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渺见到了自己,十四岁的自己。

少年在政府户籍办理处递交了奶奶的死亡证明,她存在的一生变成纸张和数据,名下的可变现财产正式到了井渺手里。

只有一个小房屋,在盛开蒲公英的牧场上,没有归属。

成为守望。

它守望着少年离开这片土地,去往繁华绚烂的地方寻根,而它驻足在原地,成为画卷里的元素,成为回忆与爱的储存地。

井渺从这里开始,看到了被遗忘的一生。

他想起了离别,想起了路边看到的和平鸽代步器,他抬起那些梦神符,白日下五光十色,他找到了母亲。

然后看见了席斯言。

他们真正的相遇在一场数学竞赛的后台,Alpha将他拦在方寸之间,笑意盈满的眼眸。

他说,我没有闻过你的信息素,但我对你一见钟情。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见钟情。

井渺以为这种东西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约会,席斯言在学校门口的冰淇淋店买了一支甜筒。

穿着休闲运动服的男生笑着朝他跑来,脱掉成熟的西装,他从人群里出来,又和自己一起融进人群里。

他们第一次接吻,在人潮涌动的广场。那天有乐队表演,井渺从来都没见过。

他被Alpha抱起来,越过窜动的人头,看到舞台上的霓虹灯。

席斯言说,我也会弹吉他,等以后,弹给ni听。

那个热闹的世界里,他俯身亲吻了自己。

“我爱你,我的小月季。”

他们第一次临时标记,第一次外宿,第一次去丘陵看流星。

刚成年没多久的Omega,生涩地**身体,说你能不能陪我去第六城区看星星。

终生标记的过程很痛苦,更多是欢愉,井渺记得那两只交叠缠握的手,指节像攀爬的藤条,依附着生长。

井渺在海浪的起伏里,看见盛放的花蕾。

是素冠荷鼎。

席斯言给他的求婚不浪漫也不盛大,他们都是没有文艺细胞的理科男,但他设计了两枚独无仅有的戒指。

钻石不再稀有的年代,席斯言给他的是陨石残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叫“回梦”。

表面是紫色的石头经过打磨后,是一种透明的白色,阳光下折射出露水,月光下仿佛冷霜遍地,它被镶嵌在一朵兰花中央。花瓣是用磨碎的粉晶勾勒出来的轮廓,很像Alpha自己的模样。

他们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席斯言市区的公寓落地窗前。井渺靠在他的怀里打游戏,屏幕跳出胜利的那一刻,他忽然牵起他的手指亲吻,然后问他,愿不愿意和他结为伴侣?

“我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

“可我已经等不及做你的Alpha了。”席斯言月光一样的眉眼镌刻在井渺心头眼上,他捧着他的脸呓语,“婚姻,法律,标记,对我都没有太大意义,我只想要你。我想要你想到又突然庆幸有这些条规的存在。”

他没给他誓言和承诺,没有烟花和玫瑰,他给了自己。

这是我的Alpha,是我的。

“是你的,席斯言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第一次在记忆里见到苏皖和席玉城,传统的男A女O结合的家庭。

井渺跟着席斯言回家的路上,紧张到想呕吐。

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一个平民区来到中心城区的独身Omega,没有权势地位,没有出色的条件。

闲言碎语听了太多,但井渺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配不上席斯言,他很多时候都无视。可是这条路太长,长到那些语言此刻清晰无比地浮现上来。

席斯言说:“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考学制度是我父亲提出来的,他没有什么门第观念。我母亲很喜欢你,一直觉得我是引诱了未成年,趁你懵懂无知的时候,迷的你七荤八素。”

他们戴着婚戒的手握在一起,席斯言问他:“我引诱你了吗?小朋友。”

井渺扬起脸,他心里的紧张瞬间消失,眼里只剩下这个人。

“也许引诱了。”他笑着看自己的Alpha,“但我已经离开懵懂无知很久了。”

那个电视里常代表城邦出席各种世界经济交流会的女性,此刻手足无措,她穿着好看的丝绸长裙,看起来还很年轻。

苏皖不是没担心过席斯言打一辈子光棍,生理上对信息素几乎没反应,心理上对身边出现过的所有人也寡淡。

每个母亲都会幻想儿子的伴侣。

从聪明美丽优雅大方,最好和席斯言势均力敌,然后到温柔善良好相处就可以,最后再到是个人就行。

但席斯言给了她惊喜。

漂亮的Omega,与信息素无关的爱情。她拉着井渺的手,仿佛生怕他跑了,开口第一句话就语无伦次:“你叫我妈吧。”

席玉城威严惯了,但井渺看到他只觉得亲切,他像宋锦城,看自己的目光是真诚的慈爱。

他们说,欢迎你来到我们家。

席斯言转过头笑着说,是欢迎回家。

他们未来的暖巢是席斯言选的玫瑰之梦。一处不大不小的别墅庄园,那里不是席斯言能给他最好的住宅,但是最合适的。

这个房子离基因研究院和数学院和A大都很近,以后工作很方便,席斯言说买的时候想到不管多忙多累,每天都能见面,就觉得幸福。

房子的名字是井渺一个人的,他在中心城区有了家,席斯言说物质能表达的,不足我想给你的爱万分之一。

井渺在地上用树枝写了“1/10000”。

“那我比你更多一点。”他被席斯言抱起来亲吻,喘息间他哽咽着说,“我找不到一组数字,能表达。”

他亲自选的秋千,是原木色的,席斯言没让工人进来。

Alpha穿着短袖,汗流浃背,漂亮的肌肉线条此刻吃力地组装和固定那个巨大的秋千架。

“丢人。”席斯言抬起手擦汗,“我就该去军部,搞什么研究。”

井渺坐在门口吃西瓜,看着他笑得眼睛弯弯:“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刚好。”

战争来得突然,他身边有了很多被用来做药物实验的病人。

井渺安抚着他们,他在战争与死亡逼近的时候只觉得平静,他不再是一个人。

什么都不害怕。

席斯言被绑架的那段时间,井渺已经不想再回望。他再次看见的,就是被摧残过后的Alpha。

他本来干净又优雅,席斯言所有的温柔幼稚都给了自己,留在外面的永远是没有裂缝的完美形象。

那张被很多人簇拥着推出来的病**,席斯言身上有伤口和血迹,白色的制服风衣已经全部脏污。

井渺跟着跑过去,被很多人拉住,他们喊他,哭着叫着,但井渺听不见。

手术室的门在他眼前关上,井渺看到自己跪在地上,双眼无神:“席斯言,席斯言......”

他醒来,却再回不到从前。

席斯言变得沉默,脸上再无笑容,时睡时醒。睡着的时候渴望井渺的陪伴,醒来的时候他常在痛苦里度过。

井渺不厌其烦地面对和接收他所有的负面,席斯言看到美丽的男孩在模拟的阳光下和他说话,扬起的笑脸永远温暖而热烈。

他却不能直视这样的热烈。

“滚!”他扯掉针头,双眼通红,Alpha和Omega的体力悬殊在这里仍然明显,井渺被他推开,重重撞在后面的墙柱上。

血液模糊眼睛的瞬间,他看到席斯言绝望悲痛的脸,Alpha跌跌撞撞地向他奔来,他捧着自己流血的头颅,说“对不起”。

没关系。

我不疼。

他眼看着席斯言开始完全厌生的一段时间。席斯言恨自己,每次看见自己都盈着眼泪,闭上眼睛。

他在这样的压抑里找到出口,井渺第一次觉得自己脆弱。他失去父母,孤独地长大,失去奶奶,远离童年。

井渺从不觉得苦,但这一刻,他觉得苦不堪言。

如果可以逃脱。

可是他舍不得。

席素野在这时候来到了他身边,井渺坐在席斯言床边,希望他感受生命的诞生。

“哥哥,我不能没有你。”

那是他们第一次抱在一起哭,眼泪洇湿的不止是皮肤和衣襟,还有两颗渴望救赎的心。

席斯言从厌生到求生,他还有父母,很快会有孩子,他还有他失散在人海里,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灵魂碎片。

井渺和他窝在一张病**,他强大英俊的Alpha变了样,很瘦,双眼无神,病态难掩,但他还是能缩在他的怀抱里。

他给他念诗。

“亲爱的,倘若我死而你尚在人世,亲爱的,倘若你死而我尚在人世。

我们不要让忧伤占领更大的疆域,我们居住的地方是最广阔的空间。

小麦的灰尘,沙漠的沙,时间,流浪的水,朦胧的风,

像飞行的种子导引我们,不然我们可能无法在时光中找到对方。

这片让我们找到自我的草地,啊小小的无垠。我们将之归还。

但是爱人啊,这份爱尚未结束。”

Omega的嗓音像诞生之地吹来的风,席斯言听着,好像就看到了人生的终点。

他们垂垂老矣,世界仍然昼夜轮回。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渺渺?”

井渺笑着看他:“希望你在想给小孩准备一个什么样的房间?”

席斯言抬手要碰他,又无力地垂下,他声音里没有悲伤和绝望,像在朗读誓言:“渺渺,如果我不能挺过这一关,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井渺不说话,他不阻止席斯言的肺腑之言,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在席斯言身边。

“我在我们的婚房里,准备了一个盆栽,那是我扦插活下来的雪野一梦。陶瓷花盆是白色的,上面有海浪的纹路,一共七朵浪花。你把花和土拿起来,下面有一张防水袋装着的芯片。”

席斯言闭着眼,说话已经很费神:“你带着它,去中央银行,那里有我留下的所有东西。我没有很多财产,但足够你过一辈子,席斯言这三个字存在这世间的所有痕迹,都在那里。”

洗掉标记,成为我父母的孩子。

忘记对我的爱,但不要忘记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所属权这个概念,永远都有期限。

我用最不愿意的方式践行了承诺。

渺渺,我属于你。

我会是小麦的灰尘,沙漠的沙,你拥有的时间,流浪的水,朦胧的风......我爱你,不渝。

井渺背对着他掉眼泪,席斯言睡着了,也许没有睡着,他看到自己的眼泪滴在书本上,晕开一片。

“但是爱人啊,这份爱尚未结束。

一如它从未诞生,它也不会死亡,它像一条长河,只改变土地,改变唇形。”

井渺爬起来,亲吻他干燥的嘴唇。

别怕,席斯言,不要怕。

他们失去了席素野。

光阴倾颓留下的痕迹,爱与希望抹去又诞生,井渺等了席斯言三个月。

他在这三个月里选择了逃避。

没有感受过父爱母爱的Omega,也许也失去了给一个流淌着他们血液的孩子,爱的机会。

井渺在这三个月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黑暗,胜过此前的每一天。

他害怕睡着,也怕睡不着,每一天都没有太阳,因为席斯言还是没有醒。

他还失去了老师。

井渺看到自己的懦弱,在一个没有Alpha的夜里,他头痛欲裂,地狱里走了一遭,选择了忘记。

他把时间停在了自己身上。

席斯言回来的那天,井渺看到他眼里的错愕和泪水,还有空洞。

他们开始五年对峙。

井渺等了席斯言三个月,席斯言却等了他五年。

Omega在地上认真的拼积木,席斯言就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出神。

井渺的数字系统失了灵,他不知道这样仿佛被抽了魂一样的状态,席斯言出现了多少次。

他说:“渺渺,能不能爱一爱我?”

井渺跟着自己的迷惑和懵懂,重新走了一遍那五年。

“延续真的有必要吗?如果我知道你有一天会爱孩子胜过爱我,我宁愿你不能生育。”

七岁的井渺听不懂。

他冲着席斯言天真烂漫地笑,讨好又依赖:“哥哥,抱。”

席斯言抬起他的手,亲吻那枚戒指:“那就做哥哥。”

他从没真正想要和他分开。

不会结束,一如它没有诞生,也不会死亡。

你会等到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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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倘若我死而你尚在人世》——聂鲁达。

这首诗代表真的可以很多人的心情。代表渺渺父母、奶奶、宋锦城教授,代表席斯言、席素野、井渺,代表未来很多人。

我们渺渺在记忆里和哥哥和解了,有人爱你,才渴望你的爱QAQ

明天休息!球球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