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走过一个又一个村落。
渐渐地开始了解修仙界的一切。
关于铉云宗, 关于圣屿殿,关于那些只在藏书上看到但从未真正体验过的尔虞我诈。
看过了太多的生灵涂炭,也看过太多因受迷惑, 而对谢枕流喊打喊杀的凡人。
一开始姜婵真的有去极力地阻止过, 就像在宁化城时一样, 可换来的不仅是他们的愤怒, 更是将踪迹暴露给圣屿殿的危险。
她逃过,狼狈过, 生死一线过。
最落魄的时候,她甚至跟流浪狗一起躲在一个雨棚下。
后来荒唐的事见得太多了,于是她便强迫自己不再去管任何闲事。
直到最后, 那样乖巧灵动的姜婵, 被生生逼成淡薄的性子。
她将自己的心封锁起来, 徒留那一点点尾巴尖的空隙, 留给了沉睡不醒的谢怀。
她将自己活成了谢怀生前的模样。
这样才可以保证她自己不再受伤。
在秾华道心的作用下, 这数月的时光坍缩成小小的, 繁多的记忆碎片, 一齐涌入谢怀的脑海。
不仅仅是生动的画面在他眼前显现,他甚至跟着姜婵一起重新经历了一遍。
他跟着姜婵一起哭,一起痛, 一起生不如死, 又心怀小小的, 最后一丝的憧憬。
在轰鸣的暴雨下,是姜婵满怀愧意地离开,在师父心疼又愤怒的目光中, 是她坚决的永不回头的背影。
在过去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是姜婵因为凡间的祸乱与死亡所难受压抑地无法入睡, 于是她白日赶路,夜晚修炼,拼死拼活地修炼灵力,再将其中的绝大部分分来温养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的魂魄。
圣屿殿追击的每一次,都会让姜婵遍体鳞伤,那双细白的腿更是重灾区,不知在山坡上滚落多少次,又被多少利刃划过,数不胜数的伤疤覆盖了她的小腿,成为每一个雨夜都会隐隐作痛的伤疾。
又一次被圣屿殿重伤的夜晚,姜婵抽着冷气缩在破庙中,双腿不堪的伤疤纵横交错,她颤抖着手为自己上药。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那晚阴雨不休,内外交患,疼得姜婵连修炼都没办法好好专心。
她抱着自己的腿,难耐地小声呜咽,就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不知道该如何支撑下去。
最终她还是回归了自己的灵府,湿漉漉的眼睛巴巴地望着**的谢怀,眼中的憧憬与渴求盛过屋外肆虐的风雪。
她不敢凑上前,也不敢动他,最终只是倚靠着床脚,好像这样就能让疼痛不再蔓延。
林林总总,日日夜夜,谢怀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彼时的他望着床榻边那个瘦小羸弱的身影,心痛到仿佛无法呼吸。
姜婵腿伤的疼痛透过道心传递给了他,他却觉得不及心痛的百万分之一。
谢怀虚浮在空中的身影停滞了片刻,转瞬又坚定不移地向她飞去。
隔着漫漫的时空与悔恨,谢怀在那道落满泪痕的小脸上印下轻轻的一吻。
后来便是闻涿都知道的故事了。
诡异不详的奉仙村,因对枕流仙君最后的一丝虔诚感动了姜婵,于是她跳下了房梁,决心再去趟一次浑水。
虚无缥缈的太虚幻境,是他们二人阴差阳错的懵懂初心。
谢怀终于认清。
在面对那些分外熟悉的画面一一闪过,他终于明白那个在南海不屈又倔强,恬然又淡雅的女孩,真的是姜婵。
他所深爱的,吃醋的,一次又一次为其折断傲骨,打破常规的,是那个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身后,从不多说一句话的姜婵。
直到画面终了在济泠仙山玉尘观,结束在姜婵沾惹满身花毒也要将他的魂魄取出,为之复活的时候。
谢怀生生地疼醒了。
那样深入灵魂的痛彻,哪怕是他也出了浑身的虚汗。
姜婵这样常年被捧在手心疼爱的人,理应是受不了的。
但是。
画面的最后,是姜婵若无其事的笑。
她望着冰**剥离出来的他,在笑。如释重负,如愿以偿的笑容。
璀璨至极。
*
谢怀醒来的时候,浑身冰冷。
不仅仅是全身被汗打湿又凉透,他勉强坐起身,颊边有什么在滑落。
他伸手轻触,触了满面湿润。
眼睛干涩得要命,谢怀茫然地坐于原地,心中被疼痛侵袭地有些麻木。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但他明白,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些都无法忍心看的画面,姜婵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在济泠仙山,她忍受着花毒蔓延也要为自己寻来枕流,想到了在咸宁,她若无其事地将其中心酸说的轻描淡写。
想到她手持闻涿给的糖葫芦,望也不望自己一眼。
只声音淡漠。
“你别放在心中,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怎么可能不必在意。
谢怀轻抚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减缓锐痛与悔恨。
过于浓烈激**的情绪将他吞没,好似心中燃烧着一把永不熄灭的烈火,在他心头炙烤,将曾经的淡漠疏离尽数燃烧,徒留一把绝望的废墟。
血液直冲脑海,将眼底烧的一片赤红,无数的画面与声音闪回他的眼前。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他才追问过的。
“阿婵,我们以前认识吗?”
“我认不认识曾经的你,与现在的你又有何关系呢?”
与他何干。与他何干。
好一句与他何干。
谢怀怒极反笑,笑得眼底猩红,却又盛着饱满的泪,他明明表情愤怒极了,眼睛里却又是满满的心碎。
过于割裂的神情在他精致的脸上呈现,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诡异。
他为了飞升成神,重振铉云宗的辉煌,将自己封锁在高山之上,对待亲友如同对待众生一般。
淡漠疏离,冰冷傲骨,他就这样活了一生,到头来,他终于是自食恶果,伤害了那些对他视若珍宝的人。
姜婵这样好,如今却又决绝地离开他,是不是她也发现,重生而来的谢枕流并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个,举世无双的谢枕流。
她对自己失望了是不是?
谢怀终归还是比不上谢枕流是不是?
谢怀不得不承认,曾经对于闻涿的心情对比如今,实在是不堪一击。
面对那个惊才绝艳,傲视群仙的谢枕流,饶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去争抢,去撼动其在姜婵心中地位的分毫。
僻静无人的房间内,徒留谢怀一人状若疯魔,又哭又笑。
他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襟,用力到恨不得将自己的那颗心剖出来。
好叫它别再发疼。
别再这么无休止地折磨自己。
眼下谢怀终于真真切切地感知到。
他后悔了。
与之相对的,更是对曾经那个狂傲自负的自己,浓烈的妒忌。
*
闻涿进来的时候,谢怀已经重又冷静了下来。
神情不再扭曲,只衣襟与发丝的凌乱彰显着方才那一场癫狂。
“你醒了啊……”
闻涿的声音怪怪的,有些闷,又有些别扭。
谢怀的声音也不逞多让,沙哑的要命。
他应了一声,问道:“阿婵呢。”
许久听不得回答,谢怀抬头去望,望见了闻涿一双强忍眼泪的双眼。
他瞬间心乱如麻,挣扎地起身下床,身体的虚弱让他差点狼狈地摔下,幸而闻涿手快扶了他一把。
谢怀紧握闻涿胳膊,厉声道:“阿婵呢?!”
“她,她,”闻涿突然泣不成声,“都怪那劳什子剑尊,劝姜婵吸了你体内的秾华道心,如今高热不止,昏睡到现在都没有醒来。”
谢怀怔怔,好似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他检查自己体内灵脉,运转如常,的确没有了道心碎片的痕迹。
他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从**翻下,凌乱着一身衣袍,便要去找她。
姜婵的房门外,乌泱泱站着许多人。
谢怀茫然地走近,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之中,最为显眼的金光人影。
“为什么……?”
谢怀愣愣地望着剑尊,彼时的他也明白了一切。
他眼角薄红,强忍着激**的情绪,声音隐隐颤抖。
“所以,当年我拜入铉云宗您出现,赐名于我,也是您计划中的一环吗?”
心怀天下,匡扶正义,无论是解救流落人间的道心宿主,还是积德行善,多为妖神抵消世间的恶意,都是他计划中利大于弊的部分。
就像曾经魂魄失落在业火之中,灵魂在梦魇之间无穷无尽地轮回,剑尊悲悯地看着他崩溃的神情,嗫嚅着开口:”……阿怀,你道心已乱。“
“道心?事到如今你跟我说道心?”谢怀怒不可遏,恨不得上前撕破他道貌岸然的嘴脸,“为了你那所谓的计划,修仙界如今牺牲了多少人,死去了多少人,铉云宗覆灭,凡间祸乱,这也是你计划好的吗?这也是你想看到的吗?!”
谢怀眼含热泪,却拼死不让它们落下:“你让阿婵受了那么多苦,也是……”
“吱——”
在谢怀悲愤的情绪间,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众人瞬间被吸引去了目光。
姜婵揉着眼睛,从房间内走出。
脸颊莹白,不再滚烫着,望向众人的神情迷茫,双眼澄澈明亮,却透着一股天真的灵气。
“阿婵。”
剑尊首先迎了上去,望着若无其事的姜婵眼神狂热:“你醒了?你没事了?你将道心碎片炼化了吧,我就知道……”
“你是谁啊?”
充满娇蛮的声音打断了他,姜婵满眼警惕地望着剑尊,语气不善:“你怎么敢私闯千鹤岛,让我师父知道了,必将你……”
狠话还没有说完,她眼神瞥到了四周闻家的风景。
瞬间有些惊愕道:“这是哪……千鹤岛呢?我师父呢?”
众人望着眼前这个什么也不记得的的姜婵,心底重重一沉。
也许是道心作祟,姜婵将这段时日的磨炼忘得一干二净。
就好像她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冗长困苦的梦。
在树下一时贪睡,醒来时,她仍旧是千鹤岛上无忧无虑的小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