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志不愧经验丰富,为了让郑颜萍能够安心在上海呆下去,他甚至想到了和妻子陪同女儿在上海住上一段时间的办法,来稳定郑颜萍的情绪。因为他知道,只要郑颜萍适应了上海那边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再加上许久不和李伯康见面,感情渐渐疏远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来往了,时间会让她忘掉一切的。

“那,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吧?总要让我把东西整理一下吧?”

郑新志听了,连忙说:“可以可以,颜萍,你喜欢的,能带走的东西,都可以带走;你喜欢的不能带走的东西,我给你钱,你到上海那边再去买,你这里的很多东西,不都是从上海那边带过来的吗?”

郑新志知道,按照计划,李伯康已经外出学习了,谅女儿也耍不出别的花样来。

第二天上午,郑颜萍骑上自行车,无精打采地来到五一农场职工医院职工宿舍里,一边哭一边收拾着行李。她看到李伯康送给她的一本徐志摩诗集,其中一首《再别康桥》是他们两人都最喜欢的。于是,她拿起笔,含着眼泪,轻轻地写下了这首诗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地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只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别离的是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的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地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郑颜萍清楚地记得,自己和伯康在读这首诗的时候,还看到过一篇介绍徐志摩的母校英国剑桥大学建筑物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说剑桥大学的建筑物,曾经几百年没动过,所以现在仍然保留着当年的样子。

把徐志摩的诗集拿在手里,郑颜萍在想,剑桥送走了多少莘莘学子,康桥作别了多少痴情少年。风风雨雨几百年,剑桥依旧,康桥依旧。于是,她在《再别康桥》这首诗下面写道:“伯康,还记得我们共同读过那篇介绍徐志摩的母校英国剑桥大学建筑物的文章吗?你我的爱情,就像剑桥大学里的建筑物,虽然历尽沧桑,但不变的是永恒,永远伫立在我们心中。”

郑颜萍知道,自己和李伯康是被医院领导们故意安排出去学习的,这些伯康至今还蒙在鼓里。她更知道,即使李伯康不外出学习,仅凭他和自己的抗争,也是无法抵御命运安排的,目前自己只能到上海去了。今后的路怎样走,她无法预料。

郑颜萍起程去上海了,是和她外婆、舅舅、父亲、母亲一起走的。

塔里木的初秋真是一幅大写意,斑斓的色彩是任何高明的画家也难以描绘出来的。垂柳还吸吮着浓烈的阳光,将她的柔枝细叶轻盈地挥洒着,微风吹过,窄窄的叶片轻轻地漂游着,仿佛向人们诉说着金秋的浓烈和酣畅。一排排白杨树已被塞外的阳光深深陶醉了,将绿色沉郁得淋漓尽致,在深沉中保持一份青春的韵致。无论寒来暑往,它那坚毅的性格,从不会因外界的因素而改变,都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一份信心,一份责任。

钟海涛这两天白天晚上加班加点地写材料,有时连吃饭也是他母亲催了好几遍,终于把三分场精神文明建设和工会半年工作总结写完了。他工工整整地抄写一遍后,向三分场办公室走去。

闫俊辉刚从地里回来,看到钟海涛已经将两个总结材料都写好了,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他说:“海涛,这么快就写好了?这两天你没到你们机车组上去干活吗?”

“闫书记,前天我听兰兰说,为了平衡工作量,让别的机车组先追肥,我们的机车组从今天晚上开始,才加班作业。她让我这两天赶紧把总结材料写好了,再到机车组上去干活。”钟海涛回答说。

闫俊辉笑了:“海涛,那是兰兰骗你的,这两天她每天晚上都在加班哩!你想想看嘛,追肥和打缩节胺两项工作同步进行,时间这么紧,任务又这么重,怎么可能让机车组不加班呢?”闫俊辉说完,又由衷地感叹起来:“兰兰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白天干活晚上加班,从没叫苦喊累过,你快去换换她吧,就是铁人,也快招架不住了……”

钟海涛听了,连忙打断闫俊辉的话问:“闫书记,她现在在哪个地号里?”

“我刚才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的机车正在407地号里施肥哩!”

听了这话,钟海涛拔腿就往407地号奔去。看见刘兰兰还在认真地驾驶机车中耕施肥,张大中在一旁帮助这个地号的承包人员配肥料,他急忙撵上机车。

刘兰兰看见钟海涛撵上来了,连忙将机车停下来,伸出头来轻轻地问:“海涛,材料写完了吗?”

钟海涛哽咽着说:“写完了,兰兰,我来换你一会儿吧!”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将车门拉开了。

刘兰兰没有推辞,扶着车门慢慢走下机车。钟海涛蹬上机车驾驶室后,掌稳方向盘,轻轻地一踏油门,机车缓缓地吐出一股蓝色的烟雾,稳稳地行走在棉垄里。

看见钟海涛平稳地驾驶着机车,刘兰兰很欣慰地笑了。她走到地头的一棵大树下,拿了几块肥料袋子铺在地上,一躺下来就呼呼睡着了。

刘兰兰这一觉睡得真香,张大中叫她好几遍,她才慢慢醒过来。看到晚饭已经送到地头了,她一个激灵,赶紧坐起来,看看钟海涛正在不远处追肥,机车不仅行驶得很平稳,声音也很正常,她才欣慰地笑了一下,刚想站起来吃点饭,立即感到眼睛直冒金星,而且还头重脚轻,站直不稳,她知道自己感冒了,只好扶着树干又坐下来。

刘兰兰的这一切举动,被张大中看得清清楚楚,他盛了一碗饭来到她面前:“兰兰姐,先吃点饭,然后再回去休息一下吧?”

刘兰兰接过饭碗,但实在没食欲,又将碗放下来。

“兰兰姐,您太累了,还是回去歇歇吧!”张大中又催了一遍。

“不,大中,再过两天,追肥和打缩节胺都要结束了,这个时候是决不能歇歇的。呆会儿海涛过来了,你就说我这会儿有点事要办,让他坚持一会儿,我回去吃点药就过来。噢对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跟海涛说啊!”

张大中几乎流着眼泪答应下来。

刘兰兰回到家中,感到全身发冷,头晕,流清鼻涕,并且一个劲地打喷嚏。

兰兰的母亲看到女儿出现这些症状,又看见她脸色红红的,慌忙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感到很烫,知道她感冒了,心疼地责怪起来:“兰兰,妈不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新疆这地方和老家不同,天气虽说热得很,可到了晚上,或是有阴凉的地方,还是很凉的。这会儿感冒得这么厉害,难受了吧?你爸说他到办公室去跟闫书记商量明天的工作,等他回来了,我向他说说去,快别干了,整天一个人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怎么能受得了?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给你熬点姜汤喝!”

听了母亲的话,刘兰兰连忙用恳求的口吻说:“妈,再过两天,施肥就要结束了,你千万别跟我爸说那么多了,再说了,海涛已经回到我机车组上干活了。妈,您就听我一句吧,我不想让别人到我的机车组上。”

兰兰妈心疼地看了看女儿:“兰兰,妈就是不向你爸说,你爸也能看见你天天加班受不了,也要派人到你机车组上的,你怎么这么任性呢?”

“妈,我求求您了,千万别让爸派人到我机车组上……”话还没有说完,刘兰兰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刘兰兰的母亲看到女儿这副表情,只好说:“兰兰,妈不向你爸说了,总该行了吧?你先别急着去干活,妈还是赶紧熬些姜汤给你喝,这总该可以吧?”

刘兰兰这才点点头。

刘天明回来后,刘兰兰的母亲还是忍不住把刘兰兰感冒的事向他说了。

听完老伴的话,刘天明十分生气:“我说要调整一个人到她机车组帮忙,她死活不愿意,你说能怨谁来?闫俊辉、赵踊跃、惠亚兵都说要调整一个人过去,她也不答应,你再说能怨谁来?犟脾气的人,受受罪,就知道厉害了。”

“那她为啥子不让调整人过去帮工来?”刘天明老伴问。

“为啥子,我怎么知道为啥子来?”刘天明仍然很生气回答老伴的询问。

刘天明的老伴听了,低头沉思起来。

经过近一周的紧张忙碌,三分场最后一次追肥和打缩节胺工作终于结束了。

也就在这时,刘兰兰终于病倒了。不仅发烧,头也疼得很厉害,经医生检查,说是太劳累的缘故,要她静养上一段时间,慢慢就会恢复健康的。

塔里木盆的秋天,胡杨树仍然披着绿绿的伞冠,静静地享受着金色的阳光。及及草和红柳厚厚的覆盖在沙漠边缘上,庇护着这一方水土。狂风也不忍来打扰人们的生活了,更不愿光顾田野了,绵延的沙丘一展它那柔美的身姿,充满迷人的质感。

经过几天几夜的汽车、火车、公交车的乘坐,郑新志一家人终于到达上海了。

因为是护理学专业,郑颜萍顺利进入一家医院里上班。虽然在家是独生子女,但边疆农场的工作和生活经历,锻炼了她吃苦耐劳精神,再加上娴熟的护理技术水平,在这家医院里上班,她的工作能力很快得到人们的认可,只是她思念李伯康的心情却与日俱增。即使工作比较繁忙,也丝毫不能减轻她对李伯康的想念,于是提笔给李伯康写了一封信:

伯康我亲爱的:

今天是我到上海后第一次给你写信,我有些不习惯,以前我们之间也写过许多东西,可那些绝大多数是我们胡乱编写的不伦不类的诗词。今天给你写这样的信,却是第一次,我知道尽管在现实生活中,你我可能会很快就要见面,但也可能很难再见上一面了。可在萍儿的心中,你却是有着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位置,因为你是我这一生中——从前和将来都是最爱的男人。我从不喜欢标榜自己,今天在这封信里和你说这些,是为了要告诉你,过去我所付出的感情都是实实在在的。对我来说,幸运地遇上了你,是上苍的恩典。你就像一道闪电,给我的人生生活抹上了一道绚丽的色彩,照亮了我的夜空,让我的生命从此不再寂寞。

我至今还记得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六日的那个晚上。在这之前,你一直都是我最景仰的男人:博学多才,风流儒雅,严肃认真,好像离我很近,又离我很远,虽然我们天天在一起上班,我却一直没有别的想法。因为我也是一个骄傲的女孩,从不把任何男孩放在眼中。可那天晚上,上苍用红线把我们系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我穿着一件黑色的上衣,你穿着我最喜欢的海蓝色衬衣,我们的外面都罩着白大褂。那是怎样让我心慌的夜晚啊,我在值夜班,你在查房。因为都害怕打瞌睡,我们就在值班室里小声地说着话,一来可以驱赶睡意,二来可以打发漫长的黑夜。也就是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彼此心里有了好感。

此后不久,我们两人又在一起值班。我想出去打开水,可黑魆魆的夜,我不敢出门,你就陪着我。返回来的时候,一只野兔突然窜出来,我一下子倒在你的怀里,你双手揽住我,一个劲儿地安慰着我。我像一位公主一样享受着男人的安慰,也体味到了爱抚……今日何日兮,蹇舟中流,今日何夕兮,能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舟兮,心悦君兮君不知……我终于明白了诗经中的表达,经过查证后,我得知传说中王子是与越女同舟的,可是现在我却在想:在那黑暗的河流上,他们的爱情能持续多久呢?

伯康,你是不是嫌我太啰嗦了,絮絮叨叨地向你说了这么多?尽管你不可能马上看到这封信,可是我还是要与你交流,否则的话我活不下去。哭泣可能会缓解暂时的痛苦,可如果不交流,我在这繁杂的人世间还能存活多久?我只能与你诉说,因为你是我在人世间最后的依托,女孩子心中如果没有了爱,就会很快枯萎的。我从小就长在温室里,你就是我最后一层的保护膜,如果连这层保护膜也丢失了,我不知自己在风雨中能支撑多久。

永远爱你的萍儿

一九八六年八月三日

李伯康走后不久,就接到家中消息,知道郑颜萍已经到了上海,他度日如年。此时自己和颜萍都不知对方的详细地址,待一个月的学习时间结束后回到医院里,已经收到了郑颜萍的几封信,并从这些信中知道事情的原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