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司礼太监,宫外必有府邸,就是本珰自己不置办,宫里也会赐予。这是惯例,且一般是由皇帝本人赐给,以示恩宠。

当然,宫里并非就司礼监的大珰们有能力在外面置宅,那些各监的掌印和有权势的太监同样可以做到。但是相较皇帝赐宅,自己买的总是少了光环。

本质上,皇帝赐的不是宅子,而是权势。

金忠的府邸离崇文门不远,宅子原是嘉靖年间一个归京御史置办的,后来辗转经了几道手不知怎的就叫宫里买了,最后被万历赐给了金忠。

那时,金忠还不是秉笔太监,只是随堂太监,按资历是不予赐宅的,不过因为金忠对贵妃尊重,对皇帝言听计从,屡次在关键时候站在了皇帝一边,所以万历破例给他赐了宅。几个月后,又提他为秉笔太监。

这些天,金忠一直忙着,几乎都不曾归家。原因是皇帝指名要他负责掌印太监陈矩的丧事。

陈矩是在内直房端坐去世的,生前他已在香山慈感庵预先买了块地,并且叫家人建了个石塔。所以墓地这一块,倒不劳金忠太过操心。按陈矩生前遗言,金忠着人用立棺,像僧人一样安葬了陈矩。

皇帝有感陈矩这些年的功劳,特意谕赐祭九坛,为金忠亲题“清忠”的祠额。非但如此,皇帝还令朝中在京文武都亲临吊唁,以致金忠府前送葬的官员多至堵塞道路,不可谓不哀至极顶。

昨天陈矩下葬后,皇帝特意命内廷将陈矩的掌家常云升为乾清宫的管事,兼掌针工局印。又升陈矩的家臣文书官马鉴、师明、苗全为暖殿近侍。

这些安排,司礼监的诸位秉笔都没意见,就连素来对陈矩有些意见的贵妃娘娘对此也没有反对。只是有件事,还是让司礼监的诸位大珰们颇有非议。

这件事便是,陈矩生前给皇帝留了封信,这封信主要是自述一生,并请皇帝在他死后不要大办丧事外,就是保举自己名下太监、文书房的刘时敏为司礼监随堂太监。

皇帝知道刘时敏,对其书法也很喜欢,所以看过陈矩的信后,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下诏将刘时敏提为司礼随堂太监。

金忠和一干秉笔大珰知道此事后,都认为皇帝此举坏了规矩,因为刘时敏的资历不足,且太过年轻。

刘时敏是万历二十九年入宫的,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像他这种年纪,就算是内书房出来的翘楚,这会也顶多在各监任个少监,能得掌印已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了。现在皇帝却因为陈矩而将刘时敏提为司礼随堂,放在外朝等同于将一个知县直接提为六部的侍郎,这肯定是坏规矩的。

有些事,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皇帝提升陈矩的掌家常云等人,宫里没意见,因为他们资历到了,可刘时敏有什么资历?仅仅因为陈矩的保举就一下入了司礼监,这叫那些资历、本事都够的各监掌印们怎么看?

就现如今那些权势显赫的镇守太监、矿监税使们,又有几个能为司礼随堂呢?

规矩一坏,以后事情就不好做了。

然而皇帝诏书已下,司礼监也不好同外朝一样封驳旨意,诸位大珰只能私底下对此事说上几句。不知不觉,这刘时敏倒成了司礼监乃至整个内廷的公敌。由此可见,有的时候,飞黄腾达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刘时敏知道自己被老祖宗保举为司礼随堂后,许也知道这事坏规矩,所以除了在陈府置丧,其它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呆在文书房内,表现的很是低调。这多多少少让大珰们对他减了一点恶感。

这几天,宫里和金忠走的比较近的太监们已经提前向金忠道贺了,人都懂看风向,皇帝指名要金忠负责陈矩的丧事,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帝默认下一任掌印就是金忠。

对此,金忠倒也看的淡,人前人后肯定要谦恭几句,说掌印人选乃皇爷钦定,未到最后,谁也不敢说人选就一定是谁。不过回到自己家中,仆人们还是能够感觉到主人的好心情的。

为了避嫌,金忠已经对外打过招呼,这几天谁也不见。皇帝那里给了他三天假期,金忠准备好好歇一歇,毕竟他年纪也不小了,这几天陈矩的丧事无问大小都是他亲自处理,不可能没累着。

但是有一人,金忠却还是见了。这人就是从关外回来的李永贞。

李永贞连宫里都没回,直接奔的金忠家。

将舒尔哈齐的状纸给金忠看后,李永贞又将这些日子魏良臣在关外的所作所为不分巨细都对金忠细讲了一番。

金忠听的很仔细,不时还询问两句,看样子,对这个魏小舍人,金忠还是很在意的。

其实李永贞说的事情,有一大半金忠是早就知道的。原因是那位魏小舍人打出关后,就一天一封汇报的往京里发快马。这些奏报都是经他金公公之手呈给皇帝和贵妃娘娘的。

“那个札萨克图现在何处?”

“回公公,这人叫奴婢押在东华门的锦衣房。”

金忠点了点头,东华门锦衣值房是个安全所在。

“李成梁和建州勾结谋反的事,人证物证俱全,公公示下,是否呈递上去?”李永贞不敢私自做主,这件事还要由金忠决定。

金忠想了想,却摇头道:“这件事不能由我们办,皇爷不喜欢内廷干涉九边的事。且李成梁几十年来素得皇爷宠信,冒然说他与建州勾结谋反,实是有点耸人听闻了。”说完,顿了一顿,“不过既有建州内部告发于他,这事我们不禀上去,也是欺君。”

“那公公的意思是?”李永贞有点琢磨不透金忠的意思。

“最好不要经我们手。”金忠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奴婢也是这个意思,故奴婢准备将此事……”李永贞忙将欲借科道之手弹劾李成梁的意图道出。

“科道么?”金忠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此事你可以去做,却不能让那些御史们知道宫里的存在。”

“这……”

李永贞犯难了,从金忠府上出来后,他反复在想这件事到底怎么做才能合金公公的意思,最后,有了主意。

……

李成梁每年都会派人进京给内阁大臣送礼,就是兵部、吏部、户部、工部等部上自堂官、侍郎下至郎官主事都有孝敬,单单少了都察院和六部科道。

这一方面是因为科道素来为皇帝不喜,李成梁不愿和他们有沾染。另一方面则是李成梁也认为科道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自然不会给他们送礼。

这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鹤鸣的府上来了客人,客人带了好些礼物,给了张府的门房足有三两的红包。那门房见到这么大的红包,自是笑逐颜开,将人恭敬的往里请:“我家老爷这会在都察院中,须得下午过来。客人若有拜贴,可以放下,等我家老爷回来,我必第一个禀告。”

那客人听了这话,立时一脸诧异:“怎的在都察院中?这里不是宋侍郎府上么?”

门子也是一愣,忙道:“我家老爷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那宋侍郎府邸与这里差着一条街呢!”

“原来如此,打扰了!”客人听后回身给了随从一巴掌,骂道,“你这混账东西!送礼都走错门儿,若不是我问得明白,岂不误了宁远伯的大事!等回去禀上老爷,看不挖了你的两眼!”

那随从捂了腮帮,口中喃喃道:“小的分明记得是这条街,怎的错了?”伸手夺回门子手中的银子,揶揄道:“你这门子好不晓事,这大包的银子也敢收下?想必平日没有几钱的门敬,却要冒充侍郎府的门子骗钱!”抬起礼盒,扬长而去,门子气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随后,这同样的一幕先后发生在御史朱应毂、给事中任应徵二人府上。张鹤鸣回到家中,门子自是将白日的羞辱与他说了,气的张鹤鸣晚饭都没心思吃。

过的两日,给事中任应徵到张家做客,无意间说起了这件事。张鹤鸣一听,这不就前两日自家遭的羞辱么。他没想到李成梁竟是将他们科道都不放在眼里,越发恼怒,恨声道:“李成梁如此狂妄,分明是小觑我们科道,他也不想想当年是谁弹劾他罢职归京的!……这才多少年,他就不记得教训了么!……此事,我科道若不给李成梁点儿颜色,传扬开去,我等如何在京城立身?”

任应徵听后,有些踌躇道:“张公,朝中宫内身居要职之人,无不受李成梁重赂,为他邀功买好,遮掩恶行,自然不遗余力。我等若要对付他,必要稳妥,打蛇要看准七寸,万不可捉不到狐狸,反惹一身骚。”

张鹤鸣不以为然道:“我们言官按成例准许闻风奏事,实与不实且不必管他,先上个折子,寻寻李成梁的晦气,叫他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见张鹤鸣执意要参李成梁,且当年还有过成功先例,任应徵便也不加反对,于是提出不妨和二人好友朱应毂商议一下。正准备要人去请朱应毂时,朱应毂不请自来,且带来了一桩让张、任二人都为之吃惊的大事。

“李成梁竟敢和建州勾结谋反!”张鹤鸣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他这是死罪!……难怪这些年他李成梁总是上疏为建州说好话,要朝廷拉拢善待建州,原是早就勾结了!”

“舒尔哈齐是奴尔哈赤的亲弟弟,此人既敢出面首告,这事多半假不了。”任应徵摩拳擦掌,这件事绝对可以给李成梁致命一击,看他还敢小瞧科道不成。

“参是一定要参的,且必须一参到底,绝不能让李成梁有喘息机会。不过这件事牵扯极大,咱们得慎重。”朱应毂道。

“对,得慎重。谁先上书,谁后上,我们要好生商议一番,不要给人抓了小辫子,劳而无功,白忙活一场。另外,这件事我们要确认,锦衣卫那边我们要去一趟。这么大的事,他锦衣卫就敢把人私扣了?”

“只要事情确实,我们就交章参奏,发动同僚以壮声势,等惹得满朝物议沸腾,我看谁还敢保他李成梁!”

“若有人敢袒护李成梁,我等就一起具本参劾!”张鹤鸣一锤定音,这次不将李成梁皮给扒了,他就枉活这么多年了。

……

良臣突然胆气无双,要去建州开副本的原因不是他手里有什么同花大顺,可以绝地反杀,而是因为尚伯芝。

这位好汉在建州当了几年太上皇,恨的奴尔哈赤非要在六大恨外再加一大恨,到了都没能把这大恨给收拾了,说明什么,说明尚伯芝是有本事的人。

自己没本事不要紧,跟着有本事的就行。

而且,建州这事,良臣想来想去也觉得不对劲。奴尔哈赤既想报杀子之仇,直接起兵杀过来就是,哪有光喊不动的呢。

仔细想想,自己似乎是杞人忧天了,老奴真正造反是十年后,这十年可不但但是时间概念,而是实力概念。

现在的建州有造反的实力么?

良臣存疑,他不怀疑奴尔哈赤的力量,只他相信眼下的明军,还不是他奴尔哈赤能打趴的。

朝鲜战争才过去十年,当年参加过援朝之役的精兵强将还有很多。奴尔哈赤选择十年后造反,也许,这位也是在等这帮精兵强将老死。

如果事实如他所想,那么奴尔哈赤现在根本不会造反。这个猜测从奴尔哈赤只喊要跟朝廷讨公道,却不动手就能看出一二。

只要奴尔哈赤现在还不敢反,良臣就有胆量去建州。他这个小舍人官再小,总是代表朝廷。

况且,还有熊察访一起去,这位熊察访是京里来的人,他魏舍人也是京里来的人,总不能坑自己吧。

良臣给自己涨了信心,既然去建州未必送命,他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因而,表现的勇敢一些,表现的风流一些,又有什么打紧呢。

再者,李成梁现在说不定已经后院起火了。

朝中风潮一动,他魏良臣就可坐看风云起了。

他却不知,李成梁的后院尚未失火,他小千岁的后院起火了。

东宫,西李恨恨的看着客印月,声音如寒霜般:“说,我的钗子怎么插在你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