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 大夏皇室在皇城奉天殿为太后的六十大寿举办寿宴。

奉天殿内列席大夏皇室成员,四品以上官员、官眷,以及各国使臣,殿外丹墀为四品以下官员及内眷设席。

在寿安宫被“软禁”多日的萧太后, 今日首次踏出宫门。

萧太后得知各国前来庆贺的使团里, 唯独北梁还未到达上京, 心中颇为不豫。

北梁帝这是不把她这位大夏曾经的摄政太后放在眼里?

殿内司礼监奏宫乐,众人向太后献礼,拜贺。

而后席上诸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互相恭维说着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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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 突厥九公主阿史那明珠频频将目光投向高台上那位头戴金冠,身着一袭金线绣五爪金龙玄色衮服的太子封湛, 以及太子身旁那位准太子妃秦烟。

阿史那明珠看着太子封湛的眼神里不掩热烈与赞赏, 她收回视线, 红着脸侧头对她身边席位的兄长, 突厥可汗阿史那契骨低声说了什么。

突厥可汗阿史那契骨,年三十岁,身材魁梧挺拔,高鼻深目,两腮续着浅浅的胡须, 带着草原汉子粗犷的野性美。

他抬眸看了一眼太子封湛,目光锐利又有些阴鹜。

“我突厥汗国欲与大夏和亲,将九公主嫁于太子殿下,太后以为如何?”

突厥可汗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 众人都停止了交谈, 殿内除宫乐声外,再无人声。

太子封湛即将同早已行了册封礼的太子妃秦烟完婚,走完婚礼六礼的余下三礼,这个时候突厥提出同太子和亲,这不是砸场吗?

惠帝、太子封湛和秦烟以及殿内的镇国公府几人都是神色冷厉。

突厥汗王说完方才那话,随即就对着高台上的萧太后举杯,萧太后竟也同时举起手边的酒盏,同阿史那契骨遥敬,而后两人皆仰头饮尽杯中酒液。

这动作,就不得不让人觉得耐人寻味了。

突厥汗王的这个提法,只问“太后以为如何?”

其话外之音则是只认萧太后,而不认大夏如今还在御座上的惠帝,以及当权的太子。

这是在□□裸地打惠帝和太子的脸。

萧太后放下酒盏,笑了笑开口道:

“本宫倒是觉着,九公主给太子做侧妃,也不错。”

“太子,你说呢?”萧太后依然是面上带着笑,看向太子和他身旁的秦烟。

萧太后此刻是身心舒畅,总算逮到一个机会能搓搓秦烟的锐气。

众人……

太后这是……胳膊肘往外拐,要搞事?

而此时突厥九公主阿史那明珠突然高声道:

“本公主乃一国公主,怎么能做侧妃,当然必须得是太子妃。”

阿史那明珠下巴微扬看向秦烟:

“本公主为正妃,让昭仁郡主做侧妃,也是抬举,别不识好歹。”

阿史那明珠此言一出,殿内又是一惊。

这位突厥九公主竟嚣张到如此地步!

封湛和秦烟眸中当即现出杀意。镇国公府几人也是强行按捺住冲过去手刃突厥狗贼的冲动。

御座上的惠帝眉头紧皱,正准备开口,太子封湛先一步出声,嗓音冰寒:

“汗王想要同大夏和亲,也不是不可。”

“那就看看宗室里有没有人愿意收了贵国公主为侧室。”

“不过汗王谨记,太后退居寿安宫多年,如今的大夏,太后做不了主。”

太子封湛对萧太后曾经在当政其间,对邻国奉行的一味的怀柔政策早已不满多年。

萧太后曾经还将大夏北境诸多重镇割让给突厥,以求暂时的安稳,殊不知突厥狼子野心,得寸进尺,最终还是有了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战。

奉天殿上的这场大夏同突厥之间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其他诸国的使臣都在暗暗观察。

突厥同大夏休战多年,如果再起战火,他们恐难以置身事外,最好能提前做出对他们最有利的预判。

萧太后面上难看,太子这是半分颜面都不打算给她留?

突厥九公主怒目瞪向太子封湛。

侧室?这太子竟敢如此折辱她!

阿史那明珠正准备站起,被突厥汗王按住左肩。

大殿上的气氛有些紧张,众人皆是敛气屏声,静待此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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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可汗阿史那契骨沉默片刻,向高台上再度开口:

“突厥的确是有同大夏和亲的诚意,本汗听说,大夏皇室中还有两名云英未嫁的公主。”

“本汗再次正式向大夏皇室提出和亲,求娶大夏公主嫁于本汗。”

此言一出,又是震惊四座。

皇后、德妃、长乐公主封云朝和静仪公主封玉瑶皆是面色大变。

惠帝也是面上极为不好看,

“汗王已有可敦,若我朝公主再入突厥和亲,不太妥当吧。”

这位突厥可汗阿史那契骨,在继位之前,就同突厥一支势力强大的部族联姻,迎娶了部族首领的女儿为正妻,也就是如今的突厥可敦。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阿史那契骨当初才成了上一代突厥可汗最有竞争力的儿子,得到汗位。

阿史那契骨大笑道:

“有何不可?大夏公主嫁给本汗,会成为最尊贵的阏氏。”

众人……

阏氏?

突厥汗王这是要让大夏公主去做侧室?

前有突厥九公主要嫁给太子殿下做太子妃,后又提出要大夏公主去突厥做妾。

这哪儿是和亲?这分明就是挑衅与羞辱!

奉天殿内各皇室成员和文武百官面上都很是不好看。

突厥也太过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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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殿内突然有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是高台上太子封湛旁边席位的太子妃秦烟:

“汗王好大的口气。”

殿上诸人都将视线投向开口的太子妃秦烟。

秦烟掀唇,语调微讽:

“你突厥的公主,想要为他人做妾,那是你们的事。但我大夏的公主可没这兴趣。”

突厥可汗和九公主皆是瞳孔一缩,面色突变。

大夏太后和惠帝对他们突厥来使都是好言好语,这位准太子妃秦烟竟是面子上的功夫都不做了吗?

秦烟继续开口,嗓音冰寒冷冽:

“让我大夏公主去你突厥做侧室,还要看我大夏皇室同不同意,我大夏子民同不同意,我大夏边境的百万将士同意还是不同意!”

太子妃秦烟这通掷地有声的言语,听得殿上大夏众人心潮澎湃,像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封玉瑶眼冒红星地看向秦烟,烟烟真是太霸气了,如果烟烟是男儿,封玉瑶第一个想嫁给她。

长乐公主封云朝是太子胞妹,自有太子会竭力护着,但她封玉瑶就一庶公主,若真要和亲,首先会被推出去的就会是她。

德妃前些日子就担心会有今日殿上这一出,因此早早就向惠帝提出定下封玉瑶的婚事,但惠帝近日心思都在炼丹上,根本没有理会。

此时封玉瑶和她的母妃德妃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们都清楚,秦烟在圣上和太子面前的话语权极重,有秦烟开口表了态,和亲之事,恐怕只能夭折。

此刻皇后和封云朝胸中同时升起一股暖意,眼眶也都有些湿润。

身为皇室成员,早就做好了自己会因各种原因被牺牲婚姻的准备。

封云朝虽为嫡公主,但也没有例外。

秦烟是大夏皇室的太子妃,也是封云朝嫡亲的嫂子,但秦烟同封云朝和皇后的关系从来不亲近,秦烟出言相护,又怎会让皇后和封云朝不感动。

突厥九公主此刻羞愤交加,怒瞪秦烟道:

“昭仁……”话头却被太子封湛冷声打断。

“汗王,管好你的人。”

突厥可汗阿史那契骨同太子封湛冷眼对视,两人皆目光锐利,互不相让。

片刻后,阿史那契骨移开视线,给九公主使了一个眼色。

当初他们商量的在宴上提出和亲之事,本就没打算能成,只是为了羞辱大夏皇室罢了。

突厥九公主吞下刚才准备出口的话,看向秦烟,话锋一转:

“本公主听闻太子妃马术了得,想要向太子妃讨教讨教。”

“太子妃敢不敢来一场马球赛,同本公主一较高下啊?”

奉天殿内殿外的大夏臣僚对突厥九公主方才出口的这话都是气愤得咬牙切齿。

突厥是在马背上建的国,全民尚武,这是吃准了马球赛他们占了绝对的优势,就是想要将大夏的脸面狠狠地往地上踩。

但也有在西郊围场见过太子妃秦烟精湛的马术,以及见过秋狝那次秦烟徒手拧断马头的人,倒是都有些同情地看向那位一副胜券在握的突厥九公主。

九公主,您知道自己是在找死吗?

左相府小公子王璟钰又摩拳擦掌地准备开赌局,若真要打马球赛,他要用他的全部家当堵太子妃胜,他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不会输。

秦烟勾唇一笑,

“远到是客,我秦烟奉陪。”

“爽快。”突厥九公主抚掌,又补充道:

“不过,在我们突厥,可没你们大夏那些束手束脚的规矩,马球赛的规则,可否由我来定?”

秦烟淡声开口:

“但说无妨。”

九公主此时缓缓起身,将目光定在秦烟脸上,笑了笑道:

“按我们突厥的规矩,赛场上各凭本事,生死不论。”

此话一出,大殿上的众人都变了脸色。

突厥九公主,这是冲着太子妃的命来的!

太子封湛目光骤冷,周身泛起杀意。

秦烟伸手,将封湛置于食案上的左手握了握,封湛回头,秦烟朝封湛微微颔首,而后看向阿史那明珠,

“好。”

殿上众人对太子妃秦烟的回答都很是惊异,这场马球赛,可是很可能会出人命的!

突厥九公主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转头道:

“诸国使臣有没有兴趣和本公主一起,同东道主大夏切磋切磋?”

西戎王姜渠义和其长子姜尚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而后姜尚对秦烟方向开口:

“我也来会会。”

南疆王女新月公主一直没做声,此时也没打算动作,而她身旁的心腹近侍正准备向殿内开口,被新月公主抬手制止。

新月公主看向那位神色如常不辨喜怒的太子妃秦烟,眸眼微眯。

据她得到的消息,不论是那位太子封湛,又或是太子妃秦烟,皆深不可测,万不可冒进。

而其他各小国使团都是在看热闹,不论突厥还是大夏,可都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皆回避着突厥九公主的视线,垂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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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九公主将那些小国的胆小怕事看在眼里,满面讽刺。

阿史那明珠又向秦烟道:

“太子妃也尽可找帮手,不过……大夏该不会没人可用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突厥和西戎使团都是一片讥讽的笑声,在大殿中尤为刺耳,听得大夏众人怒火中烧。

此时,一道刚冷的男声,从大殿后端响起:

“臣,南衙龙武军陆沉,自请出赛!”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南衙禁军统领陆沉立于殿上,背脊挺直,对御座上方抱拳。

“臣,北衙神策军谢长渊,自请出赛!”是永定侯世子谢长渊!

“臣,南衙龙武军谢照,自请出赛!”是南衙禁军副统领谢照!

谢长渊同谢照对视了一眼,而后很快移开,皆是一脸肃然。

“臣,……自请出赛!”

“臣,……自请出赛!”

“臣,……自请出赛!”

……

一道道铁骨铮铮的身影从殿内殿外纷纷立起抱拳,声音此起彼伏,响彻大殿,听得大夏众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这就是他们大夏的将士,大夏的热血男儿!

此刻在场的文臣们恨不得他们也能娴熟鞍马,为大夏争光。

从前他们多有瞧不上武将,瞧不上马球,经此一遭,竟让他们对这些粗鲁的武夫有了改观。

见这个场面,各国使臣心中都大为震撼。

这就是大夏的凝聚力,此等大夏,又何愁他国来犯?

一道音色清朗的女声在殿内响起:

“民妇,左相府韩霜凌,自请出赛。”

众人寻声望去,皆目露惊诧。

是关内侯的独女,左相府的长媳,韩霜凌!

左相王显面上颇有些不豫,突厥和西戎是冲着太子妃来的,且这场马球赛很有可能会出人命,他们本可事不关己,韩霜凌去凑什么热闹,搞不好还会惹上麻烦。

王璟衡看向立起身的韩霜凌,眸中很是担心,也有些不认同。

韩霜凌将自己的夫君王璟衡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冷冷一笑。

韩霜凌此刻无比确定,她和王璟衡,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关内侯韩世彦却很是为自己女儿的行为感到骄傲,如若不是提出马球赛的是小辈,他韩世彦会第一个请旨出赛,让突厥人和西戎人看看,大夏男儿不是孬种!

三皇子封逸闲闲地坐着看好戏,他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抽了,只是一场球赛罢了,赢了是大夏的荣光,输了,那可是太子妃秦烟的事。

二皇子封羡此刻几乎坐不住,他自出生起,从来只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可以同太子一争大位的皇子,而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一名大夏男儿。

封羡正准备起身,却被淑妃赶忙派来的人叫住。

封羡见自己的母妃连连对他摇头,满目担忧,最终他还是定在了席位上,没再起身。

封玉瑶也是跃跃欲试,但她知道自己的身手有几斤几两,最好还是不要去给烟烟添乱。

惠帝对殿上的情形很是满意,自他当政,还没有像此刻一般舒畅的时候。

“好,好,好!”惠帝抬手向下方示意,众将士从新归座。

秦烟对突厥九公主开口:

“九公主,给你们一日的时间准备,后日开赛,如何?”

阿史那明珠朗声道:

“一言为定。”

太子封湛沉声安排:

“着翰林院,礼部,鸿胪寺,于明日之内,同此次马球赛参赛国使团共同拟定生死契,各参赛者于赛前签字画押,并由其他诸国使臣盖印章见证。”

各国使团……

真来生死契!这下玩儿大了,大国打架,有他们这些小虾米什么事?这下看热闹的也撇不清干系啊!

寿宴结束,有人兴奋,有人期待,有人紧张,也有人在等着看好戏。

于后日的马球赛,定于皇家宫苑上林苑。

而皇城另一端的东苑马球场,临时用于突厥和西戎训练磨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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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围场,赛马场。

太子妃秦烟立在看台,观察着场上众人的表现。

明日球赛是每队十人,加上替换队员,也不会超过二十名。

但今日在大殿上报名参赛的就有几十名带有品衔的将士,更别说后来得到消息的两支禁军的成员,前前后后陆续报名的竟达上万名。

秦烟预先挑出五十名训练,其中有南衙陆沉,和谢照,北衙谢长渊,关内侯独女韩霜凌,其他诸军士,以及临时加上的,闻声赶来西郊围场的江沐。

江沐忍辱负重,他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秦烟,这个机会,你定得给我。”

秦烟郑重道:

“你可知此次马球赛,可能会有人丧命,或许那里面就有你。”

江沐目光狠厉:

“姜渠之、姜尚父子,杀害我父王,母后,王兄,王姐,四条人命。我恨不得食他们的骨,啖他们的肉。”

秦烟最终还是点了头:

“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不过,你的命给我好好留住,接下来还有正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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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猎场的傍晚,残红似血。秦烟立在高台,台下场上是她选出的二十名参赛以及替补军士,包括韩霜凌和江沐。

秦烟开口,嗓音清冷但不乏力量:

“后日的马球赛,类同战场,也许其凶残程度也不输战场。”

“你们中有人可能会重伤,会残疾,甚至还可能会丧命。”

“如果有要退出的,我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

台下二十名军士齐声呼道:

“不退!不退!不退!”

秦烟抬手,继续道:

“西戎和突厥屡犯我大夏边境,屠戮我大夏子民。”

“你们不是为我秦烟而战,而是为大夏而战!”

“既然对方想要在赛场上留下我们的命,那么,我们不必手下留情,他们也别想活着离开。”

“你们敢不敢!”

台下军士齐呼:

“敢!敢!敢!”

韩霜凌目光坚定,台上那个女人让她重新找回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最适合她的是军营,是战场,而不是被困于那高墙内的后宅。

谢照目光追随者台上那道女子的身影,这就是秦烟,那个不输男儿的女人。

谢长渊胸膛起伏,看着高台上的秦烟,如今的太子妃,他曾经的未婚妻,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他们是要并肩作战了吗?

太子封湛和宋执刚到场边,见这一幕,都停了步。

宋执……

“殿下,就由着太子妃?这……”

封湛的视线一直定在高台上那位带着杀气的美艳女子身上。

“孤的女人做事,自有孤替她担着,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