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极造访过后此地难免会残留魔气与鬼气,受到了这二者影响,步惊川后半夜睡得极为不安稳。

他做梦了。

梦里入眼是一片荒芜,他孤身一人,在破败的废墟之中徘徊。

废墟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四下烟尘四起,遮住了他的视线。

极为罕有地,步惊川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他心中有什么,正引着他在这废墟之中四处寻找。

心中仍留有一丝希冀,令他在此地久久徘徊,却因为这分希冀引来了更大的绝望,那种绝望将他笼罩时,铺天盖地,叫他得不到半点喘息之机。

没有了,一切都……毁了。

谁也不在了。

他被抛弃了。

“东泽?”步惊川听到有人唤他,身躯猛地一震,睁开眼来。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天刚蒙蒙亮,他不知何时又被秋白移回到了山洞当中,此刻仍是背靠着秋白兽形的姿势。

“你做噩梦了。”秋白见他清醒,又补充着。

“梦到了不太好的东西。”步惊川轻轻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复述他在梦中见到的东西,也不愿多说。好在秋白察觉到他的情绪,也没有追问下去。

修士不常做梦。若是有梦境,多半是对未来的预知或是对过往的回溯,他虽不记得梦中确切经过了什么,却仍旧记得那种孤寂荒凉的感觉。

那种感觉……他再不想经历第二遍。只希望他这个梦境,是一个例外。

魔气虽对修士来说不是完全沾不得的玩意,但确实会放大修士的情绪。正如他方才的梦境,也如他昨夜情绪的失控,也怪他昨日疏忽,未曾想到这个层面去。

一想到昨夜,他自觉丢人,也不知道如何同秋白解释,只好一言不发,低头嚼着干粮。

待到天亮,二人神色如常,继续踏上回长衍宗的路。

他们赶路一月有余,回到长衍宗时,正巧赶上长衍宗设宴。

昔日冷清的长衍宗此时张灯结彩,各处都能听见弟子的欢声笑语,远远地便能闻到饭菜的香味,这番场面叫步惊川好生陌生。

他心中奇怪,只道他离去前也未曾听说过这时候有什么节日或是要庆祝的喜事,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找人一问,方知星移在半月前出关,如今已经突破心动期,正式成为金丹期的修士。

他心头欣喜,来不及先回自己庭院一趟,便去寻了星移,同星移贺了声喜。

他同星移道:“先前回来得匆忙,不知晓师兄出关,回宗时没准备贺礼,日后待我给师兄补上。”

星移并不在意这些,大手一挥,爽朗道:“无妨,待下次有机会送了再说,记得送我个好的便是。”

“这是自然。”步惊川应道,“我须得寻得个好物件,方能配得上师兄。”

说话间,二人双双入座。

星移是本次宴会主角,席位便是主位,同步维行坐在一处。此时步维行见到他二人,面上也难得地露出松快的笑意,“如此喜事,东泽竟然赶上了,当是双喜临门。”

步惊川向步维行问好行礼,长衍宗比不得疏雨剑阁,外出的弟子与宗门的联系甚是艰难。加上他自十四岁起便频繁外出,这些年留在宗门当中的时间甚少,同步维行也见得少了。

然步维行却从未有过意见,仍是待他如初,只是偶尔问起他外出学到了何事,或是指点一番迷津。

步惊川先前因为自己体内封印的事,还寻思着回到长衍宗后寻步维行问个清楚明白。原本预计过段时间再去寻步维行,没想到二人此时此刻猝不及防遇上。他自己心中别扭,步维行却仍旧待他亲近非常。

二人相见,周遭人来人往,倒是没有出现步惊川预想当中的尴尬局面,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他思维激烈交锋期间,步维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气息为何忽强忽弱,然而见着又不像是即将突破的模样……可是受伤了?”

坐在一旁的岑清闻闻言,也起身走近几步,在他面上打量半晌,道:“瘦了。”

对于师娘的关怀,步惊川苦笑,“我此回是出去历练,自然比不得在长衍宗安逸。途中遇上了些事情,不过并无大碍。”

他不敢说自己受伤的事,唯恐师父师娘担心,因此只是将此事含糊而过。

“我闭关时你便出去历练,我出关之后你也不在,”另一边,星移似是看出了他不愿多说,主动转移起话题,“这账,我可要好好同你算一下。”

步惊川笑着练练点头。

“你此次出门历练已有三月之久,可有收获?”步维行问道。

“有,”步惊川道,“我历练途中进入了一处遗迹,得了些上古手稿,只是短期内看不出什么用处。”

话甫一出口,他便注意到步维行神色一变。

他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的灵力被封印,正是步维行所为。如今他提起上古遗迹,步维行便变了脸色,这是否证明了,步维行对他的身世,其实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见步维行出神,步惊川轻声提醒道:“师父?”

步维行被他唤得回过神来,而再开口时,罕见地有些吞吞吐吐,“既然是上古手稿,自然要好好研究……若是有不懂的,可拿来询问与我。你这还是刚回来罢?回去放下东西再过来,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个位置。”

步惊川应了一声。步维行显然是还有些回避这个话题,今日毕竟是庆祝星移结丹的日子,他犹豫片刻,决定不在眼下追问此事。

金丹期的修士在长衍宗屈指可数,也就只有步维行同几位长老有金丹期的修为,就连心动期的弟子亦是少数,大部分弟子的修为都在筑基期。

星移是近十代弟子中,为数不多结丹的弟子。三十岁出头便能结丹,此等资质,不说长衍宗,就连在三宗亦是极少数。

因此,此事确实值得好好庆祝一番。

步惊川只随意挑了几样跟前的小菜入口。他在回宗前,便已经吃过晚饭,此时腹中饱胀,只是随便吃了些,权当过过嘴瘾。

他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壶清酒,左右他不是此次宴会的主角,除却最开始的问候外,也没几个人来寻他。

平日里都是他跟着星移那一帮子人一块玩,只是如今,座下的弟子们打闹成一团,星移随着步维行和岑清闻二人坐在主位上,平日里同星移玩得好的那群弟子自然无法上去同星移一块玩。

步惊川坐得离主位近,又来得晚,因此,他这边倒不如别处热闹。

又过了段时间,主位上的三人离席,不少长老也早早离去,底下的弟子彻底玩疯了。

左右步惊川还挺喜欢这般无人打扰的环境,便看着底下玩闹的弟子,准备将手中的酒盏递至唇边。

就在那白瓷酒盏即将触碰到他的唇边时,忽然被一只手截住。

白瓷酒杯在距离他唇边不足一指宽处堪堪停住,满溢的酒盏被晃出了几滴酒液,沾到他的指尖。他低头看了一眼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半晌后才抬眸望向这只手的主人。

自他回到长衍宗后,秋白便再度回到了金素剑中。他还以为秋白是不喜在长衍宗中抛头露面,没想到在此时,在弟子如此多的宴会,秋白竟然会出现。

秋白一向不喜人多之处,却也不是完全不能露面。虽然此处人多,若非有意看向步惊川这边,秋白以他自己的隐匿本事,还是可以不让此处的弟子轻易发现他的存在的。

怎么秋白偏偏在这时出现了?

步惊川有些无奈,道:“秋白,松手。”

秋白闻言也不动,只是将握紧着他手腕的手稍稍松了一些,却也未从他手腕上撤离。反而是手上微微施力,将他的手腕连带着酒盏一同压回到案上,酒杯轻轻磕到木制的案几,发出一声闷响。

二人之间又沉默一阵,秋白才后知后觉地补充道:“你伤愈才没多久。”

便是让他不要喝酒的意思。

步惊川无奈,距离他痊愈已经过去一月,秋白却仍旧用这种对待易碎品的心态对着他,令得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无奈。

他试图争取一下自己喝酒的机会,“我都多久没碰过酒了,而且我伤也好了一月了,还不能喝吗?”

秋白直直望着他,“你两月前,在进入星城遗迹之前,才刚刚喝过。”

……还是同孔焕一同去的安云楼喝的,秋白竟然连这都还记得。

他其实对喝酒没什么执念,只不过是闲来无事,加上此处气氛合适,遂想喝上一杯罢了。

思前想后一番,见秋白态度坚决,那只握着他手腕的手半点不松,他只好自己先松开了捏着酒盏的手。

秋白这般毕竟还是为了他好,他也不能辜负秋白的好意。

自知理亏,他动了动手腕,示意秋白松手。秋白也如他愿松了手,却也没有将自己的手抽离,只虚虚将手笼在他的手腕上。

步惊川被秋白这举动弄得心猿意马,正当他强打精神,准备将手抽回来时,心中忽然灵光一闪。

他转头看着秋白,笑着道:“我不喝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