素衣和贴身之物,她所有家当都留在桃家。

“别嫌弃,咬着这物,省得伤了舌尖。”

“不嫌弃,不嫌弃。”

陆漾假装没手,张开嘴等着人‘投喂’,眼里的兴奋几欲化作实质。

十八岁的小女郎耍无赖的模样看起来也很乖,桃鸢尤为喜欢她这双眼,桃花潋滟,干干净净,清澈如水,如同嗷嗷待哺的幼兽,诱着人抱抱她,再摸摸她。

她低眉含笑。

帕子塞进陆漾口中,指腹抚过她的唇:“好好叼着。”

叼?

陆漾桃花眼眯起。

桃鸢读懂她想说的话。

她笑意愈深:“不服气也得憋着。”谁让我大了你八岁。小孩子。

两人旁若无人地眉目传情,桃禛怒火中烧:“还打不打?!”

小官敢怒不敢言:臭老头子,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浪漫情调?两个玉人待在一块儿调情,怎么瞅怎么养眼,你怎么还煞风景?

考虑他是被断亲的一方,小官叹口气:“来人,行刑!”

寒蝉堆雪护着桃鸢退到一旁,免得被官差冲撞。

“要打了要打了!”

“打谁?”

“陆少主!”

施刑的官差反思上辈子是不是刨了别人家的祖坟,陆地财神趴下来为喜欢的姑娘出头,关他们何事?他们为何要受这份磨难?

外圈的百姓都晓得陆小财神要挨打,踮着脚尖往里面张望。

“打!”

桃禛一声怒喝。

桃氏族人随之叫嚣。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啪!”

一杖打下去,陆漾还没反应过来,茫茫然瞧着桃鸢。

桃花眼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使人想起清早桃花林氤氲在空气的香,和沾在桃花瓣的晨露。

“两杖。”

桃鸢轻声报数。

两杖而已,挨打的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美人,打人的已经手软脚软,汗湿内衫——他们这是做了什么孽呀!打了财神会不会影响后半生的财运啊!

陆家玄而又玄的运道属实令人忌惮。

“三杖。”

陆漾闷哼一声,勾起桃鸢破庙那晚刻骨铭心的回忆。

身子嫩白的小女郎,低声说着哀求的话,眸子迷离,手臂细细长长,唇是润的,沾了新鲜的春水,淌至下颌,如瀑的长发绕过蒸熟点了红豆的雪包,音是哑的,快要哭出来。

她说了什么?

她也是如现在这般隐忍哼了哼。

再之后呢?

“好姑娘,好姐姐,我忍不住了。”

小女郎眸似桃花,哀哀泣泣:“我好想‘顶撞’你……”

“陛下口谕——”

内侍尖锐的嗓音打破堂上的僵局。

负责行刑的官差长木棒高高抬到半空,眼看来了救星,一口气堪堪提上来,半是虚脱半是惶然地瘫倒在地。

御前大监三两步走到陆漾身前,谦恭地半蹲下来,忙问:“少主,您如何?”

陆漾挨了三杖,面对大监的询问她好脾气笑笑:“有点疼,不过无妨,有劳大监关心,大监有事先忙,不用管我。”

“好,少主无碍就好。”

他站起身,扭头笑呵呵朝桃禛拱手:“大人,陛下有请。”

桃禛面色霜寒,恨极了反而笑出来,故作坦**随宫人入宫面圣。

陛下早不请晚不请,赶在此时把人召进宫,保的是谁明眼人看得门清。

陆漾动不得。

甚而余下的九十七杖都只能做做样子。

小官如蒙大赦。

陛下真是位仁君,太体恤他们为官的不易了,没桃家主在旁虎视眈眈,打轻打重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县衙里当差的差役大多精通这门“举重若轻”的手艺,看着在狠狠惩戒犯人,其实落在皮肉和挠痒痒似的。

伦常司紧张氛围一扫而空。

桃鸢慢悠悠回神,从从容容放下鬓角一缕发丝,借此掩去泛红的耳尖。。

百杖刑罚结束,陆漾‘柔弱无力’地走出伦常司大门。

坊间传言得到证实,百姓们震惊有之,鄙夷有之,震惊陆桃二人竟有了首尾,鄙夷桃鸢真敢背弃家族,连祖宗都不认。

桃鸢无视四面八方投来的善意歹意:“你怎样了,还好吗?”

“疼……”

她可怜兮兮一脸依恋地博同情。

原想半边身子靠在对方怀里,顾及桃鸢有了身孕,不敢闹她,三分的委屈就成了九成九的难受,什么少主架子都不要了,一个劲儿喊疼。

“那就早些回去,请苏女医给你看看。”

“要喊苏姨。”

桃鸢微怔,到底顺着她:“好,回家请苏姨帮你看看,有伤治伤,有委屈你说给我听。”

陆漾笑得牙不见眼:“有鸢姐姐这句话,我哪还能有委屈?”

“不委屈就好。”

“不委屈。”

伦常司门外到处都是人,陆家的软轿停在不远处,想过去还得穿过密集的人群。

晴空万里无云,一排白鹭从头顶飞过,深秋快走到头。

一双双眼睛无声流转在桃陆两人脸上,陆漾握住桃鸢的手,周身的气息不再是与心上人撒娇谋好处的软绵,深情的桃花眼散去那点子痴:“陆橘,拿喜钱来。”

“是,少主。”

名为陆橘的家生子恭敬端来盖着红布的木托盘。

红布掀开,露出上面码放齐整的圆金饼。

“今天是个好日子。”陆漾环顾众人,轻笑:“我陆家未过门的少夫人重获自由,值得阖城为她庆祝,京都乃天子之都,陆漾便以这些喜饼换诸位一声贺。”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祝陆少夫人飞出樊笼,拥抱新生!”

“好,这是你的。”

她亲手递出颇有些分量的金饼,接过金饼的人上嘴咬了咬:“多谢陆少主,多谢陆少夫人!我还有、还有贺词说,我能继续吗?”

他看着金饼眼睛发光。

“好啊。”

他用十句贺词换来十块金饼,看得人眼红。

“该我说了!”另有人走上前推开抱着金饼的人,吉利话如水流出。

一句贺词换一块金饼,明显读书人更占便宜,寻常人说几句肚子里便没了存货,而读书人腹有诗书,不过是贺声喜就能得来好多年都挣不来的金子,财神上赶着散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长街道路堵塞,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人头攒动。

人数太多,贺喜的话听得要磨出茧子,陆漾当街撒金饼,见者有份,可谓豪气。

所有人挤挤挨挨着匍匐捡金,一条通途让开,陆家护卫护着少主和准少夫人离开。

“人有一张嘴,或褒或贬其实无需过度在意,你看,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就能放下成见,心口不一地赞你、贺你。说你好和说你坏的说不准还是同一波人,都说人言可畏,有时人言也挺可笑的。”

陆漾歪头看过来:“鸢姐姐,这些人不过人云亦云,你莫要放在心上。”

道理桃鸢懂,也知她苦心,好奇问道:“你们财神都是这么安慰人的?”

“哈哈哈,哪有。”

她不好意思地弯眉:“我比较吝啬,比不得祖上,一掷千金而已鸢姐姐就不要取笑我了,被祖母和尽欢姐姐知道,会说我这个少主小气。”

这还是小气?

那什么才是大气?

陆漾得了一种“眼睛离不开鸢姐姐”的病,忽略掉臀部的疼:“以后我的都是你的,鸢姐姐,如果你看不惯那些嘴碎的人高傲,可以用钱买他们低头。这很好用。”

“像你今天一样?”

“嗯……也可以比我今天大方一丢丢。”

她用手比划“一丢丢”。

阳光下年少的女郎眸子里有光,桃鸢被那光吸引,清清然笑出来,话音一转:“你那儿不疼了?”

“哎呀!”陆漾看她看得入迷,反应过来嘴里嗯嗯哼哼:“疼,怎么不疼,一百杖呢。”

注水的百杖,也是百杖。

桃鸢见不惯她贫嘴的小样,一巴掌出其不意拍在陆小少主紧实微翘的臀。

啪。

挨打的某人桃花眼瞪圆:“你打我?”

桃鸢眉梢飞扬:“真可爱。”。

桃府,焚琴院。

“夫人,大小姐拿到断亲书了。”

崔玥写字的手一顿:“好,知道了,下去罢。”

“是,夫人。”

婢子悄声退下。

满满一页的簪花小楷写完,崔玥放下狼毫笔,轻揉玉腕。

窗外鸟儿落在枝头,暂且歇脚,歇息过后一鼓作气越过高高门墙。

“真好。”她羡慕道:“我的鸢儿,终于飞出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为何要放弃嫡长女的身份,阿爹为她安排了那样好的亲事,她怎么就学不会妥协?”

桃筝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从床榻爬起,头脑一阵眩晕。

妙姨娘守了她一夜,满是怜惜道:“筝儿,都过去了。她不再是桃家人了。”

“不,不,这不一样,不一样!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什么才是你想要的?”

桃禛怒喝的声音传来,桃筝身子一个战栗:“阿爹?”

“去祠堂跪着,别让我说第二遍。”

“禛郎……”

“再敢为她求情,你也滚去祠堂跪着!”

入宫一趟足够桃禛冷静下来——他失策了,他不该放桃鸢自由,陆家立场与世家相悖,放虎归山投入敌营,此乃大忌!

他被桃鸢气昏头脑犯下蠢事,此时再后悔,晚矣。

都怪桃筝!

他将怒火和失去女儿的悲哀一股脑发泄在挑起事端的次女头上,根本不顾她昨日吐血,夜里又昏迷整晚。

桃筝踉跄起身,面无血色:“是……爹爹。”

“你给我好好反省,再敢不管不顾闯祸,我不会再纵容你!”

他愤而离去。

房间内妙姨娘看着朝门外走的女儿,心尖阵痛,始怨桃禛寡义薄情,苛待至亲骨肉。

那鸟越飞越高,秋日里的风筝控于人手,挂在树枝,冷风一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

高大的宫墙如沉睡的猛虎,御书房,李谌拍手称绝:“好一个舍家断亲,桃大小姐!”

他又笑:“好一个为妻受过,陆小少主。”

大监眼睛笑眯眯,眯成一道线:“这顿打陆少主受得可开心了。”

天子李谌兴致勃勃,伸了个懒腰:“这下朕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只要陆家还是站在他这边的陆家,不与世家扯上任何姻亲关系,这尊陆地财神还是向着他的。

这亲,断得好!

他扔了手上的御笔:“你再和朕说说,桃家门是怎么破的?”

陆漾拆门催债抢人这桩事,他是百听不厌。

当然,也有赖于大监口才好,每次都能哄得他开怀大笑。。

乖孙挨了打,人回来前陆老夫人早就从眼线那得到人好好的消息,此刻见了捂着屁股忽悠人的陆漾,哭笑不得:“你屁股上是扎了钉子么?还不好好坐下。”

“坐不下。”陆小少主憋着坏心眼,软乎乎道:“祖母,我好疼。”

她哪里是在喊疼,分明是拐着弯坑人为她上药,最好上完药再吹吹、哄哄、抱抱。

以前心甘情愿配合她被坑的都是陆老夫人,现下她有了孩儿她娘,鬼心眼可不就名正言顺打在桃鸢这儿?

豪言壮语“未过门的妻”都放出去了,结果半点实在的肢体接触都没有,陆漾不用装无辜,她长相就很无辜,柔柔美美,眼睫轻眨,颇能蛊惑人心。

老夫人有心成全乖孙,干脆当甩手掌柜:“我是不管了,鸢儿,阿乖我就交给你了。”

阿乖?

桃鸢微笑:“好。”

苏女医将药膏交到她,嘱咐几句走出门。

陆尽欢也懒得见外乖内坏的阿乖少主用白嫩嫩的屁股蛋子施展**计,腰肢一扭,扭着走远。

内室静悄悄,须臾有风吹过,吹动榻前的帐子。

她心怦怦跳:“鸢姐姐,麻烦你了。”

“不麻烦。”

桃鸢文文雅雅地卷起袖口,暴露小半截玉白的腕子:“去趴好。”

陆漾依言照做,人躺在那背对着,心头升起说不出的刺激。

她心情暗暗激动,呼吸流露些微的急促。

桃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听得见,看得见,木塞拔出发出“嘭”的一声轻响,陆漾的心随之剧烈地跳动。

馨香袭来。

女子柔柔软软的清音盛放在她耳畔,裹着淡淡的笑意和调侃,细听更有一分看热闹的专注趣味。

“阿乖,你脱还是我帮你脱?”

羞耻的问话入了陆漾的耳,进了她的心,在外用钱教人低头的陆小财神头摇成拨浪鼓,愣是不吱声。

炙热、奔放、默然羞涩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