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丹姝的记忆里, 石无月的脸色从没有这么难看过。
黎丹姝的这句话仿佛一把刀子刺穿了他的胸口,让他觉得眼前的弱小的女人头一次显得危险可恨了起来。
石无月不想相信黎丹姝说的话,可渊骨撒谎是事实。黎丹姝当初爱他的时候, 不是连自剜金丹这种蠢事都做得出吗?那渊骨会为她说谎, 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
渊骨或许真如她所说, 因为她的某种手段生出了点情绪,有些“喜爱”她了。不过“喜爱”这东西是最说不得准的, 这世上像黎丹姝这样的傻瓜毕竟不多, 即便是她, 口口声声说着爱他,为他不惜性命的家伙,如今不也在与他作对了吗?
在他看来, 传说中的战神帝渊就是个没什么感情的怪物, 他向胞兄举刀,做得出屠灭瑶池的恶事。即便他现如今变了,这点变化又能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占据多少?嗜血好杀的魔刀难不成还真会停下吗?
石无月轻蔑情义, 自然也不会认为渊骨会为情义所动。
但他生性多疑, 又不敢去赌渊骨被打动了多少, 黎丹姝又到底能影响渊骨多少——是仅有一次的欺骗, 还是心有偏爱的保护?亦或者,渊骨会不会听她的命令而行动?
石无月有很多把刀, 大多时候, 刀不够听话他就会直接换上一把。然而渊骨太特殊, 在他没有除掉苍竹涵和琼山五子前,渊骨这把刀暂且不能断。为了保这把刀, 他可以牺牲一部分东西。
黎丹姝密切观察着石无月的情绪,见着他的表情从盛怒又慢慢转于平静, 直到最后,他紧紧盯着黎丹姝,露出一抹惋惜的笑,慢声说:“丹姝,我原本不想杀你的。”
听到这话,猜到自己或许躲不过这一劫的黎丹姝直接嗤笑出声。
她一句嘲讽的话也没说,可看向石无月的眼神又挑衅又明亮,就像是有一团永远无法被熄灭的火在其中灼灼生辉。这团火将石无月的虚伪假善燃得干干净净,将他的狡诈恶毒尽显人前。让他如同一块被剥了金箔的污块,被曝晒在炎日高空下,露出丑陋不堪的内核。
有那么一瞬,石无月看着这双明亮的眼睛,心中有些不舍。只可惜这点不舍很快就被汹涌而上的杀意覆盖。
他藏在黑袍中的手指微动,倾盆大雨被他的杀意凝成冰刃。
铺天盖地的锐尖对准着黎丹姝,石无月遗憾着说:“看在你过往功劳的份上,我会给你留具全尸。”
黎丹姝攥紧了手心,她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然而就在她打算放手一搏时,那漫天的雨幕忽然停了。
巨大的金光阵从天而落,在这圣洁耀目的光彩下,连石无月都也忍不住抬头看去。
就在石无月抬头的刹那,一抹红色不知从何而出,刹那间便携裹带走了黎丹姝!
而就在黎丹姝被带走的同时,天幕的金光大阵骤然崩破,石无月的视力多少受到影响,他闭了闭眼,等再睁开的时候,眼前已经再也找不到一点红色与黎丹姝的身影了。
石无月气急而笑,他慢声道:“很好,很好。”
“寄红珠,黎丹姝,人倒是齐了,也省得我一个个去找。”
石无月闭目在搜寻了片刻黎丹姝的位置,便抬步要慢悠悠地追去。在他离开前,他看见了那金色大阵的核心。
那是一朵小小的木兰玉雕。
玉是上好材质,这才能承担着主人的灵力,为了阻止他,这玉雕的主人拼尽了全力,在寄红珠手中凝出这样漂亮的阵法来。石无月看过了斥候的记忆,他知道这玉的主人是谁。
如今这玉雕已经碎了,坠在泥水里。雨水落地溅起泥点,很快将它染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石无月低头看了那脏污的碎玉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踏了过去。
玉已经碎了,实在没有修补的必要。
总归他能找到更好的,再去送给玉的原主人。
寄红珠把黎丹姝藏进了新的洞窟里。
她刚带着黎丹姝回来,便招呼着云裳:“你快来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云裳在洞中已焦急等待了许久,终于见到寄红珠把人带回来,连忙查探了黎丹姝的状况,和红珠说:“还好还好,只是灵力亏损了些。”
她一边顺手为黎丹姝输入灵力,一边说:“丹姝姑娘,你遇到敌人怎么不像我们预警?如果不是红珠姑娘察觉到厉害的浊息,我们恐怕都不能及时救到你。”
黎丹姝瞧见她们俩把自己救回来只想叹气。
她看向红珠说:“她不知道情况,你没看出来吗?”
红珠说:“我寄红珠这辈子没干过背弃同僚的事,管他想做什么,我不可能丢下你。”
黎丹姝有点感动,但她知道面对石无月感动是最无用的情绪。
她直白说:“石无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能够时刻发现我的存在,你们把我带回来,无异于自己落在了他手里。红珠大人,趁还来得及,你带云裳赶紧走!”
寄红珠道:“他人已经来了,杀了你不就要接着杀我?我逃不逃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先后的事。倒是云姑娘——”她看向寄红珠,“我送你先走。”
云裳很聪明,她敏锐道:“追来的是石无月?可魔域大门尚未破开,他怎么会出来?”
黎丹姝直面了石无月,她感觉更深些。
她回忆着这次见到石无月的感觉,说:“其实不太像他人本人,他身上的气息很杂,像是混杂着不同的人。”
红珠即刻想到了石无月修神魔体的事,她说:“会不会是分魂附体?”
先前渊骨分魂附体催动了月山河,若是石无月也有了神魔的神魂,能做到这点也不奇怪。
黎丹姝福至心灵:“那这么说来,他现在的身体应当是斥候!”
红珠点了点头,她握紧了刀柄,说:“不是本体,那就未必没有一搏之力了。”
黎丹姝有些犹豫,她看向红珠:“可是你的伤口还没好——”
红珠却说:“对付石无月够用了,分魂最多只有本体三分的力量,便是渊骨,我也有能在他手下走上上百个来回。对付三分之一的石无月,不见得会输。”
黎丹姝是了解红珠实力的,魔域除了渊骨,便是红珠最强。
她虽然不清楚石无月现在有多厉害,但红珠从不说无把握的话,她这么说了,一定便是有可行性。
“况且。”红珠说,“琼山的应该也就是这两天要到了,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吧?事情办完就来带你回琼山。”
黎丹姝想到晅曜给她回的口信,点了点头。有琼山宴和魔域封印将破的两件事待处理,琼山忙得脱不开在黎丹姝预计之中,晅曜回信说大概三天能来,已经超出黎丹姝的预计了。
红珠见状,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说:“这不就成了。明明是个废物,倒是比我还想着要去英勇就义。我魔域群英荟萃,且用不到你呢。”
黎丹姝闻言:“……”倒也不必这么说。
红珠查探了洞穴外的情况,回头与黎丹姝说:“她就交给你了。”
黎丹姝知道红珠的意思,是预防石无月转手来对付云裳。她们中只有云裳能救人,只要保住一口气在,就不会死。可若是云裳有了个万一,倒是即便胜了石无月,或许也活不下来。
云裳小声道:“丹姝,你别太担心,我手里还有一枚师父给的回魂丹,只要红珠姑娘尚有一息,我都能保住她。”
黎丹姝目送红珠离开洞窟,她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云裳什么话。
说实话,丢掉她是最简单的、在石无月手中活下来的办法,黎丹姝认为如果在从前的魔域,红珠也会毫不犹豫这么做的。魔域利益优先,红珠更是个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魔修,她从不做亏本买卖。
然而就像千年前寄予烛冒着战神帝渊的禁令为她送了信一样,红珠选择了救她。
在这一刻,红珠又显得不像魔修了。
她或许是要回报自己在魔域门前的救命之恩,又或许只是不愿一生逃亡。然而不管是哪种理由,这都像是上清天的修者才会做出的决定。
那魔修和上清天修者的区别到底在哪儿呢?
上清天有巫马长缘这样为了一己私利像魔鬼出卖全族的修者,魔域也有红珠这样宁折不弯、守道至死的修者。
大家都在杀戮,大家又都在保护自己心中重要的人事,那魔域和瑶池的界限又在哪儿呢?
黎丹姝忽而有些明白了战神帝渊。
他是不被两方接受的怪物,因而看两方都是一样的平等。
他或许也一样看不出区别,所以才要打破这道界限。
只是他太激进了,不仅未能达到目的,还害得瑶池倾毁、母神陨落、魔域禁封。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啊。
黎丹姝看着屋外黑漆漆的雨幕心想,它创造出了三界,平等的赋予他们生命,却不愿给他们公平的环境,这岂不是注定世间要纷争不断?
她的出生地,寸草不生的古战场似乎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可黎丹姝不知为何却又不想下这样的判定。
“她”说过,她的诞生是个奇迹。
古战场充斥了千年间争斗而亡的妖魔戾气,在这样的地方,本是不可能有生灵出现的。可她诞生了,不仅在古战场出生,还在满地的骸骨鲜血中有了意识。
——“就好像他们在你的诞生上达成了一致,你是他们共同对‘生’的美好希望。”
这世间也并非注定要纷争,即便是上古的神魔也会有着同样的期望,一旦这期望被达成,神魔也能平和相待。
就好似母神身化上清天,没了瑶池的神仙们便不再要对魔域赶尽杀绝。
若是魔域的环境能够改善,红珠也未必会想要上清天。
黎丹姝一时想得出神,云裳叫了她一声。
黎丹姝回神,只见云裳神色瑟缩,她指了指上头,尽力镇定着问黎丹姝:“丹姝姑娘,这是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