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松神魂落魄离开了沈潮生的房间。

他无法反驳沈潮生的话。

如果只是需要一个进入缺弊塔的人的话,不管里面有多危险,为了镜流,列松都愿意进去试一试。但显然,打开进入缺弊塔的大门,所附带的危险并不仅仅针对列松一个人。

他自己冒险倒是无所谓,但也确实没有借口拖上其他同门与自己一起冒险。在缺弊塔解开封印的过程中,哪怕出现任何的差错,都有可能导致更大的灾难发生。

第二天沈潮生便下了命令,免去列松巡山的工作。这道命令明面上给出的借口是他需要列松帮自己处理一些宗门事务,同时列松还要兼顾自己的修行,没有时间去巡山。

但列松自己心里清楚,师父是怕自己再听见镜流魂魄的声音,一时忍不住,冲动之下做出破坏缺弊塔封印的事情。毕竟在镜流出事之前,列松算得上是比较无法无天,时不时就要违背门规搞点乐子出来的人。

他没有违抗沈潮生的命令,也减少了下山的次数,平时除去修行就是处理宗门事物。

因为月相异变,天机门掌门万识月来暮白山的频率变高了许多,每次来都是列松前去接待。因为他们谈话从来不避开列松,所以列松也从万识月数次上门拜访与沈潮生的谈话中,知道了越来越多关于‘天劫’的信息。

其实天劫不止出现了一次。

只是最开始的几次,都因为天机门的预言而及时将危险掐死在摇篮之中了。但每当旧的天劫死去,不过两三百年,就又会出现新的天劫。

间隔最长的一次是血月夜魔那次。血月夜魔被镇入缺弊塔后,足足等了六百年,新的天劫才出现。

圆悟法师说那是因为血月夜魔吸收了太多魔气,导致缺弊塔内部魔气总量减少——变少的魔气不足以培育出一个天劫,在孕育条件不达标的情况下,天劫自然就不会诞生。

但是月相关于天劫的预言一次比一次模糊,从最开始的在天劫尚未出生时就能精准占卜到位置,到现在只能隐约知道近十年天劫会出现,但在哪出现,怎么出现,观月师们却完全没能推算出来。

这次天劫也是如此。

甚至连天劫可能会出现的大概位置都观测不出来了。

列松的话越来越少,同时也越来越忙。他现在再出任务时已经不再和师兄弟们一起去,基本上都是个人独行,回来之后也只汇报结果,对过程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从不细讲。

远山长作为列松目前硕果仅存的师弟,也是最明显感觉到列松变化的人。他能察觉到自己这位师兄脸上笑意越来越少,等某天在晚课路上看见板着脸的列松时,远山长才惊觉列松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笑了。

他也有过试图找列松谈心,但每次都被列松找借口糊弄过去。远山长能感觉到,列松已经在他和他们之间筑起了一堵高墙,没有人能看见列松在墙内的想法。

即使是他们的师父沈潮生,也看不透列松的想法。

直到某一天,新弟子招收结束,众人尚未散去之时,原本安静站在沈潮生身后的列松,忽然跨出一步,走到了大殿中央。他这个异常的举动,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沈潮生垂眼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怎么了?”

与此同时,远山长心底莫名感到几分不妙。

列松抬起头,望着沈潮生。忽然,他摘下了自己的佩剑,低眉垂眼,声音平静:“师父,我要离开暮白山。”

沈潮生原本平静的表情霎时像面具一样裂开。同时,周围的师兄弟们也惊诧望向列松,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说什么?”沈潮生一下子站起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而列松仍旧声音坚定:“我要离开暮白山。”

他甚至没有说请师父准许,大有一副不管沈潮生说什么他都不打算回心转意的样子。

列松的话正如一碗滚油泼进雪地,霎时带起一连串反应。

沈潮生面皮**,却又因为太多人在场,他愣是压下了自己狰狞的表情,咬着后槽牙:“离开暮白山?列松,你是修炼的时候把脑子练坏了吗?”

“好好想想,你是谁养大的!你能有今时今日,又是谁给你的!若是没有暮白山,你能活到今天?”

气氛一时绷紧,剑拔弩张起来。底下弟子们面面相觑,这时周围的长老们也反应了过来,有长老干咳两声,上前温声劝慰沈潮生,也有长老斥责列松,让他快点向自己师父道歉。

被挤到角落没什么存在感的远山长,看不见列松的正面,只能看见列松背影——青年脊背挺直而沉默,那把被他抛下的佩剑正落在脚边。

远山长莫名有种感觉,他感觉列松不会认错,更不会收回刚才那句话。

果不其然,列松丝毫没有收回那句话的意思,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师父,我要离开暮白山。”

刚被劝得略微放下火气的沈潮生,因为列松这句话,霎时额角青筋又跳了跳。

他怒目而视下方的列松,青年抬眼,那双眼窝深邃的漂亮眸子平静过了头。只要和这双眼睛对视,你就会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坚决到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沈潮生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我自认待你不薄。”

列松沉默片刻,道:“师父所求之道,与我心中之道相悖。”

“弟子不想与师父变成敌人,离开暮白山是唯一的办法。”

沈潮生震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责我当初没有救镜流吗?!”

分明没有任何人提起镜流,但沈潮生仍旧第一时间想到了镜流的那件事情。但在他提起镜流后,列松反而变得更加沉默,以及……失望。

其实不仅仅是镜流的事情。列松一直都知道自己师父私德有亏,但无论沈潮生对不起谁,却都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列松;相反,沈潮生对列松当真是极好,甚至在列松小时候完全充当了父亲的角色。

但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列松开始参与一些宗门内部杂务之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对沈潮生的行为保持沉默。沈潮生是个非常自负并骄傲的人,他对自己做出的所有行为都坚信是正确并怀有大义的。

他不会听从他人劝告去改变自己的行为,并对一切软弱的情绪嗤之以鼻。沈潮生青睐列松的原因也很简单:列松无父无母,天赋极强,又是天生剑骨——而且心态绝佳。

这样的人,修道也不容易生出心魔。

列松垂了眼睫,道:“与镜流无关,只是我与师父,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从镜流出事之后,他的心态就出现了问题。镜流的死让远山长从以前没心没肺的小弟子变成了刻苦努力,对师父言听计从的好徒弟。

但这些落在列松眼里,只让他更加无法接受沈潮生。

他和沈潮生的性格问题已经到了不可磨合的地步。如果继续留在暮白山,继续做沈潮生的弟子,列松的修为将会直接卡住,自此再也不能进步。

沈潮生被列松的回答气笑。

他拂开意图拦住自己的长老,咬了咬腮帮子,面皮紧绷:“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未曾想,我居然还养出来一个和我道不同的弟子。”

“你是暮白山养大的,你的剑术是暮白山教的,你在我身边修行二十六年,衣食起居全都是暮白山给的,现在说离开就离开?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面对沈潮生的刁难,列松仍旧没有丝毫动摇。他定定望着沈潮生看了一会儿,脚尖勾起地面佩剑;其他人顿时紧张起来,还以为列松已然大逆不道到要对长辈动刀剑——

剑光出鞘,翩若惊鸿,自青年胸口穿了个来回,剑气从列松胸膛中勾出一截半臂长的银白色细长骨头。那骨头刚一落地,便慢吞吞**开一层剑意,发出细微嗡鸣。

周围人顿时哗然,满座皆惊起,就连主位上的沈潮生,都愕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面色苍白的列松。

列松转手将沾血的长剑也抛在地上,抬起脸平静无波望向沈潮生:“我一生所有皆为暮白山和师父馈赠,唯独剑骨是生而有之。”

“我想剑骨应当比我值钱,以此偿还暮白山二十六年养育之恩。”

剑骨确实是可以从人体里剔出来的。

世间最强的宝剑,便需要用剑骨来炼。但一个有剑骨的孩子必然也有强大的修行天赋——先不说剑骨千年难得一见——挖出剑骨无异于毁了一个将来可能登顶的剑道好苗子。

更何况挖出来的剑骨也不能再安进别人身体里,只能拿来锻造宝剑。锻造出来的剑一出炉就是神器的标准,实力不够格的人根本没办法用。

所以一般大门派找到有剑骨的孩子,自然更倾向于将其带回宗门培养,而不会往挖人剑骨那方面想。

沈潮生浑身一颤,忽的反应过来,目光扫过身边几个师兄弟,其中有几位剑修眼珠子都快要粘到地面那截剑骨上了。他怒喝一声:“远山长!你师兄犯糊涂,你还站在那干什么?快把你师兄的剑骨给他摁回去——”

远山长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应声,跑向列松。只是他刚跑出去两步,耳边忽然想起一阵清脆的银铃声音,旋即远山长便感觉四肢发软,噗通一声面朝下倒在地上。

不只是远山长,在那轻快的银铃声响起时,满屋弟子,长老,就像下锅的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倒地。除去铃铛声外,远山长还听见了一种窸窸窣窣的古怪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下意识抬起头往屋顶上看——不看还好,抬头这样一看,却险些将远山长吓死;只见屋顶上不知何时盘绕着一只巨大的蜈蚣!

作为修道者,远山长也见过许多原身狰狞可怕的妖怪,但这么大,盘起来的身体能将整个屋顶都占据的巨大蜈蚣!他生平第一次见!

更不要说那蜈蚣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细长对足,爬过屋顶木料时不断发出密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那些细碎声音一起落下的,却是无数微尘,与空气融为一体。

殿内所有人都倒下了,唯一站着的人居然是列松。远山长仰起头艰难看向列松,忽然想起今天的大殿新弟子入门仪式是列松负责的。

银铃声近了,一个穿着南诏服饰的少女蹦蹦跳跳走进来。她腰间彩绳上缠绕着铃铛,藕节似的白皙胳膊,骨肉丰盈,手腕上戴着两圈红绳,红绳收尾的束口编织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她跳过门槛,吹了声口哨,盘踞在屋顶的蜈蚣游走下来,温顺俯首在少女脚边。她抬起脸,小巧莹白的脸上有双格外漂亮的莲花眼,眼瞳微微泛着赤金色,眉心一点朱砂红印,在太阳光底下,秀美得完全不像是个正常的人。

比起人——修道者——少女身上反而透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性。

她走到列松身边,捞起他胳膊搭上自己肩膀,还抽空瞥了眼地上那截剑骨。

少女歪了歪头,自然上翘的唇角明显弯了弯,笑意浅浅:“哇!你居然真的把自己剑骨挖出来了啊?”

“真了不起,比你那个只会逃避责任,抛妻弃子的师父好点,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你人还怪好的。”

列松本来痛得要死,听见她这句明明是夸奖却又莫名阴阳怪气的话,忍不住:“你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明明放蛇咬我来着……”

少女转过头去,完全当列松说的话是空气,只对倒在地面暂时不能动弹的沈潮生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初次见面,我叫钟鱼,是列松在南诏交的好朋友。他已经把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还你了,我做见证人,从此他和暮白山两不相欠。”

“人呢我就带走了,你别想着以后再来找他麻烦,我这人很护短的,你要是来找我朋友的麻烦,我就会半夜放蛇去咬死你的守塔弟子,然后把你那个什么缺缺塔的封印全部撕掉,送大家一起去酆都!”

沈潮生眉心一跳,怒意险些冲上天灵盖。自从他拜入暮白山后,就未曾有如此屈辱的一刻,被一个年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小姑娘训斥,简直是奇耻大辱!

只是他的舌头也被蜈蚣洒下的磷粉所麻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愤怒的瞪着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