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的第二日,众人寻到了洛清明,试图问清此事。

他们预料到洛清明会不承认,却未想过洛清明能够表现得如此淡然,毫无破绽。

洛清明听闻他们的来意,却面色如常,道:“我前日虽是外出,然而也有同门作陪,我可没有这个空闲,在外出的半途中回头动手。”

仿佛是为了自证清白似的,不待他们细问,洛清明便开始复述自己事发当日的经历。他说自己那日考虑到疏雨剑阁弟子都围在陆征那个庭院外,担心这会令得陆征不安,于是与陆征支会了一声,带着那几个疏雨剑阁的弟子外出来。思及这两日里,那几位同门替他守候在此处,也算是苦劳,他便请那几位下山去吃了顿饭。

“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洛清明解释道,“我们去太云门下的集市吃饭,去的是那家‘连香楼’,若是不信,你大可以问问那日的主厨。”

太云门下的集市步惊川等人也去过,清楚确实有这么一家饭馆。洛清明的解释听起来确实合乎情理,就连他们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这确实是真的,”于任凌在他们身后低声道,“前天夜里给陆征夜里送饭的弟子说,是陆征自己出来取的食盒。”

那这说明,至少在前天晚饭时间前,陆征都还活着。秋白昨日便断言陆征已气绝一日,这个线索与秋白判断的结果并无出入。

孟书寒却是不信,“那你吃完饭过后呢?”

“我们几个喝多了,在集市上过夜。”洛清明面上纹丝不动,“我向来是个一杯倒,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堂而皇之地说出一个丢脸的事实,平白给自己添多了几分可信度。

一旁,听到动静的其他弟子也逐渐围了过来。

见到此处如此多人,洛清明面上却没有半点惧意,反倒是道:“师姐,平日里我与你有什么矛盾,你大可私下同我提出来,而不是寻这么多人与我对峙,平白丢了疏雨剑阁的颜面。”

他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他真不知晓面前几人的来意似的,孟书寒被他气得跺脚,可又碍于有要事在身,不能意气用事。

“那么你喝醉之后呢?”孔焕还不死心,继续将这个话题往回拉。

洛清明满脸无辜,“喝醉了之后当然是睡觉,你见过喝断片的人喝醉了之后还能做别的事吗?”

他这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孔焕也意识到自己在气急攻心之下问了个蠢问题,一时间有些懊恼。

“那你喝醉之后,回去哪里睡觉了?”步惊川却没有这么容易被糊弄,眼见着此回对峙似乎又要被洛清明占据上风,他也忍不住开口了。

“自然是回我们落脚的客栈,那间客栈在饭馆对面。”洛清明眨了眨眼,“樊易师兄扶我回去的,那夜我整夜都未醒,樊易师兄也是知晓的。”

步惊川一挑眉,“你既然说你喝断片了,又如何知晓是谁扶着你回去的?”

洛清明顿了顿,“我虽然是个一杯倒,但是也多少对发生的事有些印象……”

步惊川紧追不舍,“你的意思是你喝了一杯就立即送你回去了?”

洛清明咬了咬牙,面色有些难看,“自然。”

步惊川死死地盯着他,洛清明的言语之间虽还有漏洞,然而,这漏洞太小,不足以证明洛清明真的在当天夜里离开,并杀害了陆征。

他们还是太过冲动,没有证据,恐怕洛清明不会轻易松口。

见得几人神色,洛清明松了一口气,唇角勾起了一个笑,落在几人眼中,带了十足的挑衅意味,“几位,问完了吗?”

无人答话,洛清明便道:“既然问完了,那在下便先告辞。希望几位日后不要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来怀疑我。”

洛清明擦着几人而过,只留下一群看好戏的弟子还围着他们。

步惊川回过头去看了眼自己身后萎靡的几人,低声道:“先走罢。”

因为陆征的死,他们都变得有些冲动。

他们分明知晓如今还缺失了证据,而陆征所携的灵溪宗弟子的命牌如今也不知所踪,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指认洛清明的所作所为。

“各位暂且回去罢,”远离人群后,步惊川道,“至少……这次确实是我们冲动了。”

他们不慎打草惊蛇,往后只会让洛清明更加警惕。若是还有什么证据,恐怕也会被洛清明趁机毁去。

而这一点,他们都无可奈何。

“方才我有一件事未说。”于任凌咬牙道,“负责给陆征送餐食的同门与我说,他们昨日虽未见到陆征,但他们第二日早中晚前去送餐时,都能见到放置好的空食盒。他既然动手了,却也不见有收拾的意思,莫不是……在等着谁发现此事?”

但此时众人情绪低落,也无人分心注意此事,只各自回去了。

秋白所言非虚,洛清明的反咬一口,果然来了。

不知从何处起的风言风语,道是步惊川与孔焕杀了陆征。传言中说他们意图将洛清明当作垫脚石,才对陆征动手,好借机将洛清明踩在脚下。更有甚者,甚至说他们二人才是杀害灵溪宗另外六位弟子的凶手。

尽管心中清楚这谣言定然与洛清明脱不了干系,也知晓这是洛清明的手笔,但二人还是不免受到了影响。

步惊川随后的几日中,受此事影响,在第二场比试之中惜败于对手。

对于这个结果,秋白似乎早有预料。见步惊川垂头丧气,秋白轻叹一声,“你如今心绪太乱,没有继续比试下去,对你来说也是好事。”

在前几日与秋白的对练中,秋白便发现了步惊川的不对劲。起先他只以为是步惊川走神,而后,他才发现步惊川是无时无刻都在走神,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寻到证据,如何制裁洛清明。

如今看来,不能进入下一轮的比试,对步惊川来说也是好事。在心绪不稳之时冒进,对步惊川的心境而言,恐怕并无好事。提前退出,总比往后被对手误伤来得强。

对此,步惊川心中的愧疚却进一步加重了。

在参与折桂大会前他分明还豪言壮志说自己会替星移师兄打败樊易,然而自己却还未能抵达可以主动挑战樊易的那个阶段,便早早被淘汰了。

步惊川去寻星移谈起此事的时候,星移只是格外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且安慰道:“你不必给自己如此大的担子,你还年轻,日后你还会有很长的时间,你大可以在往后的时间补回来,不必急于一时。”

然而星移的善解人意,却让步惊川心里的担子越来越重。

在往后的这几日中,左右接下来再没有比试,步惊川也失去了去围观比试的兴趣,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窝在房中,只一心等着折桂大会结束。

秋白看到他这副模样,只能叹气,心知此事还需步惊川自己排解,外人干涉不得。

他所能做的,便是每日出去替步惊川将准时送到的饭食取回来,然后,再督促着步惊川吃饭。

“我不饿。”步惊川神色恹恹,他望向秋白手中的餐盒,又很快地移开了目光。

往日里,至少秋白说什么,步惊川即使心中不喜,多少也会照做。然而眼下这回,步惊川倒像是犟脾气上来了,就连秋白说话,他也不肯听进去多少。

他往日里对着秋白的好脾气似乎完全是伪装出来的,现在终于失了那个心思,便暴露出自己完全不听话的一面,倒像是个刺头。

若非时机不合适,秋白几乎都要觉得步惊川是在同他闹脾气,还有几分新奇。

“不饿也得吃。”秋白替他将饭食取出,一一摆好,“你如今还未结丹辟谷,还是需要饱腹的时候。”

修士唯有在金丹期后方能辟谷,辟谷后可不如常人般吃喝,逐渐脱离五谷红尘。然而步惊川如今的身子,其实与普通凡人一样,都是不能经受久饿的,自然需要进食。

因为此次来参与折桂大会的多是如步惊川这般还未结丹的弟子,太云门倒是极为周到,不止设有食堂,还有这般送上门的餐食,满足那些不喜欢人群的修士。这餐盒的饭菜极为丰盛,三菜一汤,两荤一素,还有一个海口大碗,装着雪白的米饭。

那饭菜还是热气腾腾的,从食盒中取出,登时四下飘香,叫人食指大动。

步惊川不自觉地多看了那饭菜一眼。

秋白再接再厉,他这回放缓了语气,“多少也吃点儿。”

步惊川微微摇了摇头,“不了。”

秋白忍不住“啧”了一声,“你是想我喂你吗?”

步惊川一愣,眼前不自觉浮现起秋白真的拿着汤勺同他喂饭的场景。先前虽然秋白也这般喂过他喝药,可喂饭还是第一次……

可他又忽然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来,似乎都忽略了秋白的感受,一直沉浸在失落之中。

这几日,别说主动亲近秋白,就连秋白主动亲近他,他也极少有回应。

他太过无能,不但连累陆征惨死,就连自己的心上人都无法顾及。原来的秋白落在他眼中,本是高傲而又神秘,如今却放下身段,日夜陪在他的身边,明明是不喜欢说话的人,这几天却说了最多的话。

像秋白这般好的人,应当是别人主动去接近,而不是一味地来迁就他。

不该是这样的啊……秋白对着他不该是这么小心翼翼,他也不该对秋白的亲近不为所动。

他这般,不但是伤害了自己,也是伤害了秋白。

他如此经受不起挫折,日后又该如何与秋白并肩?又凭什么可以护住秋白?

前不久,秋白才与他说,如今陆征已死,能为灵溪宗七位弟子讨回公道的,唯有他们。而他却将秋白的话抛于脑后,又将灵溪宗几位弟子置于不顾,只沉浸在自己的失落之中。

若非有秋白提点,他也不知自己要消沉多久。

秋白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这几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醒。

他抬起头,这几日中,第一次认真地望向秋白。

秋白正微微蹙眉看着他。自从发现陆征出事以来,秋白望向他的时候,似乎都是这般的神色,微微含着忧虑,却因为信任,才没有多言。

见到他主动抬头,秋白面上闪过几分惊喜,就连眉头也舒展开了。

步惊川并不喜欢秋白皱着眉的样子。不是说这般模样不好看,而是秋白皱着眉的时候,他的胸腔都会被一种名为“心疼”的酸软情绪占满。

他不想看到秋白因为他皱眉的模样。

他更喜欢看秋白眉头舒展开的模样。

他像是陷入什么漫长的梦境中骤然清醒,登时觉得自己的低落情绪可笑至极。

他呆呆地望向秋白,“抱歉,我……”

“……我不知道我先前怎么了。”他喉咙干涩,哑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我不是故意忽略你。”

见到他这神色,秋白也多少猜出了他的想法,面上也松了一口气,“无事,你有情绪,是好事。许多事情你都是第一回 经历,你得慢慢去学。”

步惊川没有听出秋白话语背后的意思,他现在脑子转得很慢,想的全都是秋白。

他忍不住站起身来,绕过眼前的桌子,将坐着的秋白揽住。

他慢慢放低身子,将全身都靠在秋白身上,仿佛那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依靠。

他将头埋到秋白肩头,呼吸着秋白萦绕在鼻尖的发香,低叹了一声。

秋白就在他眼前,他又在迷茫什么?

“秋白,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会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