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画面逐渐转暗,最终变成一片化不开的墨色。想来是因为当时陆征神魂逐渐消散的缘故,再没有看到接下来的场面。

然而,眼下透出的信息已然足够。所有人都将洛清明的言行看得一清二楚,自然知晓这是个什么情况。

证据确凿,这下便是狡辩也无用了。

此时再说那是幻境,也似乎失了几分可信度。

抢在众人回神之前,步惊川率先朝着静立在另一处的容盛行了个礼,道:“我此回并未用到幻境阵法,相信前辈亦能看出来。”

容盛被步惊川这一唤,也回过神来。容盛面色不大好看,任谁在轮到自己负责折桂大会之时出现如此大的岔子,心情都不会太好。

好在容盛并未为难步惊川,说话亦无偏颇:“自然。”

这下更是坐实了步惊川所言的真实性。方才众人所见到的,的的确确是自陆征命牌之中留存的陆征生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幕。

方才看那画面中洛清明的反应,洛清明应当是清楚那命牌作用的。只不过洛清明千算万算,也未料到陆征身上只带着他六位师兄的命牌,唯独缺了他自己的命牌。

而那第七块命牌,正好留在陆连峡手中,这才令得陆连峡寻上太云门,以至于有了今日这般场面。

步惊川在这段时日中也反思过多次,最终只隐约猜出,应当是陆征与他们坦言灵溪宗命牌作用之时,洛清明也听到了,这才断然出手,意图毁掉所有的命牌。那一日夜间,秋白并不在他身边,他们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陆征身上,并未注意屋外的动静。

只是失了一次秋白的警戒,便在无意之间给陆征招来了杀身之祸。

这个认知沉重得叫步惊川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默之际,陆连峡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么?”

在场众人都知晓,陆连峡问的是洛清明,数道目光齐刷刷朝着洛清明望去。

陆连峡与在场众人一样,都是第一次见到那命牌之中的画面,他双手微微颤抖着,却又努力压抑着着心中的震惊以及愤怒,定定地望向洛清明。

洛清明面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般僵持着,在他们四周,回过神来的众人都在低声交谈着,嗡嗡的声音仿佛是一堵墙,将二人圈入其中。

良久,洛清明才干巴巴地开口道:“不是我动的手,那时候魔修很多……”

“所以这就是你故意阻拦他们逃生的原因?!”陆连峡连声音都在抖,似乎还想不到此人现在竟然还会狡辩,“若非你那时候以剑气筑墙,他们那时候也不会被魔修追上,更不会在魔修手底下丧命!”

“他们六个,的确不是你动的手,但是也与你脱不了干系!”见洛清明不作声,陆连峡恨恨咬牙,“是你害死了他们……”

洛清明面上闪过几分无措,他喃喃地重复着:“不是我动的手……”

“若说他们不是你动的手,那征儿呢?”陆连峡打断了他的话,“你可是亲手杀了征儿。”

“那是他自找的。”洛清明的目光冷了下来,最初的慌乱褪去,只余冷冰冰的情绪,“若非他带着命牌来太云门找上我,我也未必会去找他麻烦。”

“他只是做了他应当做的事,你该知道,你陷害我灵溪宗弟子,被找上门是迟早的事。可怜征儿心思单纯,以为在太云门中,你便不敢动手,白白失了性命。”陆连峡冷笑一声,“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被你这么一说,没有在星城遗迹现世之时对征儿下手,倒成了你宽宏大量。”

洛清明抵不住陆连峡那如有实质的目光,移开了视线,不再与陆连峡对视,“做都做了,再多问也无意义。”

“他们的命在你眼里便不值一提?”陆连峡颤声道,“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

洛清明的面色却没有因为陆连峡的话而有丝毫动容,吐出的话语比他的面色还要冷,“他们挡了我的道。”

无人知晓为何洛清明要这么做,更无人知晓他确切的想法。若只是说惧怕他师父处罚,似乎说不过去。

洛清明多少也在他那一辈弟子之中称得上是鹤立鸡群,光是看在这个缘由以及他师父长观老祖的面子上,疏雨剑阁便不会为难他。只是一次私自外出而已,试问如今各大宗门的长老,谁年轻时没有做过些离经叛道的事?

私自外出不过是一件小事,甚至在那些成名已久的修士所做过的事中,小得不值一提。

仅仅是因为担心暴露行踪,便悍然出手夺人性命,未免叫闻者不寒而栗。这番行径,倒是与早年在道修地界兴风作浪的魔修极为相似。

然而,这个中缘由,恐怕只有此事的当事人自己心中最为清楚。

洛清明知晓自己违抗师令擅自离开疏雨剑阁在先,又强行通过旁的手段进入他师父明令禁止他进入的星城遗迹,他预感到自己回到疏雨剑阁,又会有怎样的惩罚。

他在进入星城遗迹的时候,便有意套过那几位灵溪宗弟子的话,知晓了他们的出身。左右与他同行的这几个灵溪宗弟子,宗门也不是多大的宗门,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这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意图斩草除根。

只是未料到,这灵溪宗背后竟藏有这般秘法,而这灵溪宗掌门竟会亲自来太云门讨公道,又刚刚好被放上了太云门。

其实他这回做的,正是修真界中惯常的手法。杀人灭口乃是常事,无数大能也这般做过,然而无人敢置喙,因为那些大能都是道修中的中流砥柱,所作所为无人敢置喙。

只不过这些以强欺弱的事,终归不能放到台面上,正如今日,此事叫众多宗门看了去,让疏雨剑阁脸面全失。

他也是看到那命牌之中的画面后,才知晓那几个弟子的结局。他此前对此事也未有什么负担,然而在这回,他才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

然而此事既已成定局,悔也无用。弱肉强食之道,本应如此,此事缘由,不过是那几个弟子自己实力太弱罢了。

陆连峡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显然是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心头的火气,“所以他们便该死?”

洛清明虽未答话,可面上的表情分明在说“那不然呢?”。

正当陆连峡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疏雨剑阁的长老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此事被如此多的人看了去,定然是压不下去的。而洛清明方才那半点悔改之意都没有的模样被众人看了去,且又抱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出言不逊,自然又会使得洛清明的名声大受影响。

影响洛清明一人事小,影响到疏雨剑阁事大。

于是那位疏雨剑阁的长老连忙呵斥道:“洛清明,不可如此无礼!”

洛清明被宗门内的长老一呵斥,自然知晓缘由。

他暗自咬牙,狠狠瞪了陆连峡一眼,别扭地行了个礼,“是晚辈方才口不择言,还望前辈大度,不与我计较。”

他的不情愿全都写在脸上,陆连峡受了他这一礼,面色却愈发难看。

陆连峡合该受他这一礼。于地位,他乃是一宗之主,自然受得起洛清明这一拜。于资历,他年龄与修为均是高于洛清明,自然受得这一拜。于身份,他是那七位身陨弟子的师尊,洛清明更要与他一拜。

那位疏雨剑阁的长老与太云门长老耳语片刻后快步走来,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或许这其中还有什么误会,道友这边请,待我等好好说道。”

二人之间接下来的谈判结果如何,并没有外人知情。

那位太云门的容盛长老,很快便驱散了还等着看好戏的人群,让今日的比试回到正轨。

只是在见过了先前那般闹剧后,众多弟子的心思便都不在比试身上了。人群中不断传来窃窃私语,皆是在说方才一事。

此事的结果,待到陆连峡与那位疏雨剑阁长老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便会彻底落下帷幕。

陆征与另外六位灵溪宗弟子的公道,在外人眼中算得是讨回来了。然而,这公道再如何,也无法让那几位弟子复生。

比武台上又传来了弟子比试的声响,原本看热闹的弟子们,注意力也逐渐回到了今日的比试上去。

看着这热闹的一幕,步惊川心头却有些沉重,他无心再旁观比试,便在此刻独自回去了。

步惊川的庭院门,当晚被陆连峡敲响了。

陆连峡面上尽是掩不住的倦意,就连站直的时候亦是颤颤巍巍的,仿佛风一吹便倒。

仿佛是因为失去了替陆征寻仇这个信念的支撑,陆连峡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正如一个凡世间普通的耄耋老翁,两鬓斑白,双眼浑浊,就连身形也佝偻了几分。

见步惊川开门,陆连峡只微微点头示意。他不进屋,只立在原地,长长地叹息一声,“先前情况紧急,还未来得及同小友道上一声谢。”

步惊川忙道:“您客气了。”

“这声谢,我还是得道的。以及那位太云门的小友,一路助我颇多。”陆连峡闻言只微微摇头,“更有另外两位小友,他们虽是疏雨剑阁的弟子,然而却未失偏颇,甚至在此事上为我行方便……我此前还误会他二人,是我的不是,此回我亦是欠了他们,日后……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偿还。我如今的身份不好入他们的院子,只得寻你,托你转告谢意。”

陆连峡此回,是让疏雨剑阁在各大宗门面前丢了自己的脸。而孟书寒与孔焕出于道义,在此事上不加阻拦,尽心尽力。别说陆连峡,就连步惊川也感到有些许意外。

然而听着陆连峡的话语,步惊川心头有股奇怪的预感,“眼下夜已深,自然是不再适合上门,前辈何不等到明日里亲口与他们说?”

“我要走了。”陆连峡苦笑一声,“我恐怕再留不久。”

步惊川默然。陆连峡此回让疏雨剑阁失尽颜面,疏雨剑阁尽管明面上会公正处理,然而背地里恐怕恨透了陆连峡,陆连峡提前离去,也是正常。

不止是因为此事已了,更是为了保命。

疏雨剑阁可能会迫于眼下的风声,不敢轻易对陆连峡出手,然而若是等到此事风头一过,再无人记得此事,便谁也说不准了。更何况,灵溪宗的秘法这回出现在了众人眼皮子底下,不乏有对那秘法起了歪心思的人。

“可……灵溪宗怎么办?”步惊川有些犹豫地开口。

这问题由他一个外人问起来,多少有些僭越,他不过是他本意只是想提醒陆连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谁知陆连峡全然不在意,随意地挥了挥手。

“灵溪宗,只剩下我一人了。”陆连峡苦笑着摇了摇头,“先前便只有七位弟子,而如今,那些弟子都不在了,灵溪宗自然便不在了……”

步惊川未料到自己无意之间竟是戳到了对方的痛处,陆连峡摇了摇头,“无妨,你不清楚灵溪宗的情况,未预料到这层也是正常。”

步惊川喉头一梗,犹豫了许久,还是问道:“那前辈往后……准备如何?”

“我不知道。”陆连峡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今日摇头的次数太频繁了些,伸手揉了揉额角,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许是居无定所,云游四方,又或是偏安一隅,了却残生。”

步惊川沉默良久,却又说不出挽留的话语。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与陆连峡还未熟悉到可以畅谈此事的程度。

看陆连峡这笃定的态度,恐怕是早已下定了决心,多劝也无用。

二人沉默着面对面静立良久,终是陆连峡打破了沉默,“时候不早了,小老儿便在此先行别过。”

说罢,陆连峡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步惊川望着那萧瑟佝偻的背影,回了一个对方看不见的礼。

此去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时何地。

只愿陆连峡余生安乐,顺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