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那封信,将其放入传信灵鸟背上的竹筒中,沈德秋站在窗口看着灵鸟飞远,脸上表情渐渐放松了下来。

沈潮生不喜欢他和沈家过多联系。但沈潮生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时间盯着沈德秋——他大部分精力都被别的宗门事务还有很多沈德秋不太清楚的正道大事分走,偶尔有空看一眼自家弟子的死活,也是先看列松,然后才轮到他和远山长。

沈德秋很清楚,沈潮生最看重的始终是列松。

列松是他选定的下一任掌门。

这件事情虽然没有放在明面上说过,但暮白山内门弟子人尽皆知,也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因为列松确实很强,在实力强大的同时,又有着同样强大的人格魅力,总是能把身边的师兄弟们照顾得很好。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开朗过头大大咧咧的性格,实际上却很细心,总能不动声色的为身边人化解尴尬。

就算沈德秋不喜欢列松,却也从来觉得列松是个很好的师兄。他在面对列松时,总感到复杂和矛盾。

晚课结束,吃完晚饭后,沈德秋和远山长一起去巡山点登记名字——沈德秋写了列松的名字,将列松提前给他的腰牌摁在记名石柱上。

暮白山内门弟子的腰牌,上面会有腰牌主人的灵力印记。平时一些内门弟子轮流值班的工作,就靠腰牌上的灵力印记来进行人员确认和登记。

内门弟子的巡山工作主要负责暮白山后山,窥心流沿岸,还有缺弊塔的内外塔。虽然缺弊塔本身就有守塔弟子进行轮班,但每晚依旧要求巡山的弟子进去确认封印。

巡山人员分三组,每组两个人。沈德秋自然和远山长一组,远山长提了一盏萤石灯笼,二人沿窥心流往上走,远远便能看见那座缺弊塔。

虽然夜色和缺弊塔都是黑色的,但缺弊塔在夜色中仍旧格外醒目。缺弊塔自身的黑是一种非常压抑沉重,没有任何别的光线纳入的黑;而在这层黑上面,又游走着无数暗红色锁链与颜色古朴的符咒。

远山长抬头眯眼看着缺弊塔,道:“师兄,你知道为什么要修缺弊塔吗?”

沈德秋:“自然是为了关押魔族。”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远山长摇了摇头,有些得意,“缺弊塔一开始修建起来时,确实只是为了关押魔族。但现在可不是,它还有另外一层更重要的含义。你知道天机门吧?就是那个可以通过月相观测未来的神棍门派。”

沈德秋觉得远山长又在胡说八道了。

不过眼下就他们两个人,沈德秋觉得听他扯皮也能打发时间,便敷衍的点了点头:“略有耳闻。但缺弊塔和天机门有什么关系?”

远山长挺了挺胸脯,“百年前,天机门的掌门和长老们,通过月相,窥探到了一场天地浩劫。”

“他们预测到百年后,人族之中将会诞生一个超级大魔王,他将成为比魔族更混沌,比恶妖更残忍,比邪道更冷血的存在,给天地带来一场可怕的单方面大屠杀。”

沈德秋并不信,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这又和缺弊塔有什么关系?”

远山长:“怎么没关系?那关系可大了!月相预言说了,大魔王的力量就来源于缺弊塔里被关押了数千年的大魔。只要他一出生,命运就会引领他进入缺弊塔,让缺弊塔里的魔气供养他。”

“所以缺弊塔才时时刻刻需要两拨立场完全不同的互相监督,就是害怕在守塔弟子或者巡山弟子中,有人刚好是那个尚未苏醒的大魔头!”

沈德秋听完了,瞥远山长一眼,没好气:“你有空编这些乱七八糟的鬼故事,不如好好把心思放在修行上。什么大魔王什么魔气供养,乱七八糟的。”

“真的!”远山长撇了撇嘴,强调,“这可是守塔长老的亲传弟子喝醉之后告诉我的独家秘闻,我连列松师兄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呢,第一时间和你分享了!”

沈德秋:“三两黄汤下肚,他们什么东西编不出来?也就你这脑子才信他们的鬼话。”

“还魔气供养?缺弊塔方圆十里连根草都长不起来,邪修恶妖看见魔气都跟见了屎壳郎一样避开,生怕自己沾到那玩意儿影响心境。也就我们暮白山,练弟子活像练仇人,拿稀释过魔气的长生水当问心工具用。”

“供养?你扔只蟑螂进去都给毒死了,还供养呢。”

沈德秋头一次,一口气说那么长一串话,把远山长都听呆了。他看着沈德秋那张端庄冷漠的脸,片刻后,感慨:“师兄,你看起来真的好讨厌窥心流哦。”

沈德秋压下眉头,不语,内心迟缓的感到几l分尴尬。刚才他也是一时上头,不自觉就将真心话说了出来。

他确实不太喜欢窥心流——准确来说,是不太喜欢‘问心’这个过程。沈德秋很清楚自己的修道之心不怎么纯粹,尤其是在对待列松这个人时,沈德秋表面风轻云淡,内心时不时就要破防一下。

而窥心流总是不厌其烦将他的纠结阴暗情绪拉出来反复鞭尸。

尽管知道这样对自己的心境有好处,但沈德秋还是讨厌。

一路走到窥心流的尽头,缺弊塔外塔门口守着四个守塔弟子。按照入门时间,他们得管那些弟子叫师兄——远山长提着灯上前与他们问好,顺带问了下缺弊塔今天的情况,这也是巡山的任务之一。

守塔弟子掏出钥匙给二人开门,目光往后扫到站在远山长身后的沈德秋,微微挑眉:“今天你和镜流师弟值班?”

远山长:“是啊,今天轮到我和镜流师兄巡山。”

守塔弟子没有怀疑,边开门边回答:“今天缺弊塔还是和平时一样,下午申时倒是能听到挺大一阵动静,估计是里面的魔因为占地盘又打起来,撞断了两条盘天锁。”

“原本晚间就该喊人来把补上两条,但是仓库那边说盘天锁上个月用完了,新的盘天锁还没炼好,要等两天才能送过来。”

沈德秋眉头皱起:“缺弊塔如此重要,这种事情怎么能一拖再拖……”

“只是两条盘天锁而已,那有什么。”守塔弟子耸了耸肩,又指向内塔,“喏,看见了吗?那上面共有三百七十二条盘天锁,只是断了两根而已,里面的魔就想要出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们这些新进来的弟子就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才会被区区两条盘天锁吓到。之前有一回,缺弊塔里打得整座塔都东斜了半个夹角,后面不也没有魔逃出来?”

说话间,外塔大门已经完全被打开。

守塔弟子只守外塔,内塔那边魔气太重,根本没有弟子可以长期呆在里面。这也是为什么私寡池会成为暮白山专门用来惩戒内门弟子的地方,光是里面的魔气就足够折磨人了。

沈德秋虽然对守塔弟子的话不太喜欢,但对方是师兄,他也不会直接说些什么,抿着唇跟远山长一起进去。

远山长倒是不觉得这事情有多严重。毕竟正如那位守塔弟子所说的——缺弊塔千百年来出现过很多次异动,但从来没有那次是因为撞断了两根盘天锁就出大事的。

环绕着内塔游走的私寡池,池面凹凸不平仿若凝固血痂,看起来有些恶心。沈德秋光是站在池边,就已经能感觉到池水里面蠢蠢欲动的厚重魔气。

昨天才被私寡池池水侵蚀过的两腿不自觉发软,那种扒皮剐肉的剧痛记忆让他小腿肌肉绷紧着**了两下,站立在原地久久没能移动。

远山长心大,没注意到沈德秋的不对劲,只是道:“我去检查左边的封印,右边就交给师兄你了。”

沈德秋深吸一口气,“……好。”

缓慢调动灵力保护自己,沈德秋扭过头往刻着封印的巨大石头走去。这些环绕在私寡池岸边的石头组成了一个安定阵法,让私寡池和缺弊塔里面的魔气都被限制在阵法之内。

先检查阵法运转,内部灵力储存——检查阵法运转颇费工夫,沈德秋需要格外专心。他这边一共有六个石头,检查到一半时,沈德秋抽空往对面看了一眼。

他本意是想看看远山长,只是抬头时却只看见了凝固的私寡池和魔气缭绕的缺弊塔。隔着池子注视那座塔时,心里会感到莫名的不安,连心率都加快了许多。

缺弊塔身上厚重的魔气,很容易让沈德秋想到他在山下斩杀的那只大魔。虽然那只魔的身体最终被他一分为二,用符咒镇压后关入了缺弊塔——但那是有阵法和师兄们帮助才最终完成的。

在刚开始发现魔的实力远远超过预估,沈德秋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只魔手下时,心跳也是这般飞快。

但此刻并没有什么大魔,缺弊塔看起来危险,却有阵法施压,应当是整座暮白山最安全的地方。沈德秋按了按自己心口,只能将这突如其来的心慌归咎于自己的伤势。

斩杀大魔时沈德秋也受了伤,后面又被沈潮生罚进私寡池,伤上加伤。虽然后面列松给他上了药,但估摸着也要修养半个月才能完全恢复。

检查到最后一块封印石时,沈德秋松了口气。只要确认完这块封印石,他就可以跟远山长一起离开这里了。他俯身查看封印石,正在此时,地面一阵颤动。忽如其来的动静,沈德秋迅速站稳后第一时间看向缺弊塔,只见黑色塔身不断抖动,塔身上的盘天锁重叠游走宛若活物,上面的符咒纷纷亮起光芒——同时私寡池两边的封印石也光芒大涨,上面的阵法启动,一股强硬的力量压向了缺弊塔!

私寡池对面传来远山长惊慌的声音:“师兄!缺弊塔它动了!”

沈德秋闻言,连忙绕着私寡池跑向远山长。他和远山长之间原本因为隔着一个缺弊塔而无法看见对方,在沈德秋绕过去后终于能看见远山长了。

远山长似乎是被吓呆了,愣愣仰头望着私寡池中心不断颤抖的缺弊塔。而他面前的那块封印石,没有发光!

沈德秋看得心脏狂跳,飞扑上去将远山长拽开。几l乎在他揽住远山长肩膀,二人一起滚在地上的瞬间,那块没有发光的封印石碎裂开,封印石对面的盘天锁断裂,火花四溅,黑红色浓雾喷涌而出。

远山长终于回过神来,惊慌无措:“这,这是怎么了?缺弊塔倒了?”

“我怎么知道?先跑出去再说!”沈德秋抹了把脸,抽出自己的佩剑竖在身前,心中默念剑诀。

剑气**开,勉力形成护罩将外面那层黑红雾气隔开。但护罩边缘却极其不稳定的颤抖着,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要破裂。远山长连忙单手成掌抵住沈德秋后背,将自己的灵力输送给他。

好在二人灵力属性一样,又是练的一样的剑诀心法,力量转换起来事半功倍。原本摇摇欲坠的护罩再次被二人撑了起来,时不时就有砰砰声响起,能看见一些面目狰狞原型难辨的生物撞到护罩上。

修道者原本引以为傲的五感,在这堆浓稠的黑色雾气里完全丧失了用处。除了他们用剑气撑起来的一小片防护罩外,其他什么地方他们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远山长缩了缩脖子,声音打颤:“师兄,我们不会死在……”

“少说话,省点灵力支撑剑气,说不定我们就能走出去了。”沈德秋瞪了他一眼,于是远山长乖乖把嘴闭上。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沈德秋自己心里也没底,额头上更是出了层冷汗。和年纪小没怎么和魔正面打过交道的远山长不同,沈德秋出过好几l次任务,也接触过许多不同等阶的魔。

他能感觉到真正具备威胁的,不是那些撞到防护罩上的魔物,而是面前这诡异的黑红雾气。在雾气冲破缺弊塔的第一时间,沈德秋出于自保本能的用剑气保护自己和远山长,而没有半分回击的念头。

不是因为他懦弱胆小不敢回击,而是他感觉到了这股诡异雾气里所包含的力量——那不是沈德秋现在修为可以对抗的力量,面对肆虐的雾气,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自保,而非还击。

不过缺弊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守塔弟子,很快宗门里的长老们还有掌门,都会过来,只要撑到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得救。

大脑飞速运转着,但沈德秋也不想坐以待毙。若是能摸索着从私寡池附近走到外塔,他和远山长无疑会更安全。

心里大致有了决定,沈德秋开口:“你贴过来点,离我近些。”

“我先把剑气范围缩小,以节省灵力,然后我们两一起朝着外塔大门的位置挪过去。”

远山长闻言,立刻乖巧的贴到师兄后背,小声:“师兄,你知道外塔大门在哪吗?”

沈德秋:“大概还有点印象,反正这里是个圆,就算走错方向了也不会越走越远。”

远山长小脸一垮,苦兮兮:“那万一我们踩进私寡池了怎么办啊?我修为还不如你呢,一踩进去不就死定了?”

想到自家如此优秀的两个师兄每次进私寡池再出来,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远山长就更加害怕了。

沈德秋没好气,回答:“我走前面,就算要失足踩进私寡池里,那也是我先踩进去!都踩进私寡池里了,我是感觉不到痛,不会自己停下来吗?还会轮得到你下去?”

远山长讪讪:“也,也对哦。”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些分神,剑气范围又被外面的黑红雾气压缩。沈德秋不再和远山长说话,皱着眉吸气,慢慢控制着剑气缩放到合适的大小,迈开脚步往记忆中的位置走去。

他不是一次巡山到缺弊塔了,毕竟在暮白山呆了五年,每隔几l天就要轮一次巡山,沈德秋又是个颇有天赋的修道者,要记住缺弊塔内塔的地形并不困难。

即使他从来没有刻意去记过,脑子里也会留下大概的印象。缺弊塔内塔和外塔之间的间隙其实并没有很大,而且大部分区域还被私寡池占领。按理来说,就算走错了方向,沈德秋和远山长现在也应该踩到私寡池或者碰到外塔的墙壁了。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沈德秋感觉自己已经在那浑浊又可怕的黑红雾气中直线往前走了许久,但一直没有碰到墙壁,却也没有踩进可怕的私寡池里。与此同时,他额头上冷汗越冒越多,已经缩小了范围的剑气却仍旧摇摇欲坠,每当有魔物撞上来时所发出的声音也不再坚固。

剑气边缘晃开一层水波似的纹路,柔软的好像随时要碎开。

远山长的灵力已经快消耗殆尽,呼吸沉重靠着沈德秋后背,脑袋刚好压在沈德秋脊柱上。他贴着沈德秋后背的手往下滑,有些虚脱的垂着,“师兄,我们,我们还没有走出去吗?”

“缺弊塔都这样了,怎么还没有人来查看情况啊?”

沈德秋咽了咽口水,握住远山长冰冷的手:“慌什么?师父他们赶过来也需要时间。”

“这雾气着实古怪,我们还是站在原地不要乱跑……”

虽然嘴上安慰着远山长,但沈德秋自己其实也心里没底。从缺弊塔里冲出来的黑红雾气看起来似乎连个实体都没有,但沈德秋有种直觉:绝对不能被这黑红的雾气碰到。

修道者的直觉总是格外准确。

他勉力支撑着剑气屏障,但剑气范围仍旧越缩越小,体内灵力很快便供不应求。灵力匮乏让沈德秋呼吸也困难了起来,他并没有注意到剑气屏障脆弱的边缘,已经有丝丝缕缕黑红气息渗透了进来。

那些黑红气息非常微弱,但一接触到人便迅速钻入对方体内。沈德秋感觉自己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往前走的步伐虚浮,踉跄了一下,险些没能拿稳自己的剑。

虽然身体很混沌,但沈德秋脑子却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狠狠一咬自己舌尖,血腥味和痛觉同时冲上大脑,换来短暂清明。

此时剑气已经缩小得不能再小。远山长修为不如沈德秋,此刻已然是半昏迷的状态,完全伏靠在沈德秋背上。

为了防止他意识不清的滑倒下去,沈德秋不得不空出一只手去扶住远山长胳膊。他内心不禁感到几l分绝望,过了这么久还没有人来,只怕今天他和远山长都要死在缺弊塔了。

正当沈德秋绝望之时,那黑红雾气于他眼前被破开一线清明!

是剑气——犹如一线刀锋切开豆腐那边,轻易的将黑红雾气切开!与此同时,沈德秋周身剑气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破裂,黑红雾气卷上他和远山长的身体,意图将他们拖入更深一层的黑暗中。

剑气破开的缝隙间出现了沈潮生的脸,他那张脸一如既往平静镇定,急追一步再度举剑劈开雾气。明明是锋锐可怕的剑意,砍进雾气里却好似砍在了一团棉花上。

虽然可以短暂破开缝隙,却无法彻底将雾气驱散。

身后传来守塔长老的声音:“掌门!速速将魔气逼回内塔,我与其他师兄弟即刻启动阵法,关闭塔门!重新封印!”

无需师弟提醒,沈潮生也知道眼下情况紧急。一开始他要入塔,其他长老就不同意。

魔气虽然冲破了内塔,却未能冲破外塔。只要将外塔大门锁上,重启封印,便能通过时间的水磨工夫,一点一点将魔气逼回内塔;只是这样做,原本在外塔内检查封印的沈德秋和远山长只怕在等待封印起效的这段时间里,就被魔气活活侵蚀至死。

所以沈潮生力排众议,还是进来了。

但即使如此,眼下魔气席卷着沈德秋和远山长两个人,留给沈潮生的时间却只够救一个人。若他不能及时退出外塔——沈潮生很清楚,即使是同门师兄弟,塔外的长老们也会毫不犹豫关上大门,直接把他这个掌门也一起关进去封印。

魔气被放出来的后果无人可以承担,这股承载了上千年无数大魔的怨恨的力量一旦冲破缺弊塔封印,将会肆无忌惮的卷起一场浩劫。

沈潮生咬咬牙,手伸向了沈德秋。原本已经昏迷的两个少年,却恰好在此刻恢复了片刻清明。

沈德秋看见沈潮生向自己伸手。他根本不明白眼下是只能一个人得救的情况,亦不知道这是一个父亲的私心。他眼下虽然意识清醒了,但还没有清醒到拥有理智的地步。

所以在感觉到生命危险,在看见沈潮生向自己伸手时,惊惶害怕的沈德秋下意识喊了句:“爹!救我——”

与此同时,远山长听见了那句话。他睁大眼睛望向沈潮生,那眼神让沈潮生的手抖了抖。

明明只有半秒的注视,远山长明明什么也没说,但沈潮生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无数的质问。

身为掌门,你怎么能有私心?

连亲缘都割舍不下,你还修什么大道?

你的大义就是用天下人的安危来赌你儿子的安危?抛弃你的徒弟去救你的儿子?

他伸出去的手迟疑了半秒,旋即略过沈德秋,一把攥住了远山长衣领,将少年从黑红雾气中拽出。整个过程极快,几l乎在拽出远山长的瞬间,沈潮生便已经疾退至塔外。

外塔大门轰然关闭,封印符文缠绕上那扇漆黑大门,彻底封死了缺弊塔的出路。

沈潮生急促喘息,耳边却还残留一些声音回**:诡异的笑声,重叠交替,自黑红雾气中传出,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恶意,那恶意显然是针对他的。

他松开远山长衣领,手脚发软的少年跌坐在地,神色茫然,脑海中却还记得沈德秋刚刚说的话——镜流师兄,管师父叫爹?

等等……镜流师兄呢?!

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远山长抬起头,却正对上沈潮生冰冷的视线。不知为何,他居然觉得师父那一贯冷淡的神色,仿佛蒙上了悲哀的色彩。

沈潮生死死盯着远山长,良久,他嘴唇里挤出一句:“今天按照排班,应该是你和列松巡山,为什么缺弊塔里的人是镜流?”

远山长张了张嘴,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列,列松师兄,临时有事,镜流师兄就来替他的班……”

“有事?什么事能比巡查缺弊塔更重要?!”沈潮生声音不自觉提高,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神色狰狞。

“今天如果在塔里的是列松——如果是列松和你的话——你们两个就都能活!镜流就不会死!”

*

列松一直到天亮才回的暮白山。

他手里拎着一连串牛皮纸包好的点心,有小师弟爱吃的桂花糕,也有挑嘴二师弟喜欢的金丝枣泥糕。后者贵得令人咂舌,不过配他那大少爷师弟倒也刚好。

和总觉得沈德秋可能是孤儿的远山长不同,列松从沈德秋入门第一天就知道,他这个师弟在人间必然是出身名门,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大少爷。

看他那手就知道了,虽然手上也有练剑习武长出来的茧子,可是那双手却干净极了,连指甲都修剪得平整秀气。

真正穷苦家出身的孩子,才不会那么细致的打理自己指甲。

因为昨天晚上和人换了班,不好太张扬,所以列松特意绕了小路回院子,也没回自己那乱糟糟的房间,直奔师弟们的院子。

跨过院门,人还没进去,列松先拿起油纸包晃了晃,声音轻快:“看师兄给你们带什么——”

他脸上笑容一滞,目光正对上坐在房间里的沈潮生。

远山长就站在沈潮生身后,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列松视线隐晦的左右一瞥,没有看见沈德秋。他迅速垂下手臂将油纸包藏到身后,老老实实走到沈潮生面前行礼。

不等沈潮生发问,列松已经熟门熟路先认了错:“师父,昨天是我央求镜流和我换班的,喏,这些糕点就是我答应给他的贿赂。所以要罚的话您罚我就行了,这事儿都是我一个人捣鼓出来的,镜流和小山是师弟,他们也不敢违背我。”

他以为远山长挨了骂,以为沈德秋出去领罚了,想着赶快坦白认错,然后去捞自己那长了嘴却很不会说话的大少爷师弟。

但今天沈潮生意外的——没有立刻生气——

他垂眼,漆黑眼珠眨也不眨盯着列松。列松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但脸上仍旧摆出最诚恳的表情。

沈潮生眼珠涩滞的转了两下,疲倦移开目光:“列松,从你五岁的时候,我就将你带回暮白山,养在身边。虽然对外的名义是师徒,但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全心全意的抚育你,教导你。”

列松没搞懂今天师父为什么突然要讲这么煽情的话,感到些许疑惑无措。

沈潮生:“你天生剑骨,悟道极快,天赋乃世间罕见,从小到大,你虽然总调皮捣蛋,但不管犯下什么错误,都能自己很好的补救收尾。这些成长经历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任何规则都可以被你随意玩弄,即使出现意外,以你的实力也能轻松弥补。”

列松感觉这个话题有点不妙,下意识补救起来:“弟子……”

沈潮生打断了他的话:“昨日夜里,缺弊塔魔气暴/动,冲破了内塔封印。远山长和镜流被困塔中,我赶到时只来得及救出远山。”

“列松,如果昨天你没有违规换班,按照原本的排班表和远山一起去巡山——如果在塔里的人是你的话,你和远山都能得救。”

是啊,因为他是列松。

是这个师门里的大师兄,是天生剑骨,不在乎规则,总能很好的照顾师弟们的列松。

“今天我不会罚任何一个人。”沈潮生站起身,肩膀微微塌下去,神色疲倦。

他往外走,只留给两名弟子一个背影,声音一如既往平静:“镜流死在缺弊塔里,等外塔封印解除后,应当还能在私寡池中找到些许残魂,你们若是觉得愧对他,便去将他的残魂捞起来,养一养,兴许还有机会投胎转世。”

远山长低头,眼泪再也憋不住,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在列松回来之前,他已经和沈潮生聊过了——也确定了镜流师兄确实是师父的亲生儿子。

师父是为了救他,才放弃了镜流师兄。

师父说他们必须保守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列松师兄。

不然列松师兄会更愧疚,说不定还会因此生出心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