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年前李克用去世后,晋阳城一直没有过像样的年节。连上元节、中秋节,也是满城白纸灯笼,一片萧瑟凄凉。
而这个中秋节,晋阳宫内外都悬红结彩,一派喜气洋洋,晋阳城更是彩灯满目、丝竹盈耳、烟花满空,竟有了几分普天同庆、歌舞升平的气象。
年轻的晋王李存勖刚刚柏乡大捷,镇州的赵王王镕、定州的北平王王处直前年本已受封于大梁,如今全都绝梁附晋,遣使通好,极尽尊崇,俨然将他视为河朔的盟主。河朔初定,陇右的歧王李茂贞也打着为外孙女韩灵燕送节礼的名义,送来了成车的礼物修好。李存勖之名,不但震动河朔,也称颂于关陇,天下人皆寄望他能击溃朱晃、匡复唐室。
一身大红锦衣的韩灵燕,崇拜地望着她新婚不到一年的夫君,虽然比新婚时黧黑瘦削了很多,可他眉宇间更增刚毅、气概中更添雄迈果决,河东将领们无不对他佩服万分、尊崇若神。
内官来报,中秋节之夜,两位太妃要在嘉福殿前桂花园中设宴排演,请晋王与晋王妃去听戏赏乐,为晋王祝捷除孝。
韩灵燕本来就喜欢热闹,听得嘉福殿前安排夜戏,当即盛装打扮了,向李存勖笑道:“殿下,人人皆说你喜欢音律,扮相俊、唱腔好,臣妾自归于河东,还没看到过一次,难得这个中秋节殿下也在宫中,臣妾想看一出殿下扮的戏文,不知可能如愿?”
李存勖微微一笑,望着面前修饰一新的韩妃。
年轻的韩妃明艳如画,她是个心性单纯、宽厚的女子,生长深宫,不知稼穑艰辛与人心险恶,对自己极为敬仰恋眷,可却不懂得军机大事,也没有驭下的才干。新婚一年来,自己出征在外,极少陪伴她,韩妃却从无怨言。今天晚上,也该抽时间陪陪她了,毕竟她是自己的晋王妃,贤淑端庄,不但为自己带来了大批嫁妆财帛,还为自己带来了陇右李茂贞死心踏地的结盟相助。
“好,王妃既有兴致,今晚孤为你唱一出《长生殿》。”李存勖点头答应道。
“不,《长生殿》已经有人唱了,臣妾要看王爷的《长坂坡》。”韩妃笑道,“听说曹太妃身边有个出色的宫女,最擅长扮正旦,今天晚上就唱《翠华晨晓》。”
“女人演戏?”李存勖十分惊讶,问道,“孤倒还从没有听说过,从前都是孤身边的敬新磨扮正旦,孤扮小生,母妃怎么从来没有提起?”
“听说是去年左军的袁建丰从魏州刚买来的落难女子,相貌十分标致,”韩妃兴致勃勃地道,“两位太妃都很喜欢她,听说她擅长唱大鼓、懂扮戏,便命敬新磨细细教了她几出,想不到竟唱得极好,上下都赞她扮的杨妃比敬新磨更有韵味呢。”
李存勖笑而不语,敬新磨的正旦,名扬河东,举手投足都有名门仕女风范。他演的《貂婵拜月》里的貂婵,和《昭君出塞》里的王昭君,以及《马嵬坡》里的杨贵妃,风姿秀逸出众,神情缠绵痴郁,唱腔悠扬婉转,令人心折,一个半路出身的歌女怎么可能会及得上敬新磨的身段唱腔?
嘉福殿前搭的戏台上,丝竹萦耳,几个宫装少女上台轻吟浅唱着,李存勖为两位太后称觞贺节已毕,这才回到座席上,落座在韩妃身侧。
嘉福殿前,大将如云,再也看不见从前士气低落的消沉模样,从李嗣源、李嗣昭到李存仁、周德威诸将,个个斗志昂扬。
正月里柏乡一战,战破了梁军的胆子,梁帝朱晃已在洛阳宣调五十万军马,欲年底进军河东,可前日其中一支万人队伍在魏州渡河时误听了一声“李存勖即将领兵袭来”的传言,吓得人人抢渡逃跑,落水者不计其数,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诸将在李存勖席前敬了一轮酒,李存勖酒至半酣、肝胆俱张,忽听得一声“翠华晨晓,浓露拂栏,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的念白传来,柔婉深沉之中,另带清亮高亢之韵,仿佛习习凉风、微微晨曦勘破宫中阴沉的夜色……
他抬眼往戏台上望去,却见一个华服女子的背影从花亭栏杆旁走出,步入殿内。
《翠华晨晓》是一出颇为诙谐有趣的戏文:杨玉环入宫半年时间里,一直专宠。忽有一日,唐玄宗忽然想念起被冷落的梅妃江采苹,偷偷遣高力士送去珍珠一斛,擅长舞文弄墨的梅妃,含泪挥毫,写下了一首七绝:
柳叶蛾眉久不描,
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玄宗十分感伤,当夜命人悄悄将梅妃召入翠华西阁,没料到泼辣的杨妃竟然寻至玄宗的宫内,玄宗只得藏身在屏风后。梅妃又羞又愤,向玄宗讥笑道:“陛下贵为万民之主,竟然会害怕一个女人?”
玄宗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面对他从前的儿媳、现在最心爱的女人杨玉环。
此刻,殿内只剩下杨玉环一个人又悲又怒的唱腔: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
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
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愿此身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她唱的是玄宗在定情之夜为她题写的歌词。
李存勖的眼睛被那个沉浸在被爱人背叛的悲伤中的女人吸引住了,扮演者是一个格外白皙秀美的少女,然而吸引他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一头披散下来的落地长发,和她毫不退让的态度。
自古以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吃醋的后妃,似乎仅此一人。她爽真而炽烈的感情,令人敬佩。
“陛下既难舍梅妃,何苦又召臣妾入宫?”少女收了长长的尾音悠扬的唱腔,冷冷地念着道白,“陛下不必再虚词遮掩了,且看翠华阁内,桌上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妇人金钗,枕边留有余香,这夜是何人为陛下侍寝,欢睡到日出还不视朝?陛下可去面见群臣,妾在这里等陛下回来。”
玄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当着一群宦官和侍女的面,他觉得格外难堪和羞愧。
杨妃的步步紧逼,令他气恼,屏风后,梅妃凄婉的眼神,又让他怜惜。
“放肆!”他定了定意志,高声喝道,“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事属平常。农夫多收几石秋粮,便可纳妾,朕贵为真命天子,反不能随心所欲吗?”
台上的玄宗甩动长袖唱了一大段,大意是后妃之德就是“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倘若皇上喜欢别的女人,那个贤德知礼的后妃,就应该想方设法把那女人找来给皇上做妾,这才是真正能够留名千古的贤淑后妃。
可杨妃毫不为之所动,她脸上变了颜色,柳眉倒竖,甩袖倒退两步,恨道:“呀,李三郎,你还记得我入宫的**,紫宸殿下,夜静无人,你我用金银细钿定情之时吗?”
李存勖不禁放下酒爵,抚须大笑起来。
这个宫装少女脸上真实的醋意和愤怒,令他觉得稚气而动人。她似乎并没有想起自己在演戏,而是出自真心地愤怒,对一个男人觉得天经地义的夫妻伦理认真宣战。
此刻,杨太真挥动水袖,哀哀地唱起李龟年谱下的那曲《永承恩》:
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
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
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
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赏!”李存勖转脸吩咐戏子出身的飞虎军指挥使郭从谦。
“是。”郭从谦又转身吩咐,“赏台上众戏子一人五两黄金。”
“那个正旦翻倍。”李存勖补充一句。
“是,正旦十两。”
曹太妃见儿子打赏,忙叫那班小戏子下来谢赏,这班小戏子别出心裁,全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少女,连扮玄宗的也是女子,她们依次走过晋王面前,叩头谢赏。
走在最后的,是那个刚才还在殿中又哭又跺脚的醋娘子杨贵妃。
“叫什么名字?”李存勖俯首,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的头发。因为刚才剧情的需要,杨贵妃的发髻全部打开了,披散在肩上,长可及地的乌发,细柔美丽,十分动人。
“刘玉娘。”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好听,甚至带着几分熟悉。
李存勖吩咐道:“抬起头来。”
“是。”她大大方方地仰起脸。
李存勖只觉心下一颤,难怪母妃和刘太妃都格外喜欢这个歌女,她的长相和声音,都与远去漠北的伊明贞十分相似,身材、脸型、轮廓、五官甚至神韵都带着几分伊明贞的模样,甚至那双沉水般的眼睛也非常相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雨夜一般没有边际的湛黑色中,充满了异常冰冷而哀婉的情思,即使是十双韩妃的眼睛,也比不过她的一双。
那是一双像潭水一般深沉无底、微波**漾的眼睛,它似乎风情无限,又似乎冷若冰霜,它似乎炽烈如火,又似乎忧愁万端。
此生,如果能在那样的眼睛中一醉,应该再没有别的奢求了罢?
很多年了,李存勖没有在面对一个女人时这么畏怯过。自伊明贞离开河东,他已经有过很多女人,她们无一不对他死心塌地、一往情深。相貌英俊、神情冷傲、地位尊贵、战功累累的晋王李存勖,很少把女人放在心底。
但此刻,李存勖的视线游移着,不敢直视刘玉娘的眼睛。
曹太妃察觉了儿子的失态,笑道:“玉娘,还不谢恩?”
“是!”她清脆地答应着,叩首道,“奴婢多谢殿下赏识,玉娘出身微贱,能蒙两位太妃与殿下青眼,恩同再造。奴婢无以回报,只能努力为殿下多唱两出戏,以怡殿下怀抱。”
刘玉娘是这样一个能言善对的人,李存勖微觉失望。他一直深沉想念着的那个模糊的影子,是那样文静秀逸,平时并不爱多说话,更不会特地取悦他,她的所有语言,都在那双沉水般的大眼睛中。
“再去做第二出,《马嵬坡》。”曹太妃大有深意地看了李存勖一眼,向玉娘挥了挥手。
李存勖觉得,台上这出戏,是他看过的最好的《马嵬坡》,刘玉娘是个天生的伶人,才华横溢、**四射,她一旦入戏,似乎旁若无人,任意挥洒着感情。
殿上的白绫垂下来,杨贵妃披散长发,一双水袖如风轮翻动,抖起了万古哀愁:
渔阳鼙鼓动地来,
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
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
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
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泪相和流。
……
她脸上那种缠绵百般、交缠着一切爱恨忧痛的神情,令李存勖禁不住鼻酸心疼,从没有一个伶人能使他如此感动。
最后,杨贵妃以袖蒙面,惨切地唤道:“三郎,你我来生再为夫妻,重修前缘……”
她双手上扬,一双宽大的衣袖,像是颤动的蝶翼,肩头发抖,看得出心底深情缠绵热烈。这只彩色斑斓、无比动人的蝴蝶,以一种绝美的姿态,义无反顾地投向了那只素白的绫圈。
“贵妃,留步!”李存勖禁不住站起身来,悲呼出声。
她竟然停住了脚步!
她竟然听见了他的呼唤!
那一百多年前的绝代佳人杨玉环,在白绫前放慢了步子,收拢了双袖,缓慢而优美地扭过脸来,向李存勖扬起了下巴,唇角绽开了一丝微笑。
接着,她轻盈地一转身,伏地笑道:“多谢殿下赏识,奴婢愿永生永世……在殿下面前献艺演戏。”
当夜,李存勖收刘玉娘为侧王妃,醉中看着枕边人,他竟觉得是伊明贞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不,回来的不是伊明贞,是一个比伊明贞还要年轻动人的女子,是一朵比伊明贞还要让他沉醉的解语花……
幽州城,其城池高大、工事险固,为河朔三镇二十一州之首。
当年隋炀帝杨广、唐太宗李世民征讨辽东高句丽时,都以幽州为陆路的大本营。安史之乱时,安禄山与史思明又前后盘踞幽州造反,史思明更曾在此称帝。在藩镇未兴之前,幽州节度使为大唐十节度使之首,拥天下五分之一兵力,更兼幽州产军马,又远离中原,势力极强。安史之乱后,幽州早已割据一方,不听朝廷诏命。
如今大唐已亡,到处藩镇称帝,新任的幽州节度使刘守光也盘算着要自称大燕皇帝。
大梁的朱晃一直与他通使交好,并没有隔海交战的打算;契丹人内乱不止,也碍不了他的事。
最碍事的,反而是他那个被关在悯忠寺(今北京法源寺)的父亲刘仁恭。刘守光曾因与父妾通奸被逐,后来一怒之下反带兵自立为幽州节度使,将父亲关了起来,其兄刘守文、侄子刘延祚先后从契丹借兵攻伐刘守光,都兵败被杀。他不愿担杀父之名,只好打算登基之际,顺便给刘仁恭也送上大燕国太上皇的尊号。
柏乡之战前,赵王王镕见梁兵攻势甚急,曾向刘守光借兵,可刘守光不但不肯借兵,还与朱晃勾结,心里存着坐山观虎斗之意,出兵至定州附近观望不进,声称要等大虎伤而小虎亡,自己当最后一举获双虎的卞庄子。
没想到李存勖柏乡大捷,尽灭梁军的龙骧、神捷精骑,赵王王镕、北平王王处直惊喜之下,要推李存勖为河北盟主,这让刘守光非常不悦。河北之境,幽州节度使拥兵三十万,连契丹人、大梁朝也不敢小觑,他李存勖一个毛头小子,居然从河东带兵千里跋涉,来抢刘守光的风头。
因此刘守光写信称自己也会带三十万燕兵来会盟,一起推举李存勖为盟主。
这封信把手中只剩三万军马的李存勖吓了一跳,明知刘守光在恐吓自己,可读过春秋经义的李存勖一想,当年吴王夫差去黄池之会争霸,结果被勾践趁机灭国,项羽远出攻齐,也被刘邦暗度陈仓夺位。来日方长,河东的疲战之军眼下最要紧的是回晋阳休养生息,而不是与刘守光这个囚父杀兄的浑人争个高下。
所以李存勖回了一封言辞谦卑的信,愿与赵王王镕、北平王王处直共尊燕王刘守光为河北盟主,河东治下的昭义节度使李嗣昭、振武节度使周德威、天雄节度使宋遥,河朔其他两镇成德节度使王镕、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共五镇兵马,承诺不久后遣使奉册,共尊刘守光为“尚父”,比于西周姜子牙。
可意在称帝的刘守光哪里还看得上区区“尚父”之称?
正元殿上,大梁使者王瞳与河东来的太原少尹李承勋并列于身穿赭黄龙袍的刘守光面前,二人都没有跪拜。
刘守光眼神阴狠地望着他们道:“朕明日就要行祭天礼,登基为帝。你二人一个是大梁使臣,一个是河东使者,为何见到朕却不跪下行礼?”
王瞳犹豫着,不敢回答。
他从洛阳来的时候,带的是一纸朱晃给刘守光的大梁官位——河北采访使。他是朱晃的臣子,刘守光也是朱晃名义上的臣子,倘若向刘守光跪拜,就有叛君谋逆之罪,就算不死在这里,也回不了洛阳城。
李承勋却昂然答道:“下官是大唐太原少尹,我奉晋王之命,领五镇节帅亲笔书信,敬刘节帅为大唐尚书令、尚父,同尊刘节帅为五镇盟主,领兵匡复大唐。刘节帅虽贵为尚父,可与下官同为唐臣,同朝为官,下官怎能向节帅行君臣之礼?”
刘守光大怒,一把将面前放着的五镇墨敕册书推在地下,冷笑道:“尚父?朕若是姜子牙,谁配当皇上?难道是你的主子、河东李存勖小儿?”
“晋王殿下忠于大唐、誓复唐室,绝不会僭越称帝。”李承勋自信地道,“下官奉令出使幽州,身为唐臣,若节帅不以大唐为念,下官愿以列国交聘之礼入见,但若强令下官行君臣之礼,下官宁死不为。”
刘守光阴森森地望了他一眼,道:“好,有骨气!王曈,你想跟他学吗?”
王瞳牙关打颤,不敢回应。
这大燕的正元殿,两旁摆满匪夷所思的刑具,分明是修罗地狱。
他早知刘守光不但有他父亲刘仁恭的背信弃义、贪图享受、恋权重利,还有他父亲没有的残忍狠毒,他不但囚父杀兄、把侄儿的守城围困得人民相食,还动不动用重刑虐下,对看不顺眼的人睚眦必报,酷刑手法不在武则天时的来俊臣和周兴之下。
殿东的几个大铁笼上,血肉未干,听说刘守光一旦发怒,便把得罪他的大臣侍卫关入铁笼,用铁刷刷下皮肉,只剩白骨;右边有几个大铁锅,同样油腻血污,那是刘守光将罪臣与仇人煮食烤制的刑具。
铁笼与铁锅之旁,还有斧钺锥锤之类的雪亮利刃摆放整齐,分明是在登基称帝前阻人劝谏的震慑之举。
这正元殿上的所谓大燕皇帝,根本是夏桀商纣一流的暴君。王瞳不由地后悔起这次出使幽州之举,一定是郢王朱友珪为了削除朱友文的左膀右臂,才把自己这个朱友文的亲信派到幽州城这个惨怖无道的去处。
只要一言不慎,殿上这位戾气十足的土皇帝便会把他碎尸万段。
王瞳还没答话,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脸大将已经出班奏道:“节帅,末将以为节帅此举极为不智,既不利于幽州镇,更不利于节帅。李存勖等河东、河北五镇愿尊节帅为北方盟主,并非好意,这是李存勖的‘骄兵之计’,欲以节帅为挡箭牌,对敌朱晃的大梁雄兵,将节帅置于烈火油锅之上。节帅难道以为他们五镇真有畏服之心吗?那李存勖上次柏乡激战之余,已无力与节帅相抗,这才故意示弱,尊节帅为尚父。可节帅竟被敌人迷惑,不但欣然以为四垒平静、天下无敌,还打算践祚称帝。节帅,树大招风、名高引谤,节帅世守幽州,兵雄地远,本可安然度日,如此一来成为众矢之的,只怕幽州再无宁日!”
刘守光勃然大怒,戟指喝道:“孙鹤,这些年来朕待你不薄,你一口一个节帅,难道视朕大燕皇帝的尊号为儿戏吗?天下藩镇,多少人称王称帝?他们都使得,难道偏偏就是朕不能称帝?那大梁朱晃,篡夺大唐,弑帝**媳,被李存勖小儿新败,老朽不堪,也敢僭称皇帝;西蜀王建,死囚出身,是阉官田令孜养子,趁乱取利,盘踞西蜀,都敢黄袍加身;南吴、南汉、闽国,个个都是弹丸之地、数万残兵,他们全都敢在自己地盘上称帝封相、作威作福。朕世镇幽州,威慑漠北,地盘二千里,兵力为天下之雄,如何不能称帝?”
“天下之雄?”孙鹤苦笑一声,望着身边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文武官员们,“节帅,契丹新起,六十万铁骑漠北无敌;晋王智勇,河东鸦儿军连战皆捷;大梁兵雄,领中原五十万精锐正欲北上……四面楚歌,节帅怎能夜郎自大?节帅万勿中那晋王李存勖的奸计,自高自大,树敌众多,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刘守光双眉倒竖,眼中戾气更增。
“不然末将恐怕节帅不久就要落入重围,幽州必陷!”孙鹤把心一横,明知良言逆耳,更明知刘守光是个残狠好杀的主子,还是不管不顾地说出心中的顾忌,“到那时节,辽东再无宁日。节帅也难以自保!”
“你胡说八道,藐视君上,十恶不赦!”刘守光勃然大怒,道,“朕想起来了,孙鹤,你本来是刘延祚那蠢材的部将,降朕之后,心中始终不服。来人,将这逆臣当殿凌迟,割肉煮食。再有敢谏者,就和孙鹤一个下场!”
殿下侍卫领命即至,他们在这至元殿上杀惯了人,熟手熟脚将孙鹤按倒绑住,脱去朝服,捆在殿柱上以利刃凌迟。
孙鹤是骨鲠之臣,死到临头,浑身鲜血淋漓,仍苦心婆心劝说道:“节帅,末将半生镇守幽州,身为燕臣,绝无二志。当日陪刘延祚守沧州被围,节帅恕了臣性命不杀,末将从心底感激节帅!只是末将害怕节帅一旦称帝,得罪天下,大兵不出百日必至幽州城下!至时节帅危矣、幽燕危矣!”
刘守光一心想着明日正式登基称帝的盛大气象,哪里还听得进孙鹤的苦口良言,见这孙鹤竟至死不悔、喋喋不休,怒发如狂,捶案大叫道:“还不快堵上他的嘴,把他剁成肉酱!不要让这混账扰了朕的兴致!”
侍卫赶紧按他吩咐处置,殿上血腥扑鼻,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转眼间变成肉泥。王瞳不敢正视,却听得刘守光又冷冷问道:“李少尹,孙鹤的下场,你都看到了。朕已遣使告天,明日即登帝位。在朕面前,你到底是拜还是不拜?”
李承勋也冷笑道:“孙鹤是位难得的大忠臣,节帅却将他当廷剁成肉酱。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节帅不能纳谏敬贤,就算身登帝位,也难长久。难怪当年的韩延徽不肯在幽州为官,要远投契丹。”
刘守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扫视着王瞳与李承勋二人道:“朱晃老贼已经称帝,朕绝不甘受他官诰,不会当他的臣属,更不会为那早就烟消云散的大唐当什么尚父!这皇上,朕是当定了。你们二人都是中原名臣,倘若今天在殿上向朕行君臣之礼,归顺于朕,朕就任命你二人为左丞相、右丞相。倘若也想挣个孙鹤那样的忠臣名声,朕也立即在这正元殿上成全你们!是死是活,凭你二人自择!”
王瞳听到这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三叩九拜道:“臣参见陛下,愿陛下江山永固、寿延万年!”
刘守光哈哈大笑,再次目注李承勋道:“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少尹,你意下如何?”
李承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满是鲜血与尸块的刀斧旁边,刚毅的面容毫不改色,拱手道:“下官领晋王之命,前来送五镇盟书,身为唐臣,只能以列国交聘之礼相见,决不会向任何人行君臣之礼,以辱晋王使命!节帅若不怕得罪河东,不怕晋王将来到幽州城下问罪,不怕我河东鸦儿军千里奔袭,就尽管下令开刀!我死何妨,只怕节帅也来日无多了!”
刘守光向来骄横,被这番话气得胸口发闷、手直发抖,指着李承勋道:“你……你……好,来人,将他也凌迟处死!朕倒要看看,李存勖有什么本事,敢来向朕问罪!”
刘守光没有想到,孙鹤和李承勋临死前说的话很快就应验了,他改元称帝还没到一百天,李存勖已经带着晋、赵、定的盟军来到幽州城下。
三军人马也不过六七万之数,但是军容肃整、兵马精悍,刘守光派大将单廷珪与元行钦领十万军马出城迎战,不到半日,便大败而归,溃兵满野,倘若不是幽州城头的弓箭、滚木、礌石存得够多,当日幽州便会被鸦儿军攻破。这一仗吓得幽州兵胆寒,高挂免战牌,坚守不出。
幽州虽不如晋阳有山河地势可倚仗,但作为隋唐两代对付辽东外族的大本营,经营多年,城池已险固非常。李存勖急攻不下,每日带飞虎军在幽州城下扬槊显威,看得刘守光满心气怒,却又无可奈何。
刘守光本打算仗着幽州城坚粮多,坚守不出,逼远道而来的李存勖粮尽退兵,可不远处的北平王王处直与赵王王镕却担心刘守光势大,一心投靠河东,源源不断地往前线送来了粮草战具。
河东兵闲来无事,在幽州城外大安山内外布营,整天打猎游乐,十分消闲,绝无撤兵打算。
刘守光向来骄横,自以为兵强马壮,不可一世,不想被李存勖的几万军马围困得焦头烂额,无奈只得遣使向半年前他刚刚写信绝交的大梁朱晃求救。朱晃答应得很干脆,使者刚刚回到幽州,北方招讨使杨师厚已从晋军手中夺下魏州,杨师厚手下的大将贺德伦带前锋急奔幽州,跟着,朱晃又亲率五十万大军北上,亲自督战。
杨师厚是大梁三军主帅,多年来立下奇功无数,周德威也数次败在他手下,他在晋、赵、燕军中威名素著,自夺魏州后,杨师厚势如破竹,打算灭赵救燕,晋赵联军也一路望风披靡,但到了冀州,杨师厚大军在一个叫枣强(今河北枣强县)的小城遇阻,接连激战十几天,竟未破城。
朱晃领大军过了魏州,听说杨师厚围枣强、贺德伦围蓨县(今河北景县),两处不堪一击的小城池,竟顽强抵抗了十几天,仍未开门出降,倒连累梁军前锋死伤累累。朱晃闻讯,勃然大怒,下令五十万大军合围枣强,当夜必克。
梁军暮色中集聚枣强城下,箭如飞蝗、矛如丛林,攻城车、投石机迭进,十万梁军围城堆垒,只有几千守兵的枣强哪里当得起五十万大军的摧枯拉朽之势,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枣强城破,守城的赵兵和助阵的晋兵死伤大半,剩下的溃败投降。
无数火把将残破的枣强城上下映得亮如白昼,小小城池中,浑身浴血的军民无以遁形。骑马入城的朱晃看也不看路边匍匐求降的敌兵,冷冷地道:“朕早说过,哪怕镇州以铁铸城,朕亦必销铁熔金而灭赵。冀州赵军负隅顽抗,屠城三日,杀尽军民,以儆赵晋!”
杨师厚知道朱晃对久抗之城向来以屠城处置,当年围攻青州博昌县(今山东博兴)和魏州时,都曾血洗全城,当下领命去办。
天亮之前,枣强城中鸡飞狗跳、哭叫声盈耳、烈焰熏天,天亮之后,枣强城中却变得无声无息、寂若坟地,满目的断壁残垣、尸骸死马、残灰冷烟,街头一处处拱起的黄土大丘下,全都是活埋了枣强守军的大坑……
枣强已下,朱晃一早拔营前往蓨县,欲再效枣强之围,助贺德伦今夜攻下蓨县。一百多里的平原大路,骑兵半天即至,步兵在傍晚时分也陆续到来。朱晃见暮雨纷纷、视野模糊,吩咐围城扎营,打算第二日一早攻城。
望着不远处梁军满山遍野的连营,符存审紧皱双眉、沉吟不语,他驻处离此不远,前天听说梁军大将贺德伦围攻蓨县,带了八百骑兵前来探望敌情,没想到赶到蓨县城外,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梁军不是五千,而是五十万。
符存审(按,其投李克用为义子后应更名为李存审,《五代史》录其名为符存审,今依史载)今年五十岁,却已经在沙场征战了快四十年,他本是中原将族之后,父亲符楚为陈州牙将,符存审自幼好兵法,十二岁便束发从军。他为人胆大心细、谨慎敦厚,年轻时便得李克用器重、任为义儿军指挥使,射术更是惊人,打围时,曾经一天射中四十二只猎物,军中除了已故的李存武可以和他较量个高下外,其他人都不是他对手。
更惊人的是,这个头发半白、不爱言语的老将平生几乎没有败绩,他作战既勇敢又细心,交战之前,每每多方盘算、求全责备,交战之时,却总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几十年征战下来,光从皮肉下起出的箭头都有一百多枚,可吃败仗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此刻,暮晚之中,符存审身后,八百名玄甲黑袍的鸦儿军几乎融入了深黑的雨夜,模糊难辨。
比起战功、射术,符存审平生最值得自豪的是他的九个儿子,九子均不愧将门虎子,个个及冠从军、立功阙伟,符家子弟在河东极负盛名,此时,这九子一个个身着黑甲、头戴凤翅黑盔,雁翼般列队,勒马肃立在大运河边。
“父帅,我八百骑兵对垒五十万梁军,犹如扬汤止沸,实在于事无补,不如急驰往幽州城下,禀明敌情,让晋王殿下再做打算如何?”符存审的大儿子符彦超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十三岁的长子,长得和父亲极像,也有一把及胸虬髯,浓眉大目,极为威猛。
符存审没有答话,指着远处一个黑黝黝的山丘道:“若是我没记错,那里就是大汉丞相周亚夫之墓。”
九个儿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能远远望见冷雨中树色幽微,其余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周亚夫是大汉条侯,封地就在蓨县,当年周亚夫曾平七国之乱,晚年被奸人构陷而死,蓨县军民悯其忠良无辜,撮土为其立衣冠冢于此。
“听说,周亚夫墓之东,就是他的父亲、大汉开国功臣、绛侯周勃之墓。”符存审仍然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周家父子,两代为大汉砥柱。周勃取关中、败项羽、平韩信、灭诸吕,定鼎大汉天下;周亚夫平七国之乱,被汉文帝赞为真将军。没有周家父子,就没有大汉的四百年天下,就没有大汉子民的数百年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父帅之意,儿子明白了,”符存审的第四子符彦卿拱手道,“晋王殿下在幽州攻城正急,南鄙之事尽付我们符家儿郎。老贼朱晃倘若攻陷蓨县,必移兵向深州、冀州,则晋王殿下不得不分兵应对,燕梁南北夹击,晋军势危。今日我符家父子兵力虽少,却应不输斗志,血战蓨县,以死报国!”
符彦卿是符家九子最出众的儿子,在军中向来有“符第四”的威名,他不但作战勇敢、精力过人,而且擅长著作,军纪严明,曾著有《人事军律》《五行阵图》等文章,一度传抄河东,连契丹的耶律阿保机都派人重金搜求。
符彦卿本是李存勖亲卫,从小与李存勖一块长大,情同手足。此子向来明慧,听父帅娓娓说述周勃周亚夫父子的战绩,当即明白了父帅决不退缩的心志。
“不!”符存审缓缓摇了摇头,道,“周家父子平生心细,算无遗策,才能百战百胜。今我军虽寡,却个个精锐,更有我九位虎儿在此,我有何虑?”
“父帅有何打算?”长子符存超再次问道。
符存审抚髯道:“我今欲出奇兵扰敌心志。自柏乡之战后,梁军畏我晋王殿下如虎。此时夜雨正急,梁军初来乍到,不明敌情。我们这八百精骑,分为十军,我与诸儿各领一军,南北东西,十路纵横出入,烧营掠杀,惊扰梁军大营,务求震慑敌胆!”
符家九子毫不犹豫地拱手道:“领父帅钧旨,我九人必尽心竭力,震破敌人肝胆!”
符存审望着这九条高大威猛的年轻汉子,仿佛又看见那初出茅庐、正欲扬名天下的自己,仿佛又看见自己在沙场上枕戈待旦的青春。他微微一笑道:“你们个个都青出蓝而胜于蓝,才干远超为父。为父要你们全都平安归来,再聚下博桥头,让我中原符家儿郎,从此名震北邦!”
符家九子各领八十名骑兵,以破布裹马脚,无声潜去。大雨渐止,符存审脸色一肃,向身后的史建瑭、李嗣肱等牙将喝道:“走,我们这支军,当营而入,直冲老贼朱晃的王帐大营!”
八十名鸦儿军胆气顿生,跟着符存审旋风般驰往蓨县城外的梁军大营。
雨声中,朱晃睡得不沉。
一年来对河东李存勖的忌惮与恐惧,让他这一年过得并不安生,这次虽然以倾国之兵与燕军合击李存勖,可他也并无必胜把握。多疑多虑的朱晃从前一直盘桓中原,从不曾北伐至此苦寒之地。
壮年时,朱晃自矜于权谋与兵力,极少战败,西击陇右李茂贞、北伐河朔,一统中原,更将曾雄踞一方的晋王李克用逼得险象环生、急怒身亡。可没想到,李克用死了,他那个“可亚乃父”的世子却仿佛有如神助一般,先胜潞州、再捷柏乡,能战之名,让梁军上下畏服……
也许,明天攻下蓨县后,他很快就能见到那个号称无坚不摧的年轻晋王了。李克用,他一生的对头敌手,生前从不是朱晃之敌,一直被朱晃玩弄于股掌之上,偏偏留下了这么一个难以对付的儿子。
是李存勖太出众了,还是他筋骨衰老了?
夜雨中忽然响起了一片厮杀之声,朱晃披衣而起,喝问道:“来人!外面是什么情形?”
他的左龙虎军统领韩勍应声而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道:“喊杀声由大营四角响起,直入陛下帐前。敌人个个身穿河东鸦儿军战甲,夜黑天雨,不知来犯之敌究竟多少。”
“是鸦儿军?”朱晃一震,他知道李存勖的驻兵离这里还有几百里路,没想到竟会连夜赶来,“那李存勖小儿也来了?”
“禀陛下,末将不知。”韩勍有些胆战心惊地答道。他本是朱晃爱将,自从柏乡战败,他领的神威军全军覆没,朱晃待他便与往日有些不同,韩勍和他对话,越发小心谨慎,生怕一句话不对,就触了霉头。
厮杀声越来越近,韩勍赶紧出营门,命三千禁军严守帐外,自己与王彦章二人提了兵器上马出战。
却见不远处火光烛天,熟睡中的梁兵急忙穿上衣甲,到处乱窜。韩勍手下哨探回来,说已经有几十处粮草被烧,几百名军士梦中被杀。
王彦章沉吟问道:“此事古怪,若说李存勖大军已至,营帐外却并未见半幅旌旗队伍。而且听说前天李存勖正与元行钦城外交手,怎么可能一天时间,晋军就从幽州城下尽拔全军,直到冀州?只怕来的不是主力。”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带着十几个小军从营外骑马狂奔而至,韩勍见他神色惶急,厉声喝止,问道:“你跑什么?营外是何情形?”
“禀报二位将军,营外运河边已见到大股河东鸦儿军,约有数万骑人马,还有镇州的上万赵军,沿河岸延绵不绝。前锋已突入营中,放火烧粮劫营,只怕此刻营中已混入几千名河东鸦儿军精锐!”那大汉身穿梁军牙将战袍,满额冷汗,浑身血迹斑斑,不时举手擦拭额汗。
“胡说!李存勖的鸦儿军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急行至此。再有敢传谣言者,斩!”韩勍见身旁禁军都有惊怖之色,赶紧出声震慑。
想起李存勖的武勇和用兵,韩勍心底也是暗自打鼓。
去年正月初二的柏乡大战,近十万梁军被杀被俘,龙骧、神威的精锐全数被歼,只有他与王景仁、王彦章等一百余骑逃了回来,午河畔的白雪大地,被汹涌的鲜血染成一片腥红,让韩勍至今午夜梦回,还会惊吓而醒。
“末将说……说的是真的!”那大汉从鞍内取出一面燕尾军旗,上绣隶书大字“符”,旁边又有官诰“检校太保、蕃汉马步副总管”,正是晋军主将符存审的将旗,“这是末将刚才从队尾斩杀旗手,偷袭得来的将旗。”
“符存审是蕃汉马步副总管,周德威的副手。他既已亲至,看来周德威也来了,那晋王李存勖呢?”王彦章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可曾看到他的旗号?”
那大汉还没答话,他身后又旋风般急驰来一个颏下无须、正在少年的梁军牙将,那少年马前横放着一个身穿河东鸦儿军服色的军卒,到了韩勍面前,少年滚鞍下马,将俘获的鸦儿军卒一把推在地下,跪地禀报道:“禀报二位将军,小将刚刚俘获一名河东军亲兵,他身穿飞虎军服色,是晋王李存勖身边侍卫!”
韩勍还未开口,就听得身后一个苍老枯涩的声音道:“快问他,李存勖是否亲至?”
不知什么时候起,朱晃已经穿戴好铠甲,走出了大帐门外。
那亲兵的战袍上果然绣着一只横生双翅的猛虎,他年纪轻轻,也是满面虬髯,与刚才的梁军大汉长得有几分神似,这亲兵胸前被鲜血染红,闻言颤颤巍巍地道:“晋……晋王殿下昨天一早从幽州城出发,如……如今已经离这里不远……”
“说,你们还有多少人混在这大营中?”那少年性格暴躁,上前狠狠踹了战俘一脚,道,“你们趁夜入营,有何图谋?”
“我……我们前锋飞虎军三千人、横冲都二千人、折冲都二千人,已入你……你们的梁军大营,打算四下放火,烧尽辎重粮草,然……然后晋王再带骑兵入营劫杀混战。”那虬髯大汉畏缩地望着朱晃与韩勍、王彦章,为了活命,带了几分讨好的神情告密道,“晋王说,梁军势大,我军兵少,倘若在平原上列阵交手,有……有败无胜。只有冲入梁军大营,近身缠战,才能够出其不意地制……制胜。”
朱晃冷笑一声,道:“好个李亚子,果然用兵有奇谋!哼,他想入营混战,朕偏偏不让他入营!来人,传朕将令,三军列队整编、烧营而退,连夜急撤往贝州。李存勖若敢追来,朕便与他在平原列阵对垒!”
冻雨骤急,夜色昏黑,大营四角皆有厮杀呐喊声、皆见粮草烟火腾空,到处隐隐可闻“河东鸦儿军已至,尔等梁军还不速速投降”、“再不投降归顺,晋王殿下亲至,必令你梁军化为齑粉”的太原口音。王彦章等人一想,如此混战下去,三军措手不及、军令难行,不如烧营先退,当即领命而往。
火势腾空而起,昨夜已将蓨县里三层、外三层围困住的连绵十几里的连营,还有无数辎重,一齐在熏天浓焰中化为灰烬。
夜雨虽密,却浇不透这把连绵十几里的熊熊大火。
驻马下博桥头,浑身浴血的符存审望着平安归来的九子,心胆俱豪,仰天哈哈大笑道:“我符家父子以八百骑兵吓退大梁五十万人马,此举必当留名青史!彦超、彦卿诸儿,你们一个个胆识惊人,他日必为一代良将、我大唐的股肱之臣!朱晃老贼这次战退,想必旬日之内,无颜再回河朔。我们这就回兵固守冀州,向殿下报捷!”
符存审猜得没错,朱晃连夜逃归贝州后,才从抓获的多个河东兵和百姓口中印证出实情,得知雨夜偷营的是符存审父子,手下只有八百骑兵,分十队在营中纵火鼓噪,符彦超和符彦卿还大胆穿上梁兵服色到朱晃面前报讯,紧急之间,让朱晃误中其计。
朱晃怒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当即病倒在贝州,卧床不起。此时燕军又连连败退,刘守光手下的几个州县接连被河东兵攻克,兵势直指贝州。朱晃闻讯,病势更加沉重了。
洛阳太医们纷纷被送来贝州,待朱晃身体稍复,才退兵回洛阳城。
来的时候,一代中原雄主朱晃骑马驰于前队,意图与李存勖一决生死,从此一统九州;回去的时候,他却卧于六马玉路车的厚褥锦被之中,脸色腊黄、神色黯淡,连车马的颠簸都经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