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悯的灵体渐渐透明, 最终化作了一团散乱的雾气,被山顶的寒风卷走。
“直到最后一刻,他说的也是相信你……”
扭曲的语调将原本甜美的声音都拉扯变形, 司悯恨得两眼通红, 她要恨得太多。
恨这世道的不公, 恨人心的丑恶, 恨众人口中冠冕堂皇的公正大道,却连一个幼女都无法庇护的虚假。但看着司悯就这样离开, 司泺最终恨的,只是他没有给自己的那抹目光。
“该死……”
司泺看着姜婵的模样,只觉得哪哪都碍眼, 活该她们就是一对宿敌。
“你该死!”
她手一挥, 漫天遍野的黑雾笼罩天际, 就像是厚重的乌云朝着众人压来。
但那不是乌云, 仔细看就会发现, 那是大片大片的妖物, 是隶属于司泺忠心耿耿的圣屿殿喽啰。
噌——
不问稳稳插在身前, 磅礴的灵力顺着刀身流入地底,朝着身后蔓延。
谢怀一眼便明白姜婵的意图,朝夕相处那么久, 没人比他更了解她。
“闻涿, 把你那阵法展开!”
谢怀这一嗓子, 吼醒了发怔的闻涿,虽不明白二人意图,但绝对的信任让他下意识地展开阵法。
万剑行兵, 开。
灵力汇聚在闻涿脚底,顺着他的身统统灌进阵法之中。
道心纯粹的灵力淬炼过每一柄刀剑, 让本就恢弘的阵法更显得耀眼。
“那是……闻家失传的万剑行兵?自闻暄殁后,我已不知有多久没见过了。”
“闻涵,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被妖力网缚的仙门众人啧啧称奇,闻涵此刻也在人群之中,遥遥望着那夺目阵法,只失神了片刻,后又怒骂:“如今大战只得这些小辈参与,你们这些老东西还不尽力维护人间,要是连人间都失守,你们要脸不要!”
三言两语间,泱泱的妖群已被阵法屠杀了大半。
阵法刚开时,明朝越与谢怀便知闻涿的修为支撑不了多久,二人站在闻涿身后,将全身的灵力都尽数渡给了他。
但即便是他们三人,也抵挡不住秾华道心的冲击,闻涿夹在中心做承载,体力渐渐透支,摇摇欲坠,差点就要倒下。
姜婵一把稳住了他。
闻涿汗如雨下,额上汗珠滚落,聚集在鸦羽般的眼睫上,吐气一片滚烫。
姜婵没想到闻涿撑不住,分了心,刚要说什么,就见他表情倏地惊悚,伸手朝她抓来,声音嘶哑。
“小心!!”
呲——
是血肉被撕开的声音。
姜婵一霎僵住,慢慢转过来头,肆虐的寒风吹乱了她的发丝,遮挡住了些许眼前景象。
但,足够她看清了。
谢怀离她那样近,好似下一秒就要将自己拥入怀中,她鼻尖正对着谢怀的胸膛,让她蓦然回想起当初在幻境之中,在那扇艳红的屏风之下,她也曾这样近的嗅过谢怀身上好闻的霜雪气息。
喉中突然堵塞,一瞬间周遭变得寂静无声,只剩下自己胸腔之中擂动的心跳,与眼前血色翻滚的细微声响。
“我说你啊……”
谢怀垂眸看她,双瞳中一片平静,一开口,却是粘稠的血滴落:“能不能保护好你自己。”
姜婵怔怔抬头,对上那双执念深深的眼。
“你总说,我不爱你。”
谢怀的声音有些梗塞,不知是因为胸口被刺穿的疼痛还是压抑许久的委屈:“你将我的心意,尽数扭曲成我对你救命之恩的报答。”
“你不相信我爱你……”
他牵起姜婵冰冷的手,按在自己模糊一片的胸口,像是要将自己这段时日以来的情绪发泄一般,还在狠狠按压。
涌动的触感太过清晰,就好像按在了灵动的泉眼上,令人恐惧的喷涌。
姜婵惊愕:“你?!”
谢怀已经疯魔,眼下的创伤带来的恍若不是疼痛,而是执念终于被解开的释怀与解脱:“那如今我将这条命给你,够不够证明我的情谊?”
他终于能从姜婵的质疑中挣脱出来,风雪将他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就像从今往后再也分不开的他们。
“哈哈……”
血色从胸口蔓延至眼底,双眼一片猩红,妖力袭来的那一刻,就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全凭反射的神经护在了姜婵身前,胸口被撕裂,他却笑的开怀。
笑声愈来愈大,传遍四方,酣畅淋漓。
众仙申请莫测地望着这骇人的一幕,只觉得口干舌燥。
“那是谁?怎么没见过……”
“他怀中的…是枕流剑吗?传闻难道是真的?谢枕流死而复生,活过来了?”
“什么?!那是谢枕流?”
一时之间,众人也分不清,谢枕流还活着,与那癫狂的疯人是曾经风光霁月的仙君,哪个更让人惊骇。
阵法展开的耀眼光芒下,是一片腥甜的血气。
姜婵咬着牙,发着狠怒吼:“你笑什么?你在笑什么?!”
她感受着手下狰狞的伤口,眼泪夺眶而出,大声吼道:“谁要的你这条命!你的血肉是我历经险阻替你求回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浪费!”
明明伤在谢怀之身,姜婵却觉得自己却要痛的喘不上气来了:“你是不是等这天等很久了!就想着还清我的救命恩是不是!好!谢怀!咱们两清!”
两清。好一个两清。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爱意时时刻刻被恩情混淆质疑,往日象征着决裂的两清,在谢怀这里却是他梦寐以求的再来过。
可以抛却往日种种剪不断理还乱,重新开始新的未来。
“我笑你认不清自己,更认不清我,我笑我终于能证明我自己的感情,笑我终于可以把这救命恩还给你,与你重头来过!”
姜婵狠,谢怀的声音更狠,他的怒吼响彻天地,犹如一道落雷,在姜婵耳边轰鸣。
谢怀仍旧紧握着她的手,拿黏腻的血作连接,紧紧粘和在一起,谢怀看着她因震怒通红的脸,声音清浅:“这条命属于你,那你将它收回,咱们两不相欠。”
“如果我能活下来,姜婵,我一定要让你明白,你不敢承认的我的这份情,究竟算什么!”
浓白的灵力包裹着阵法,使得阵法下的四人周身形成一道屏障,将圣屿殿的傀儡一众阻挡在外面。
此刻他二人争吵,闻涿二人沉默不语,不敢去打扰剑拔弩张的氛围。
闻涿小声嘀咕:“妖神那一击伤的厉害,枕流不会有危险吧?”
当然有危险了,司泺那招原是奔着姜婵去的,可是实打实的杀招。
然而……明朝越望着不远处近乎相拥的二人,面具下的眸光晦暗。
有姜婵在,谁死,谢枕流都不会死。
*
“你总是拿捏我……”
姜婵指尖用力,狠狠按进伤口之中。
“最后一次了,谢怀。”
她抬眸,眼神突然变得晦暗,竟是对着谢怀轻轻一笑。
那抹笑容,总觉得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就像是劳苦了一生的人,终于走到了终点的那股解脱。
谢怀望着她,心中突然涌现不安,下一刻,一团强有力的,炽热的光芒被捅进谢怀胸口之中。
就像是被强塞了一团烈火,一轮烈日,在他创伤之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昂扬的热烈。下一瞬,巨大的尖锐的轰鸣声自身前爆发,他低头,只来得看一眼姜婵决绝的脸。
她发丝疯狂飞舞,唇瓣蠕动,谢怀想凑进了去听,想听一听姜婵说的什么。
耀眼夺目的光爆裂溅射,飞散到四周,光芒之下,是充盈的纯粹的灵力。
司泺的声音尖锐万分,就像是两柄刀剑相接发出的刺耳声响。
“姜婵!你敢!!”
那一瞬间,就像是血液开始倒流的惊悚,让谢怀半个身子都麻了,他蓦然明白姜婵做了什么。
什么执念,什么委屈统统烟消云散,谢怀目眦欲裂,惊恐万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婵的面容越来越淡,那抹清浅的笑容与逐渐被白光所吞噬。
“阿婵!!”
直到最后,谢怀终于明白了姜婵最后说的话是什么。
“黄泉碧落,来生再见。”
*
“啪!”
沉重的惊堂木重重拍下,震得说书人手掌一阵发麻,木桌破旧,却是没有惊起半点灰尘。
没办法,近日自从说了新戏之后,这茶馆日日都是人满为患的,光是一天就要说上两场,这桌椅都是早晚擦的锃光瓦亮的。
“话说那妖神有着通天的本事,本以为这一战修仙界与人间就要惨遭屠戮,没想到最终,却是落得个一败涂地。”
“只因那修仙界的不问仙子,紧急关头以自身躯体,引爆了那颗天地至宝,秾华道心,将自己一身全部的灵力尽数反哺给了修仙界。”
“经过道心淬炼的灵气拥有着无上的法力,更不用提仙子自爆时将其凝练成了多么恐怖的力量,只半息之间,整个妖域连同那位妖神,便都神魂俱陨,烟消云散。”
“原来,要打败拥有天生煞体的妖神司泺,只能用秾华道心与其拼个两败俱伤,仙子不愿看到修仙界因为这场大战荒芜,更不愿意看到身边的好友前辈受伤,干脆直接自毁神体,拉着整个妖域同归于尽。”
“不问仙子将众位前辈从那妖神手中解救了出来,众人也得到了不问仙子分散的力量,功力大涨,就连两界的花草润泽了灵力,也变得繁茂了不少。”
“众人为了纪念她,便以其灵器之名尊称,唤她不问仙子。”
讲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有了空档,茶馆内瞬间人声鼎沸,有性子急躁些的孩童大声问道:“那仙子真的跟着妖神一起死了吗?再也回不来了?”
众人忌讳他说的“死”字,一旁的大人赶忙拉住他,往他不守门的嘴上轻拍了两下。
见听众不满,愈吵愈烈,说书人摸摸胡子,又扬声道:“不过,也有传言道仙子最终被身边人拼上了一条命,保住了仙子的一缕残魂,只要人间供奉的香火足够旺盛,供奉的人烟足够多,那终有一日,仙子会再次归来。”
故事讲到这里,才算真正的结束了。
拥挤的人群角落,坐着两个低调的身影。
他们喝完了手中的茶,其中一人开口道:“所以当时,阿婵就是这样的?”
声音清甜,赫然便是桑朝,她拖住下巴问身旁的人:“你再给我讲讲嘛。”
闻涿被她闹得没法:“还讲什么,你不是都清楚了?大差不差就是民间说的这般情况,不过你们听着热闹,却是想不到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虽说我们都认为阿婵一定会赢,但枕流受伤后,我们当时都有些慌乱,直到阿婵的灵力爆发,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司泺连带着妖域眨眼间便灰飞烟灭,我们被照拂到,却是功力大增,等到我们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闻涿沉默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幸好还有枕流。”
灵力反哺世间,滋润了两界,如今天地之间灵力充沛,地上天宫,往后能再和平数千年。
天道无情,本来这天生煞体与秾华道心相生相克,互为死敌,本该就一同降生,再一同毁灭,但因姜婵最终选择主动牺牲保全修仙界,被谢怀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察觉,拼了命的握住姜婵的手。
他与天道为敌,想要从天道手中救下姜婵。
风雪漫天,雷声轰鸣,谢怀握着极尽透明,就要消散在冬雪中的姜婵,咬咬牙,赤红着眼,生生将自己的心剖了出来。
绽放着炫目光芒的一颗琉璃心。
玉鸿的这颗琉璃,是天地独一份的,济岭仙山孕育数年,才修得这么一颗可以锁魂的琉璃。
当初谢怀以残魂重塑仙身,死而复生,就是因为这颗琉璃稳固了他的魂魄,才得以成功。
那么,也就意味着,这颗琉璃心,可以锁魂留命。
风雪散尽,灵力平息,众人才得以视物。
那日,修仙界灵力充沛,春意盎然,然而在铉云宗山顶的正殿之上,万人瞩目间,只躺了个鲜血淋漓,残破不堪的谢枕流。
就像是曾经那个铉云宗的噩梦,重新展现在众人眼前。
*
风雪散尽,灵力平息,众人才得以视物。
那日,修仙界灵力充沛,春意盎然,然而在铉云宗山顶的正殿之上,万人瞩目间,只躺了个鲜血淋漓,残破不堪的谢枕流。
胸口之中空空****,寒风穿堂而过,徒留一地血腥。
就像是曾经那个铉云宗的惨状,重新展现在众人眼前。
*
“啪。”
“嗷!”
被一颗碎石子打了头,闻涿捂住低叫了一声。
他眼尾下弯,有些委屈:“明明就是桑朝让我说的,你偏打我。”
从茶馆外走进一男子,身形高大瘦削,风尘仆仆,衣袍尽是尘土。
即便如此沧桑,一张面孔却是精致至极,眉眼霜雪,清风明月。
赫然便是故事中的谢怀。
“周前辈交代的都忘了?不许在凡间说这些。”
他坐在二人面前,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动作克制却不节制,一看便是渴极了。
自大战已过去了二十八载,当初血淋淋的画面好像仍在闻涿眼前。
那种无力,与瞬间迸发到嗓子眼的惊悚慌张。
若不是玉鸿前辈及时赶到,他二人都得命丧当场。
谢怀的身体魂魄已经修复完全,琉璃心对于他而言只是承载着心跳的作用,玉鸿赶到后,当机立断拍了颗同样珍惜的玉石入他心口,这才赶得及救他一命。
即便如此,他也是在济岭仙山沉睡了整整七年才悠悠转醒。
他从仙山的修复池水中爬出,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同样在池水中央的那颗琉璃。
拼了一整条命,从天道手中抢回来的,也不过只是一抹微乎其微,几近消亡的残魂罢了。
想要重塑仙身,引魄复活,难度跟谢怀当年就不是一个阶层的。
玉鸿将琉璃放于池水中温养,天地灵气不要命地往里灌溉,尤嫌不够,告知谢怀人间十二州中,有十二种珍惜灵药。
这十几年来,谢怀便一直奔波于凡间,寻仙问药。
喝了整整三杯茶,谢怀终于停下:“玉鸿前辈出关了吗?”
闻涿点头:“前两日刚出关,便让我们来此接应你。”
十二种灵药,谢怀已寻得八种,玉鸿的意思是,灵力对于姜婵而言已经足够了,但琉璃迟迟没有被唤醒的迹象。
或许是天道无情,一心想要道心之主陨去。谢怀不信邪,说要寻出最后四种灵药。
桑朝道:“玉前辈说让你回修仙界修养几年,凡间到底灵力浅薄,阿婵的仙身重塑完成,说不准过段时日便苏醒了,让你不必太过执着,恐生心魔。”
谢怀只淡笑摇摇头:“怎会,凡间压抑我的灵力,反倒让我在修炼上提升许多,人间十二州的修行,不仅仅是为了阿婵……”
在铉云宗时,他虽天生剑骨,修为超然,但他看不见人间,自然也看不见疾苦。
如今一朝入世,走过曾经姜婵走过的路,去寻曾经姜婵所求的生机,他才渐渐开始理解她。
开始理解这世间。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递给闻涿:“这是这东段州的败火岩,你带回去给玉鸿吧。”
闻涿小心接过:“那你呢?”
“我明日启程,去西南方寻下一种灵药。”
闻涿欲言又止,桑朝直言不讳:“不回去歇一歇吗?”
谢怀摇头:“你们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他终究是欠了姜婵太多,如今这些,也算不得什么。
见他如此坚定,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休整片刻便启程上路。
*
凡间贫苦,却胜在有情。
在偌大的人间寻药,有时候在漫漫长夜之中,谢怀昂首望着夜空繁星点点,望着遥远的修仙界的方向。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姜婵。
他想,等到阿婵真的苏醒的那一天,二人见的第一面,他应该说什么呢。
胸腔之中交心之语万千,却不知道哪一句才是真正的好。他就靠着这些思量,反复度过没有姜婵的日日夜夜。
盛夏,蝉鸣声声。
谢怀站在糖人摊前,等着自己的蝴蝶糖。
凡间糖人摊贩很多,大多都是年迈的手艺人糊口养家的,谢怀惦念着心中的人,只要看到小摊,便会买一只蝴蝶糖。
霎时,胸口之处微热,是玉鸿来的传音符。
“给你准备了惊喜。”
惊喜?
谢怀自老者手中接过蝴蝶糖人,指尖不自觉地捻动木棍,将蝴蝶旋转地活灵活现,熠熠生辉,暗自思考着。
对于如今的他而言,什么算得上惊喜呢?
“劳驾。”
微风吹过头顶的树荫,斑斑点点的光影落在他的面容,蝉鸣声声,他双眸微睁。
只听得身后传来清脆的女声:“你手中的蝴蝶糖怎么卖?”
谢怀转过身,此刻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