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所谓来自大明帝国的文明人干的事么?

阿加农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布满红丝的眼睛之中并没有凶狠,而是平静。

或许,他知道,这是他的使命。

祖灵的子孙就应当为族人战死,只有战死的族人才能得到祖灵的亲睐。

许久,他收回了视线,用力的握着刀刃已经卷了多处的那把倭人长刀。

“头人,汉人上来了!”罗达奥叫喊起来。

不远处,汉人的士兵一队队的从林中开了出来,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形,将一杆杆黑洞洞的铁枪对准了包围圈中的平埔人。

离的近的平埔人能够清晰的看到汉人士兵手中铁枪下的刺刀透着鲜红的颜色,这些个刺刀也不知夺走了多少平埔人的性命。

“唐卡!”

阿加农的视线中,唐卡正按着弯刀带人站在汉人军队的一边,只要汉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如恶狼般向自己的族人扑来。

阿加农后悔没有听罗达奥的话处死唐卡,否则,汉人的军队不可能那么快侵入他们的猎场,将他们从祖灵所在之地一步步驱逐,直到撵到这处悬崖边上。

这些背叛祖灵、充当汉人帮凶的叛徒比汉人更可恶!

他们正在消灭自己的部落!

……

从四面八方林中开出来的汉人军队越来越多,尖利的哨子声此起彼伏,丛林的上空不时有红色的烟火炸响,发出阵阵刺耳声。

“列队!”

高邮猪突战单刀溃敌三百的战斗英雄、步兵第一联队第一大队大队长、被官兵们亲切称为“太刀小松林”的小松林大队长笔直的走出林子,将他那柄由家主亲赐的太刀狠狠插在地上,双手按在太刀之上,如同猎豹的眼神紧紧盯着眼前的平埔野人们。

四百多身背棉被,头戴新式军帽的陆军官兵在旗帜的引领下迅速列队,组成了一个大大的方阵。

“前进!”

小松大队长身边一名胳膊缠有“忠诚”二字的军官拔出了指挥刀,向着前方指去。方阵官兵立时原地踏步,然后队伍整齐的一排排往前方开拨。

“射击!”

小松林大队长的声音是那么的有力,那么的**。

“砰砰”的铳声中,试图阻挡皇军前进的平埔野人不断倒下。面对如巨山压顶般逼近的皇军,他们不得不一步步朝后退去。零散的野人则被两侧的台湾义勇军和治安队用长矛刺死,受伤的则被用匕首割断还能发声音的喉咙。

包围圈变得越来越小,这是最后的战斗了,双方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空气中的血腥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是一场输掉了就要死光的战斗。

汉人的军队显然不需要俘虏,他们连跪地投降的都毫不犹豫的刺死,这让残余的平埔人只能顽抗到底。

可是,他们的武器装备太差了,饥饿也令得他们没有能力再去搏斗,他们只能发出哇哇的乱喊声往前跑,然后倒下再往后跑……

往前,往后……

不断的重复过程中,无数的尸体就那么随意的倒下,鲜血染红了山顶上的每一寸土地。

那些从前被别的番社无比敬重的勇士,就这样一个个失去自己的生命,而这些勇士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连和敌人贴身肉搏的机会都没有。

一切,从他们的头人处死了皇军使者开始;一切,也从那个时候注定。

这,就是一场屠杀。

望着从三面逼近的汉人军队还有那些该死的叛徒,以及那些不断倒下的族人,一向以坚强和勇敢示人的罗达奥也忍不住心头颤抖起来,迟疑之后,他问自己的头人:“头人,我们死后,灵魂会飞去祖灵之地么?”

阿加农没有想到罗达奥会问他这个问题,短暂的数个呼吸之后,他点了点头:“会的。”

罗达奥如释重负,放声笑了起来。

……

前方推进顺利,官兵以大无畏精神挺进,野人纷纷败退,已到最后时刻。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到魏公公这里,他老人家确认不可能再有野人偷袭他后,果断让学文背自己到前线。

他要亲自激励官兵做最后的拼杀,也要亲自看看那个耽搁他老人家长达半个月的平埔族是如何消失。

“忠诚!”

“忠诚!”

“为了皇明!”

“为了陛下!”

“……”

魏公公的身影出现在战场时的那一刻,犹如这个世间最靓的仔,亦如最闪亮的星星,一下就吸引了四周所有的目光。

“不用扶咱。”

公公示意学文不要扶自己,他深呼吸了一口,缓缓朝前走去,然后在一个高处停了下来,如电影慢动作般扫视了他的麾下儿郎。

魏学文将代表自家十三叔身份的一杆长幡插在了十三叔身后,山中忽的就是一阵风起,长幡飘动之下,公公身影犹如神灵。

“板哉!”

熊本中队长本能的握紧双拳向天空高举,从嗓子眼发出最肺腑,也是最诚挚的呼吼声。

“板哉!”

数百名倭籍归化兵一齐呐喊起来,声振云宵。

虽然不知道“板哉”是什么意思,但眼前这一幕令得第一旅团其余参战将士亦是忍不住齐声呼唤起来。

声浪一波大过一波,直吓得那些残余的平埔野人们浑身发抖,看向长幡所在无比畏惧。

长幡之下,那个犹如神灵的年轻身影挥动了双手,震天响的声浪一下就静了下来。

“阁下,请让我为您复仇吧!”

主公的受伤让熊本中队长感到万分痛心,他发誓一定要割下野人的头领为主公大人报仇。

公公“啪”一声将手中的折扇打了开来,然后向着前方指了过去。

“进攻!”

“孤胆英雄”熊本小次郎举起了自己的太刀,带头发起了冲锋。

山顶上铳声作作,白烟弥漫,喊杀阵阵。

已经绝望的平埔人在头领阿加农的带领下,做着最后的、没有意义的抵抗。半炷香后,残存的一百多平埔人被压缩在悬崖边一处不足两亩地的区域,他们大多浑身带伤。

铳声停了下来,没有飞鸟,也没有走兽,有的只是端着武器一步一步朝前逼近的大明皇军官兵。

“东风,雨。东风,雨。”

魏公公对战斗十分满意,算上眼前这些平埔人,他老人家终于可以实打实的向皇爷报个斩首上千的大捷了。

在最后的一刻,公公发了一点慈悲,他召来唐卡,命他向阿加农传话,皇军允许他和他最后的族人体面的死去。

此刻,最体面的方式无疑就是跳崖了。

唐卡去喊了话,但是没有得到阿加农的回音。

公公不着急,哪怕屁股很疼急于找秀英姑娘医伤,但还是忍着痛,耐着性子等待着。

他相信阿加农会选择体面的死法,他的纵身一跳会给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平埔围剿作战画上一个画美的句号,也增添无限的悲壮。

对与错,从来不是这场战争的因果。

接受还是不接受,才是这场战争的主因。

无关正义。

为了为民族获得最大的生存空间,公公从来不在乎他是不是罪恶的一方。

悬崖边静悄悄,连受伤者的哀号和惨叫声也没有。

许久,突然有歌声从悬崖边响起。

歌声唱的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不可否认的是,歌声很好听。

“阁下,野人在唱什么?”

熊本中队长一头雾水,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问家主,因为野人的歌声主公大人怎么能听懂呢。

可是,让他意外的是,主公大人的面色却有些奇怪,继而竟然伴随着那野人的歌声在哼唱什么。

“高山青,高山长青,涧水长蓝。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围着青山转唉……”(作者注,此曲为后世所编,但旋律取于高山族民歌)

……

阿加农受了伤,他的左腹部被汉人的铁枪击中,此刻正在不住的流血,止都止不住。罗达奥坚定的守护着自己的头人,在他眼中,头人就是部落,头人就是他战斗下去的希望。只要头人还没有死,他罗达奥就一定追随他战斗到底。

可是,头人却不能再战斗了。

汉人停止了进攻,他们派来了叛徒唐卡。罗达奥以为唐卡是来劝降他们的,刚想大骂,没想唐卡却说汉人的统帅准许他们的头人体面的死去。

“体面的死去?”

失血过多的阿加农喃喃着这几个字,突然,他笑了起来,然后对身边的罗达奥道:“我们一起唱歌吧,好久没有一起唱歌了……我现在好想唱一首我们的歌啊。”

“头人……”

罗达奥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哭。”

阿加农艰难的抬起手拭去了罗达奥的眼泪,然后轻声唱了起来,他的歌声并不响亮,但每一个活着的平埔人都听的那么真切。

悬崖边上的歌声让汉人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更让那些当了叛徒的平埔人失声痛哭起来。

“罗达奥,你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吧……用你的刀送我去祖灵之地。”阿加农请求的看着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帮手。

罗达奥怔怔的望着头人渴望的目光,他颤抖的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噗嗤”一声砍断了头人的脖子。

“为了祖灵!”

罗达奥狠狠的将长刀刺在了泥土之中,然后纵身一跃,投下了悬崖。

“为了祖灵!”

一个接一个的平埔人紧随罗达奥的脚步,将他们的身体彻底敬献给了生长之地,敬献给了祖灵。

“十三叔,这些是真勇士。”

平埔人的跳崖给了魏学文很大的触动,但他的十三叔却合起了手中的折扇,面无表情的吩咐他道:“带人去把跳崖的野人首级割下来,十三叔要向皇爷报大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