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怎么办?”沈潮生捂着自己胸口,一瘸一拐走过来。

他面色苍白中略微透出几分青紫,显然情况不太好。

万识月低头与坐在废墟上的孩子对视,彼时远处太阳已经渐渐升起,明媚的太阳光照在孩子过长又浓密的眼睫上,将他雪白眼睫也染成浅浅的金色,像一簇横倒的羽毛。

在浓长羽睫下,那双赤金色眼瞳平静无波的接受着万识月的注视。

饶是万识月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感到几分诡异,手臂上被激得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这孩子的眼神太过于空洞,而那空洞又并非受到过多刺激而产生的麻木。万识月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去形容他的双眼。

但她知道,自己若是长时间和这双眼睛对视,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圆悟法师单手立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开口:“就没有别的办法,将这孩子和缺弊塔分开吗?只要让他远离缺弊塔,魔气没有机会与他融合,他也就不会变成天劫了吧?”

沈潮生扯了扯嘴角,略带嘲讽:“魔气现在已经有一部分灌进他身体里了,他此刻就是不完整的天劫,又谈何‘不会变成天劫’?”

“眼下只是因为他尚未长大,身体还没有到可以完成承受魔气的时候,所以才保留了这幅人皮。待他日后长大成人,魔气完全被他消化,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一时间众人静默无语,四个人,四个门派的掌舵人,凑在一起,却连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对着那面无表情的孩子干瞪眼。

忽然,万识月眼神微微闪烁,道:“我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沈道友能不能接受。”

沈潮生没明白万识月的意识,抬头疑惑的看向万识月。

万识月道:“眼下没办法把这孩子和缺弊塔分开,魔气已经灌进去了一部分,我们想要提前杀死天劫的办法也没办法用了。”

“但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变成天劫——别看他外表如此镇定,但他本质仍旧是个两岁多的孩子。”万识月垂眼看了看小孩的漂亮脸蛋,轻声,“魔气虽然不愚蠢,但它确实没有思考能力,也没有张嘴说话的能力,就算把这孩子放在缺弊塔里养大,它也没办法直接告诉他,说他是天劫,他生来就是要为了毁灭这世界的。”

其他人也不是笨蛋,听万识月讲到这,他们已经大概理解了万识月的意思。

沈潮生不可置信的看向万识月:“你的意思是……”

万识月抬起头看向沈潮生:“没错。小孩子没有记忆,养大他的人说什么他的认知就是什么——我们只要告诉这孩子,他是正道弟子,生来就该降妖除魔,救济天下。”

“这样就算他在缺弊塔里面长大,也会老老实实长成一个正道弟子……”

沈潮生等不及万识月把话说完,便皱眉打断了她:“万识月!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天劫可不会因为人的意志就发生变化!不管我们怎么教育他,等他的身体成长到可以完全接纳那些魔气的时候,他就会变成毫无感情的天劫!”

沈潮生全然不信什么‘爱的教育’就可以感化天劫。如果这套有用的话,前人早就用了,其他人又不是傻子。

圆悟法师也摇了摇头:“万道友这个想法,有些过于想当然了。”

万识月不紧不慢:“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你们急什么?”

“最先预言天劫的人就是天机门,我可比在座的各位都更了解天劫。天劫当然没办法被感化,但我想的也并不是感化他。”

“诸位,你们好好想想,魔气为了保住这次的天劫,多次冲破封印,消耗了不少力量。在天劫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它必然也会潜移默化将自身的力量转移给天劫——但如果我们在天劫完成之前,杀了他呢?”

“你也说了,魔气在保护他,我们要怎么杀?要不然万道友你来做个示范?”沈潮生面色不善看向万识月。

他刚刚才被魔气掀翻,此刻正恼怒着,胸口的伤势也在隐隐作痛。

万识月无视了沈潮生的挑衅,继续往下说:“以普通修道者的力量,确实难以和魔气抗衡。但你们别忘了,魔气并非万能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天上指:“因果之力,更在魔气之上。即使是天劫,陷入因果之中,一时无法勘破的话,死在因果上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总比在这看着这孩子干瞪眼来得好吧?”

其他人纷纷看向沈潮生,沈潮生皱眉,垂眼对上那面无表情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孩子长得有些眼熟,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挤得沈潮生脑子发疼——否则他一定不会忽略旁边远山长不断瞟过来的,欲言又止的视线。

静默了良久,沈潮生终于点下头去,挤出一句:“我会将他带回暮白山。”

*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也可能是因为列松的魂魄在身死之后没能坚持那么久。

突然从他人记忆中剥离出来,陈邻睁开眼时脑子还有点发晕。她捏了捏自己眉心,又侧过脸去看徐存湛——那个在废墟里,被称之为天劫的小孩,无疑就是幼年版徐存湛。

白发金瞳的外貌特征实在是过于好认,他小时候和现在的五官也能看出一些相似之处。

铎兰在记忆结束的时候,便松开了陈邻的手。但徐存湛却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仍旧握着陈邻的手,微微垂着头。

帐篷内光线并不算太好,他垂下头时,大部分表情都被阴影淹没,教人看不清楚。

铎兰望向徐存湛:“看完腰牌里残存的记忆……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徐存湛慢吞吞抬头。

虽然他抬起头来了,但因为坐的位置背光,所以面上仍旧覆盖一层阴影,神色莫名。唯独那双赤金色眼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格外醒目。

不知为何,铎兰与那双眼瞳对视,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恶寒。

在片刻的沉默后,徐存湛开口:“你有看过腰牌里的记忆吗?”

铎兰摇头:“这上面的魂魄残余太弱,查看一次就会耗尽上面的魂魄力量。所以我一直没有看过里面存下的记忆。”

“我和钟鱼同为女娲庙大祭司的弟子,彼此之间再了解不过对方,她和列松的事情我也知情。当初如果不是沈潮生害死自己亲儿子,后面也不会发生种种悲剧。”

“他却还有脸让你管他叫师父!”

徐存湛歪了歪头,却并没有铎兰那样气愤——但看二人反应,很难让人把徐存湛和‘受害者’联系起来。

他继续问:“列松将剑骨还给沈潮生,现在那截剑骨还在暮白山吗?”

铎兰愣了愣,没想到列松会问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偏门问题。

她有些迟疑:“应该……应该还在吧?当初暮白山对外宣称列松已经死了——也没见他们把剑骨拿出来过。”

徐存湛颔首,轻声:“我明白了。”

他拉着陈邻转身就走,回应过于平静,平静得铎兰都没反应过来。等她追出去还想跟徐存湛说些什么时,却早已看不见徐存湛背影了。

离开隔离区,陈邻摘了口罩,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但今天天气不太好,空气又湿又闷,摘掉口罩给人的感觉也没有舒服到哪里去。

她一只手还被徐存湛牵着,另外一只手空余,绕着自己手腕上红绳垂下的部分打转。徐存湛拉着她一口气走出很远,陈邻走得有点累,拽了拽徐存湛的手腕——徐存湛偏过头看了看她,会意,停下脚步。

他指了下旁边的台阶,陈邻点头,两人一起走到台阶边坐下。

天色已近傍晚,暮色流淌在街道石砖上,速度缓慢而安静。陈邻抽了抽手,没能成功把自己的手从徐存湛掌心抽走,她曲起膝盖抵着自己下巴,偏过脸去看徐存湛。

徐存湛表情很镇定的样子,眼睫微微垂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陈邻空余的另外一只手伸出去,把他鬓边散乱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她的动作不算快,自然也称不上隐蔽——别说修道者,哪怕是个普通人,也绝不会被陈邻如此明显的动作吓到。

徐存湛等她帮自己别完头发,浓密眼睫下的眼珠才慢吞吞转动,视线投向陈邻:暮色映在她瓷白的脸颊上,她黑色和蓝色交错的头发斜编至胸口,发丝里编着一截三色混合的丝带。

过于明亮的色彩,但在陈邻身上混合,就怎么搭配都不会显得奇怪。

“虽然我总是说自己是个很会看气氛的人,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聪明。”陈邻声音轻轻,“所以你要是觉得难过,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等着我自己去猜。”

“我光看你的脸,很难确定你的情绪。如果我一直没办法确认你的情绪,我会非常的焦虑和不安……”

说完,她小幅度抿了抿唇,眉心皱起。徐存湛歪了下脑袋,脸颊触碰到陈邻还停在他耳边的手。

陈邻犹豫了一下,摊开手掌——果然,徐存湛立刻将脸贴了上去。他的脸颊意外柔软,呼吸从鼻尖涌到陈邻的大拇指边缘,温热的气流一路下落拂过手腕。

像一只主动蹭人的猫。

“我不难过。”

徐存湛慢吞吞开口,颜色罕见的赤金色眸子注视陈邻,眼瞳里倒映出陈邻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