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回长衍宗的路上走走停停,过了一月有余,终于回到了长衍宗。

望着熟悉的宗门,与自己未有过变动的住处,步惊川的眼眶再度热了起来。

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五年之久,又仿佛他一直还在此处。

屋中还妥帖地布置着防尘的阵法,显然是在不久前还修葺过此处的阵法,不然一个小小的防尘阵,哪能维持如此之久。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缓步走入这熟悉的屋舍。步维行已经回去了,也找不到人可以诉说此时他心中的激动,他只能将这份情感默默地埋藏在心底,将其珍藏。

长衍宗称得上一句地广人稀,因此,宗门从不吝啬地皮,因此即便是他所住的院子,也有个小小的后院。

小屋后方开了扇窗,正对着后院。就如他以前与衍秋的那间竹屋一般,能够一眼望见来人。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奇异的感觉牵引着他,叫他缓步走近那窗子。这木窗保养得不错,这些年也未有腐烂或是老化,仿佛新的一般,轻轻一推,支撑着这窗的木框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便被轻易打开。

步惊川这些年没有回来,屋中的变化虽不大,无人管辖的后院却是草木疯长。看着这草木的痕迹不难看出,他这后院应当是有人来定期清理的,只是距离上一次清理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此刻是深冬,朱雀域虽冬日里极少下雪,不能过冬的草木仍会枯黄,在一片枯黄的草木中,他见到有人身着一袭白衣,正安然伫立。

他站在院中,气息掩藏得极好,却仍是被这身显眼的白衣暴露了行踪。

那人和步惊川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遥遥相望。

二人之间离得不远,只有寥寥数丈,然而那人却静立不动,叫这距离永远也无法缩近。

以秋白如今的修为,若是想要不被步惊川发现、提前离去,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此刻秋白明知他回来,却又不闪不避,直直立在院中,这便说明了,秋白想见他。

可秋白久久地望着他,却还是站在原地,应当是心中还有些许的犹豫。

步惊川就这么和他安静地对视片刻,最终还是秋白移开了视线。

“你回来了。”秋白淡淡地道。语调很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起伏。

步惊川总觉得他语调中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不但是指他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中,还是指东泽回来了。

先前他恢复记忆的时候,形势太过紧急,二人之间也只来得及匆匆说上几句。后来,他更是弄晕了秋白,叫秋白连自己离去都未曾亲眼见到。

这么一想,就连他自己心头都难免生出几分心虚。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了一些事。秋白这么久以来,似乎一直都笃定他在苏长观那处,可是秋白宁可告诉步维行,也不想自己前去看他——要知道,以秋白的修为,若是他有心潜入疏雨剑阁,除了苏长观外,谁也拦不住。而苏长观也认识秋白,看到秋白便能想到秋白是来找他的,更不会阻拦。

可秋白偏偏没有去找过他。

是秋白在气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告而别?

他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煎熬。秋白是他想见却又不能见之人,而见到了却叫他不上不下的。他很想同秋白说多几句话,又想解释一番自己的作为,可他张了张嘴,半天都挤不出一句话来,压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步惊川也知晓是自己理亏,摸了摸鼻尖,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嗯,回来了。”

最终,他便只有这一句话。

他作为东泽,一直以来缺失了这千年的陪伴,是他亏欠了秋白。更别提他前世时,对着秋白的表白,只有斩钉截铁的拒绝。

这一世,当他还是步惊川时,他将秋白的痛苦看在眼里。

秋白显然还是喜欢他的,可秋白更害怕眼前的只是一个陷阱,也害怕若是东泽彻底取代了步惊川的话,他同步惊川的关系之间只会是一个笑话。

这般的认知叫步惊川的心都抽疼起来。彼时,他还以为秋白的纠结与迟疑是因为对他没有那种感情,可如今他才知道,正是因为秋白对他的感情是一样的,因此才更怕眼前的是一个美梦,是一场幻境,因此,当他答应自己的时候,才会露出那般孤注一掷的神色。

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亏欠了秋白,亏欠了很多很多。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又苦于不知该说什么时,反倒是秋白率先开口了。

“再过半月,便是腊月初七了。”秋白道,“初六的晚上,你可有时间?”

腊月初七,是他的生辰,秋白竟然一直都还挂念在心上……步惊川愣了一下,下意识答道:“自然是有的。”

许是属于步惊川的那部分灵魂占据了主导,他此刻只觉得满心都是欢欣与雀跃。

既然是秋白主动寻他,那他说什么都要有空的。

“那就行。”秋白说完,竟是一刻都没有多留,转身离去。

后院中草木繁茂,只一眨眼的功夫,秋白的身影便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

步惊川站在窗前,不由得懊恼地捶了一下窗框。

秋白既然主动离去,那显然是不欲与他多谈,他此刻即便是追上去,也是讨人嫌。既然秋白主动开口邀约,便说明秋白至少是不反感他的,要是有什么事儿……那也只能到再见面的时候再论。

他这么想着,便安静地等待着腊月初六的到来,心中隐隐抱着些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期盼。

在长衍宗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自他认了曾经的师父师娘为义父义母后,似乎只是改变了一个称呼,一切如常。

长衍宗的弟子如今已经换了一代,许多新入门的弟子都不再认得他,从前,他还是众人的小师弟,如今他却已经成了师兄。

与他同届的大多数弟子都已经出去历练,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他本想寻星移师兄叙旧,谁知星移早在两年前外出历练去了,一直都还未回来,于是他叙旧的心只得暂时按捺。

如今,星移不在,那已经成群的灵禽没了人看管,又仗着有几分修为,没少跑到岑清闻的药圃里作乱,而他便日日忙着修补岑清闻药圃上的阵法,想方设法杜绝这类捣乱的存在。

他一如自己年少时那般,在义父义母的院中可管一日三餐,用不着自己动半点手,待到日落了再踏着满地的斜阳,慢慢走回自己的院落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他刚回来的那日见过秋白之后,便再也没能见上秋白一回。

起初,步惊川还以为是秋白有什么事,可后来他有意无意地到后院后方的密林中去寻找,那密林之中处处都是秋白的气息,可见秋白一直都生活在此处,可偏偏他就是找不到秋白,秋白也不愿出来见他。他这时才不得不承认,是秋白在躲着他。

一边躲着他,却又一边与他约定腊月初六见面……这又是为什么?

怀着这般忐忑的心情,他终于等到了腊月初六这日。

日暮西垂,他一直在等的人才终于现了身。

二人见面,没有多余的问候与解释,秋白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他在一般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去,开始带路。

步惊川跟着秋白一直走,却是见到秋白这是带着他往山下走。直至离开长衍宗有些时候,他才忽然想起,这个方向到底通往何处。

潭池镇。

作为距离长衍宗最近的小镇,长衍宗的弟子也经常会来到此处,因此这方向也算得上熟悉。只不过,五年前,此处曾遭遇魔潮,因而此地样貌大改。尽管当初被摧折的草木如今已经恢复过半,可这路终归是与步惊川小时候走的那条路不再一样了,因此,他费了些劲才认出这是何处。

潭池镇便是以隆冬时节方会出现的灯花而闻名,此地尽管在早年的魔潮几乎一度叫这小镇毁于一旦,可当魔潮过去后,当地来往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二人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来到了那潭池跟前。

步惊川忽然便知道秋白在做什么了。

十八岁生辰那年,他曾经与秋白秋白一道来到这处潭池镇,然而因为某些原因,秋白并不能与他一同观赏那灯花,更遑论一道放上一朵花灯。

而后,他在疏雨剑阁时,借口与秋白比试,换得秋白一个承诺,他当时说,要在自己的生辰与秋白一道来此处,再看一看花灯。

当时藏着少年心事的要求,秋白应下了,且一直记在心里。

潭池边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秋白抬手,从灯花树上取下了两朵灯花。这灯花特殊,生来便能飘浮于水面,花蕊处是天生的燃料,点燃后长燃不灭。灯花盛开的季节,将会有无数灯花飘浮在潭池之上,水面倒映着灯花,映得天地也为之蒙上一层柔和的光,一片辉煌热闹的景象。

秋白先是将其中一朵灯花交到他手中,又转而握着金素剑,在金素剑中寻找着什么。

金素剑是步惊川前世的时候一手打造,自然清楚这灵剑的特殊之处。不但能够承载秋白的魂魄,还能兼任储物戒的功能。

因此,步惊川还有些奇怪。他分明记得,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秋白往金素剑中放什么东西,要放,也估摸着是这五年之内放的。

而到底是什么,才会叫秋白如此珍而重之,竟是要储存在金素剑之中?

很快,步惊川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只见秋白取出了两朵灯花,接着,又是两朵。这些灯花两两成对,一并存放着。最后,取至末尾,一共取了足足五对灯花。加上步惊川与秋白如今在手上捧着的,不多不少,正好六对。

距离那次步惊川无意与秋白约定,竟是已经过去了足足六年。

每一对取出来的灯花,都会比前一对要干枯些许,步惊川光是看着这灯花,几乎能够见到秋白在每年的隆冬时节孤身一人来到此处,在热闹的人群中,独自一人取下两朵灯花,随后小心翼翼地保存。

灯花一年一度,唯有隆冬时节方会盛开,而已经盛开的灯花,则会在春季来临之前,全数消融。秋白是用了不知道多少灵力,才将这五对灯花保存下来。

步惊川只觉得自己的喉头仿佛被哽住一般。被人牵挂着的感觉,对他来说,很新鲜,很高兴,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尽的对于秋白的心疼。

秋白该是如何耐住这六年的孤独,独自一人来到此处的?秋白独自记着这个随口一提的约定,独自履约了五年,直到第六年,才终于等到他回来。

若是他不回来……秋白恐怕会这么一直等下去。

直至今日,他才意识到,无论是东泽还是步惊川,都是被秋白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心上的。

“这是我这些年欠下你的花灯。”秋白没有看他,只盯着那波光**漾的潭池,点燃的花灯聚起暖融融的光,落到了他的脸上,使他的脸上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叫他说出口的话语亦是含着无尽温柔,“今年终于能够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