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冶闭关出来时, 飞鸿剑派一弟子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
“门主!门主!!”
郁冶皱了眉头,有些冷厉训斥:“不过闭关数月,礼教便都忘到狗肚子里的么?”
然而弟子竟然没有理睬郁冶的话语, 继续结巴磕绊道:”门主!小少主, 小少主回来了……“
“她寻到了失落的秾华道心, 如今寻回记忆, 正在祠堂……咦?”
说话间,面前已无人影, 弟子困惑地揉了揉眼睛,身影飞快地还以为郁冶的出关只是自己的错觉。
灵堂供奉着飞鸿剑派历代的前辈祖宗的牌位,尤为重要, 谢怀站在门外, 抱着剑耐心地候着。
他虽没有进去, 耳目清明, 可听得周遭一切动静。
屋内除却刚开始, 姜婵动作间的衣物摩挲声, 便再无声音。
谢怀眉间紧皱, 有些忧心忡忡。
姜婵跪坐于灵堂前,并没有接受弟子们替她摆好的蒲团,膝盖生生磕在坚硬冰冷的地砖, 丝丝寒意顺着小腿的旧疾往上攀爬, 爬出一片酥麻。
她俯下身去, 额头抵着地砖,身形僵硬,却久久未曾变动。
点滴水花濡湿身下砖块, 姜婵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是满面的泪痕。
恍惚间, 有一阵轻微的冷风吹拂而过,恍若有人动作温柔地轻抬起她的下颚。
泪眼朦胧间,姜婵望见一道虚无身影,她朝着自己靠近,姜婵也不会觉得害怕,只感到心安。
轻柔的吻落在她额侧,刹那间,山呼海啸的记忆奔涌而来。
*
飞鸿剑派建在深山深处,立派之人看重道缘,只有与剑派有缘之人方能在群山环绕的密林间寻到飞鸿剑派的踪迹。
剑派以剑术闻名,却不同于名声贯耳的铉云宗,飞鸿剑派极为神秘,人数寥寥,却以传世剑谱——隐山尘,在修仙界打下坚实稳固的地位。
隐山尘共有七式,传闻,第七式可使山海平复,尘世不再,就连铉云宗当年的剑尊也无法招架。
但传闻终归只是传闻,就连飞鸿剑派最为鼎盛的时期,也没有人见识过第七式的威力,更何况后来剑派覆灭,徒留下一个尚还是少年的郁冶。
飞鸿剑派鼎盛时期,是什么样的呢。
女孩睁开眼,望向山坡下林荫间清澈的河流,奶呼呼的小团子无所畏惧,直直地从高坡上滑下,根本不管身后侍从们的大呼小叫。
“小少主!小少主小心啊!!”
“啊!别跳!!”
疾风掠过,带来阵阵凉爽,盛夏时令,孩子畏热,还未滚到她心心念念的小河中,急速的凉风便已使她舒服地两眼微眯,一脸的愉悦表情。
“噗通!”
“啊!!”
等到那团子人影真的摔进了河流中,训练有素,战场上杀伐果决的侍从们却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正在众人惊慌失措间,一道极快的人影掠过,动作粗鲁地一下将女孩从溪水中捞起。
还未在凉水中扑腾几下,就被人拎着后领整个提起。
“郁。晞。”
少年一字一顿的声音泛着森冷的寒意,甚至比这溪水还要凉彻心扉,唤作郁晞的女孩怔怔抬头,望见来人,忙摆出一脸欢喜的笑意。
“哥哥!”
年少的郁冶望着她浑身湿透,手心也冰冷冷的,心底一阵郁火,本身修为滞阻便烦闷,平日还要抽神盯着一心玩闹的妹妹。
身边人对妹妹期许极大,养的娇纵,万事万物都要顺着她的意,偌大一个飞鸿剑派,就看着她一日日的胡作非为。
若不是她出生之时自己也被道心的灵力普照,他如今是万万不敢相信,在预言之中拯救天下的人,竟是这个爬树下水,话还没说全便会满山胡闹的妹妹。
他一路拎着郁晞,就像拎着一只湿漉漉的奶猫,不住地在他手里挣扎,却仍旧挣脱不开禁锢。
这一路,无数人可怜小少主的窘迫,想要上前劝说,还未等靠近便被郁冶冷冽的目光逼退。
与人见人爱的妹妹不同,郁冶性冷,也不常与人亲近,只一心一意地闭关修炼,其实人人都知道,飞鸿剑派的少主天赋平平,他自小束缚本心,一心修炼,试图赢得秾华道心的选择,却终归在妹妹诞生那日输的彻底。
等到父母身前,郁晞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郁冶将奶团子扔给父母,冷冷道:“下次再丢,别再让我去找,我忙着修炼。”
夫人模样俏丽,解下外袍将小女儿裹得严严实实,点着她的鼻尖调笑道:“调皮,有没有跟哥哥道歉?”
“怎么跑到河里去了,是不是嫌山中太热,带你去北境雪山避暑好不好?”
一时之间,其乐融融,父母的目光皆是温柔地注视着掌心的女儿,再望不尽其他,甚至是一旁的郁冶。
无人理睬他,无人看得见他。
这偌大一个飞鸿剑派,终归只是郁晞一人的乐园。
没有得到道心的郁冶,又算得了什么?
郁冶自嘲地笑笑,转身欲去。
“哥哥!”
他脚步微顿,又回过身来去望。
郁晞的眼睛明亮亮的,在日光之下显得更为夺目。
她在父母怀中,却张开双臂要郁冶抱:“哥哥,再来!”
方才郁冶一路拎着她,反倒叫她生出了趣味,她朝郁冶伸手,还要再来一次。
郁冶望她的眼神冷冰冰的,没有理会她,径直回了屋。
飞鸿剑派门徒愈发繁多,加之父母执掌剑派后,与修仙界各大宗家走的亲近,原先鲜有人知的飞鸿剑派名声也一日日壮大,每日的例行剑会也变得逐渐壮观。
剑被门中弟子挑落的时候,郁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齐玉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站在场外,声音端肃认真:“隐山尘剑法意在无心,意在草木山河之间,郁冶,你心事深沉,修为自当停滞不前。”
在泱泱众人面前,齐玉声音冷厉,像极了郁冶往日发火的模样:“你这样下去,莫说郁晞,这剑派之中任何一人,你都不是对手。”
郁冶不明白。
他才将将十岁出头的少年,甚至还算是稚童。
他不奢望母亲用对妹妹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一定要这样苛刻吗,说话,一定要这么戳心窝吗。
郁冶面色惨白,仍旧倔强地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弯腰,安静地拾起自己的灵剑,窄细平凡,就如同飞鸿剑派的他自己一般。
他逃走似得回到自己的屋中,像是虐待自己一般,一遍又一遍练剑修炼,避世不出,不见来人,彼时的剑派如日中天,加之秾华道心择主的传闻,每日都有人上门拜访。
外头热热闹闹,郁冶的府邸却一直僻静。
郁冶就像是飞鸿剑派隐匿在角落的苔藓,阴冷湿滑,永远也窥不见阳光。
就连后来妹妹的生辰礼,他也没有出席。
直到外头缭绕的火光漫上天际,他才终于抬起汗渍满满的脸,惊疑地往外走去。
郁冶喜静,他的院子建的隐秘,若不留心寻,根本寻不到他的院子。
他身形消瘦,隐匿在树林之间,望见惨象环生。
无边无际的野火在山间肆意舞动,夜风强盛,更是无穷无尽。
惨叫声与刀剑刺入骨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原先山清水秀的家园,如今如同人间炼狱。
湿冷的触感攀上郁冶的腿骨,他怔怔低头,正巧撞见自家侍从挣扎的眼。
“跑…少主,快跑……”
远方人影窸窸窣窣,眼见就要找到郁冶这里,他心下杂乱,跑的跌跌撞撞。
锋利的野草不断切割着他的肌肤,留下斑斑点点的血痕,他冲到前殿,冲到今夜本该欢声笑语的大堂,尸体交错,血污遍地。
就连爹娘的尸首也在其中。
郁冶傻愣愣的,望着眼前景象,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异常生动的噩梦。
大脑一片空白。
“啊——!!”
熟悉的,尖锐的,撕裂的尖叫声。
在郁冶反应过来之前,自保的身体已经率先行动,钻到了供奉的神像之下。
透过垂下的帘幕,火光之间,他瞧见郁晞被一群黑衣人挟持,今日是她生辰,衣裙甚是华美,然而如今却沾满血污,脏乱不堪,白瓷瓷肉乎乎的一张小脸,满是惶恐与泪水。
黑衣人众多,郁冶只一人一剑,遑论修为平平,如何救的下自己的妹妹?
更何况,从小到大,他对郁晞的情感本就复杂。
尚不明事之前,他也曾真心爱护过她。只是后来修为的平庸,道心的选择,父母的偏爱,种种一切,就像是漫天撒下的黑色雪花,将这份爱护掩埋的干干净净。
于是,郁冶做了此生最为后悔的一个决定。
他缩在神像之下,闭上了眼睛。
不再去看郁晞害怕的双眼。
郁晞的叫喊太尖锐刺耳。
于是他又捂上了耳朵。
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蜷缩在神佛身下,祈求着庇护。
郁冶平日里就行踪不定,就连父母都鲜少找得到他,这次闭关许久,人人都以为他下山历练去了,就连前来血洗的圣屿殿傀儡也这么认为。
在搜刮了郁冶的府苑与整座山头,未再找到一个活人,于是他们便带着郁晞离开,临走之前,还不忘纵火烧山。
想要复活妖神,为司泺提供源源不断的恶意与惶恐,飞鸿剑派的血洗,仅仅只是后来修仙界灾难的一个开端。
熊熊烈火见,郁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躲了多久,他睁开酸涩的眼,抑制不住的眼泪滚滚而落。
他狼狈地爬了出来,望着剑派尸横遍野,父母惨死的景象,他终归是没有实感。
他怔怔地回头,望着依旧慈眉善目的佛像,语气茫然地发问:“这是惩罚吗?”
因为他善妒,妒忌自己的妹妹,所以上天在惩罚他吗?
他磕绊着在尸山中行走,时不时地便摔一下。
烈火肆意,他似乎也没有离开的意味,他终于可以躺在父母怀中,一如妹妹尚还没有出生时一样,他面色平静,却忽然瞧见了天花板上摇摇晃晃的木牌。
那是家中的传统了,每当孩子过生辰时,便会在木牌之上写下心愿,并高高挂在木梁上,等到了下一年便会换下来。
他的木牌已被大火所焚,他依稀记得,去年的自己认真地撰写下“修为进步”的字眼。
如今这个崭新的,一眼便知是父母帮妹妹今晨才挂上去的。
他突然想在临死之前,瞧一眼妹妹的心愿。
她想要什么呢?
衣服,珍宝,灵剑。
只要是她想要的,终归会得到。
郁冶摘下那轻****的牌子,在掌心翻开来,却微愣住了。
“想要哥哥快些回来。”
啪嗒。
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根本抑制不住地滚滚落下,沾湿了母亲隽秀的毛笔字,字迹都变得氤氲。
他阴暗,善妒,脾气差。
剑派之中,没有人喜欢他。
但妹妹喜欢。
在郁晞心中,他永远是她最喜欢的兄长。
房梁几近坍塌之时,郁冶身后像是被人使力,轻轻推了一把。
正巧将他推出了室外。
建筑崩塌,火光漫漫,郁冶攥着妹妹的心愿木牌,望着燃烧的山野,失声恸哭。
圣屿殿毁了飞鸿剑派,一时之间修仙界震怒,防备森严,短时间内妖域再没有动作。
郁冶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安置好了族内亲友同门,又花了一个月的世间,重修了飞鸿剑派。
当时的他一脸稚气,却双目森冷,独自一人重新挑起了飞鸿剑派。
他不再信任何人,隐山尘剑法在他手中凝入了自己的情感,不再似以往祖传的那般清风晓月。
阴冷,森寒,见血封喉。
一如他这个阴鸷万分的本人。
他四处游历,走到哪,便打到哪。
但他的好斗却又不似武痴,也不似平乱,他好似只是一心一意地在找人。
了解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郁冶在满天下的找妹妹。
后来认识了南海的桑昭,在他印象中,妹妹如果没有死,一定也会被旁人收养,好吃好喝地娇惯着养大。
毕竟她那般可爱,谁都会喜欢她。
找不到妹妹的郁冶,便将桑昭视作自己的亲妹妹,他愧疚当年的所作所为,发了狠地想要弥补,这么多年来,桑昭便是他唯一能寻求的对象。
后来的修仙界都知道,南海桑昭不能惹,因为她身后实力雄厚的南海,更是因为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睚眦必报,根本不讲理的义兄郁冶。
就这样在苦痛与悔恨中,郁冶度过了这漫长岁月。
*
姜婵睁开眼时,眸光平静。
只有在窥得剑派的血气与火光之时,她的双眼才极快地闪过几缕悲痛。
齐玉的残灵消散,她执念人间,徘徊不去,一是为了救自己儿子于火海,再就是为了看一眼姜婵。
姜婵觉察到齐玉的离去,忍着直窜鼻尖的酸意,重重磕了几个头。
因跪的太久,站起身时,身形摇晃,腿骨早便没了知觉。
她抬手推门,却正巧与进门的郁冶撞个碰面。
郁冶眉宇微皱,有些不喜:“阿婵?你怎么进我家祠堂?”
任何一处宗门世家的祠堂都是禁地,但凡懂些礼教的人都不会擅入。
但姜婵如何懵懂,郁冶心中也明白,他心中着急妹妹,便也没多说什么,是侧过身往屋内望。
清冷的灵堂前,空无一人。
“搞什么?”
郁冶有些怒意,刹那间,一股熟悉的,曾经年幼时,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刻入他脑海的那股至纯灵力,幽幽在鼻尖飘散。
秾华道心。
是飞鸿剑派,守护了百年之久的至宝,秾华道心。
郁冶动作僵硬,一顿一顿地低下头,双眼死死盯着目不斜视,与他擦身而过的姜婵。
眼底猩红,目光粘稠,就像是隔着多年的梦魇与烈火,与当年那个懦弱的胆小鬼对视。
郁冶声音颤抖,透着股不可置信:“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