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的气候潮湿, 春季返潮连着下了一整个月的雨。
偌大的咸宁城四处散发着泥土的腥气,细雨绵绵不断,饶是常年下雨的咸宁也不由让人感到心情郁燥难耐。
但眼下城内众人各个神情兴奋, 在这样糟糕的气候, 咸宁城内还涌动着不少外来客。
他们大都神清气爽, 年轻气盛, 无一例外都是奔着同一个目标而来。
“你听说了么?此次优胜者不仅能得到那份秘宝,还能拜入越寒宫, 迎娶那位宫主的千金呢。”
“是那个叫越澄的吧?前两年我看见过一次,啧啧,那可是顶顶标志的美人儿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更何况来到这的大多都是散修, 能够拜入这两年风声鹊起的越寒宫, 再娶位美人, 人人都开始眼中浮现幻想之意。
只一位少年不屑道:“咱们修行之人, 美色都是身外之物, 那越寒宫的女婿你们争, 我只要那件秘宝即可。”
提及那件越寒宫相守的秘宝,人人眼中都闪着精光。
短暂沉默片刻,一人悄声问道:“你们说, 那传言是真的吗?”
“我看八九不离十, ”另一人接茬道, “这短短数十年,你知道越寒宫出了多少化神之境的人吗?”
那人停顿了片刻,随机语气夸张道:“三个!足足有三个之多!而且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往前推十年,这偌大的咸宁, 谁人知道越寒宫的名讳?如今他们宫内实力强悍,三人的修为势如破竹,个个天赋直逼那位枕流仙君……”
一说到谢枕流的名讳,那人顿时卡了壳,谁人都知铉云宗如今凄凉的下场,曾经恢弘一时,固若金汤的鼎世大宗,一朝如山倒,人人都觉得唏嘘不已。
那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得众人有些消沉,他赶忙接上话茬:“依我看,这么强劲的秘宝,必当是那个——“
见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男子神秘笑了笑,语重心长道:“秾华道心。”
长久的震撼,显然是有许多人没有听过这个小道传闻。
“不能吧……”听热闹的人瞬间变了脸色,“秾华道心可是飞鸿剑派世世代代,誓死守护的至宝,当初虽说是门派血案,道心失窃,但那郁冶还好端端的活着呢,如若真是秾华道心,怎么可能不前来讨要?”
那人嗤之以鼻:“郁冶才多大?二十都没有的奶娃娃,剑派如今独剩他一人,如何能跟庞大的越寒宫抗衡?何况若不是此次越寒宫召集比武问道,说他们寻得秘宝一事,谁会和道心联系在一起?”
啪。
姜婵坐在一旁,见是听不到什么新鲜的了,将茶杯搁置,起身离开。
她刚刚赶来咸宁,问道大会不日就要开始,如今街上到处人挤人,热闹得很。
也是难怪。
修仙界不安生很久了,自从妖潮之乱开始,整个修仙界就像陷入了一场惶惶的噩梦。
接连几大门派覆灭,飞鸿剑派也在一夜之间倒塌,后来更有甚者,人人心中的泰山北斗铉云宗掌门叛逃妖界,一大宗门自此消失在岁月之中。
对于他们这些修士而言,谁也说不准下一场祸乱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又会给修仙界带来怎样的重创。
所以得知咸宁的越寒宫举办问道活动时,众人都挺高兴的,就像凡间的说法,来场热闹的事冲一冲喜也是好的。
更何况越寒宫还摆出了十足的诚意,抛出了无人能够拒绝的奖励。
美人越澄,与宗门秘宝。
没人知道这个越寒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依稀记得数十年前的一个深夜,雷声阵阵,暴雨不休,险些淹了这偌大的咸宁。
后来,渡劫的雷云咆哮而至,众人才知,这名不见经传的越寒宫,竟是出了位化神境界的大能。
后来更是在短短十年间,接连又出了两位。
沉寂许久的修仙界,再一次因为越寒宫的存在而得到希望。
只是这越寒宫深入简出,不常在众人面前露脸,如今闷不做声办了场活动,还扬言优胜者可以得到宗门内的秘宝。
仿佛就在宣告天下,赢了这场比试,下一个化神境修为的人便是你了。
姜婵对秘宝不感兴趣,对美人兴趣就更小了。
她走在繁杂的街头,四处张望着似在寻找什么。
“阿婵!!”
倏地,一阵喜出望外的惊叫声传来。
姜婵怔了怔,回过神去,与一脸惊喜的闻涿对上了眼。
闻涿一身脏乱的贴身白衣,袖子被随意地挽至手肘,白衣上潦草着分布着炭黑与油污,甚至衣角处还有火烧留下的痕迹。
他抱着几根粗重的铁条,神态轻松地好似抱着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向姜婵狂奔而来。
微雨带着细风,吹散了闻涿的发丝,露出他饱满的额头。
闻涿实在狼狈,等他跑到了跟前姜婵才看见,他额角满是汗珠,脸上也是脏兮兮的。
一别数月不见,闻涿怎么从一个精致体面的大少爷沦落成这般境地了。
姜婵哑口无言:“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啊?”像是才注意到自己的现状,闻涿不在意道,“今日矿场出了不少好矿石,我去要了些,顺便带点铁条回去。”
他望着姜婵,嘿嘿笑道:“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姜婵这才意识到什么,恍然:“你家也在咸宁?”
闻涿一脸沮丧:“你也是为了那越寒宫来的?真是的,原先都是咸宁闻家,如今这两年越寒宫的风头越来越大,现在提到咸宁,都没人想起我家了。”
倒也真是巧了,姜婵问道:“这段时间,你见着桑昭没有?”
“她?”闻涿摇头,“自从奉仙村那事之后,我一直待在家中闭关,没再见过她,只是之前她来找过我一次,说要去什么北境寻玉尘观。”
闻涿面露嫌弃:“玉尘观的传说流传这么些年,哪有人能真正找到,我只当她发神经,当时我也正忙着,就没理会她。”
他问:“怎么,你找她有事么?”
姜婵心中叹气,摇摇头,并未说话。
闻涿也没在意她的古怪,只是一直欣喜与她的重逢。
他顾不得什么,直接上手去抓姜婵的手腕,语气难掩雀跃狂热:“左右你来的正好!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姜婵一惊,还没说什么就被闻涿拽着跑了起来。
四月的咸宁春雨潮湿,微风正凉,迎面跑动起来,风雨拂在脸上寒意阵阵。
但闻涿的掌心火热的要命,死死钳着姜婵细瘦的腕子,一片滚烫。
二人一路在拥挤的人群中奔跑,引来一路侧目。
*
闻家的宅子从外表看来显得有些简约,甚至是简陋了些许,万万想不到是外界传闻中的那个金银缠身,富气滔天的炼器闻家。
闻涿狠狠砸了几下门,一位年迈得体的老者开了门,见着闻涿有些讶异:“少爷这样早就回来了。”
瞥见身后瘦小的姜婵,微愣:“这位是……?”
“林伯,她就是姜婵。”闻涿随意又熟络道,好似姜婵在闻家是什么时常提起的人物。
姜婵正奇怪着,那林伯就像狼见了兔子,眼睛倏地冒光,惊讶望着姜婵:“您就是姜姑娘,快请进快请进,家主!姜姑娘来了!!”
这一声喊得是洪亮无比,姜婵汗颜,只觉得整个宅子的人都能听到这声喊。
闻涿心急,拽着姜婵就要进门,闻家门槛修的极高,姜婵不备,被绊了一脚,没稳住就要摔了。
下一秒摔进一片柔软馨香的怀中。
姜婵抬起眼,对上一位貌美夫人,她眼含温柔搂着姜婵,没让她摔了。
眉宇间万种风情,皮肤白皙,模样像极了闻涿,长得像是江南水乡的荷塘中,开的最婉转妍丽的一株芙蕖。
妇人扶起她,声音柔和地不像话,带着笑意:“没事吧?”
姜婵愣愣:“没事。”
见她站稳,妇人松了手,见闻涿仍旧傻不愣登地攥着人家的手腕,瞬间变了脸色。
“你要死要死要死啊!”
一连数个沉重的巴掌扇在闻涿后脑勺,直将他打的直不起腰。
妇人柳眉倒竖,一边扇他一边开骂:“能不能稳重些!这么高的门槛你跟个驴一样攥着人家往前冲!给人摔出个好歹来我头给你打烂!”
闻涿被打的脑中嗡鸣,听到他娘这样说他才如梦初醒松开了手。
他委屈地按着后脑勺,发冠都被打歪了,发丝凌乱,有些滑稽。
闻涿瘪瘪嘴,泫然欲泣:“对不起姜婵,我忘了……”
姜婵被这生动的画面逗到,哑然失笑:“没事儿,我也没摔呢。”
这么一会的功夫,门口涌来了许多人,打扮都是极为金贵的,为首的男人穿着和闻涿差不多的贴身长衫,也是一身的脏乱。
对上眼后,姜婵想起正是之前见过一次的闻涵,也正是闻家的家主,闻涿的叔叔。
闻涵对她一笑:“总算是等着你了,你没来的这段时日,闻涿天天在家里发疯。”
“叔叔!”
闻涿恼羞,偷摸着瞄了眼姜婵,白玉的脸颊都微红。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一个个地对姜婵介绍:“这是我叔叔,你见过的,这是我娘。”
他指了指方才凶悍的娘子。
温若笑笑:“你叫我温娘就好了,”
她又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人:“闻家这两年式微,当家的就只剩了闻涵一人,剩下的都是来跟着闻家学手艺的,跟着我们年岁久,感情也深厚。“
三三两两站着约莫有五六人的样子,男男女女都有,样貌看着都年轻,听闻林伯喊着姜婵,便都出来想着瞧瞧闻家近日来一直念叨着的恩人。
她揪着闻涿的耳尖,扭着使了些劲,直把闻涿疼的嗷嗷叫。
温娘笑道:“此前听闻你救了闻涿的事情,还没正式地向你道谢。”
姜婵摇头:“没什么的,只是小事。”
温娘正色道:“可能对你来说没什么,对我而言这个不争气的实在是有些重要。”
她拉住姜婵的手:“闻家那两个叔侄小气抠搜的,听闻就给了你一个玉简,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闻涵听闻嫂嫂这样说自己,抱臂挑了挑眉,悄然笑了笑。
温娘道:“你是来咸宁散心的?这段时日就住在闻家,好好在这玩一玩。”
见她们两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闻涿有些烦了,急吼吼地拉着姜婵,推开众人就要走:“好了好了,我要带姜婵去干正事了!”
众人知晓他的心思,便也没有拦,笑着看他们走远。
姜婵问:“什么正事?”
闻涿没说话,只是脚步越来越快,透露着兴奋。
闻家宅子外面看平平无奇,内里奢华富丽的很,光是不小的锦鲤池塘,这么会姜婵便见着了三个。
院落层层叠叠,翠绿环绕,住人的屋子没几处,多的是景观与绿植。
走到院子深处了,绿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几排蝉联的砖瓦房,还未靠近便能在四月的咸宁感受到一股炙热。
还没等姜婵细看,闻涿将她拉进屋中。
一张烈火燃烧的石床之中,插着数把刀剑。
闻涿拉着姜婵走进,火焰在他眼底燃烧,他望着火炉中的某处,喃喃道:“它终于等到你来了。”
姜婵望着炉中刀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月夜之下,少年探出窗口,身子摇摇欲坠,像是要掉下来。
他望着越走越远的姜婵,忍不住大声喊道。
“我会为你打一把最好最漂亮的窄刀。”
明明是不久之前的事,如今想来,感觉却是很遥远的事了。
闻涿握紧其中一把,径直抽出,带出一阵滚烫的火星子。
明明是从烈火中拔出,却对刀身没有丝毫影响,应当是早就淬好了,如今不惧冰火,寻常的火焰再也难在刀身留下痕迹。
果真是一把漂亮的刀。
刀身窄直,像极了姜婵倔强的脊背,刀刃闪着罕见的翠色,亮盈盈的随着刀刃直通刀尾,被带着弧度戛然斩断,留下锋利的切刃。
“我没有给它做刀鞘,我觉得不需要,就这样拿着反而好看。”
闻涿将它递给姜婵,神态难得一见的认真:“我在家闭关许久,才造出这把最漂亮的窄刀,我还没给它起名字,阿婵。”
姜婵抬头,望进一双炙热又明亮的眼眸。
闻涿声音轻轻:“它是你的了。”
姜婵心中复杂,她想到当初南海幻境,谢怀那样认真又细心地指导她,告诉她适合用的是窄刀,而不是长剑。
于是她随口问了一句闻涿,当时她只满心装着谢怀,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然后如今,闻涿竟是真的专门苦学,给她做了一把刀。
姜婵嗫嚅,下意识便要拒绝,她抬眼,却微微地愣了。
闻涿的眼神明亮又欣喜,好似银河星光尽数倾泻在他眼底。
闻涿不知道这么多,闻涿也不关心。
他只知道,是她自己想要这把刀,她可以用这把刀,斩妖伏魔,维护苍生。
姜婵沉思。
“不问。”
“什么?”闻涿没听清,下一刻青光四射,他低头去看,小小的两个字篆刻在刀身之上。
闻涿念道:“…不问?”
不问我道与心,但求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