晅曜镶嵌好了簪子, 正要问问黎丹姝还有没有想要改动的地方,一回头却看见她尤为沉默地站在街道前。
明明是晨间的日光,笼在她周身时, 却像是布了一层纱。晅曜已很久没有隔着纱雾见着黎丹姝, 这层不知何时出现的、无形的纱雾藏起了黎丹姝所有的情绪, 令晅曜莫名觉得心慌。
他捏着簪子,本能向前, 同时呼唤她:“黎丹姝——”
黎丹姝闻声抬起了头。晅曜见到她比黑夜更深的双目, 轻闭且毫无弧度的唇角, 他看见她未曾挪动一步的脚,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一个错眼就会消失。
晅曜快步向前, 他从没有生出过这般惶恐的情绪。哪怕是黎丹姝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示爱, 他也没觉得有多忧惧。他天真地认为,只要黎丹姝仍然在,早晚都会发现他是最好的, 她会选择他的。
然而在这一刻, 晅曜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名为惊惧的巨手擒住了, 他从未有过如此惶惶然的时候, 以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更看不出本应能看出的、黎丹姝的目的。
晅曜只想快步走到她的身边, 真切的抓住她。好像只要抓住她, 他恍惚的错觉便会消失。
他就要来到了她的身边——
——黎丹姝却主动退后了一步。
晅曜前进的步伐便这么直直停住了。他猛地盯住黎丹姝, 有什么难以控制的情绪从他的心海深处翻涌而出了。
穿着漂亮衣裙的女修就站在他一臂之外的距离,只要他想, 他随时都可以抓住她。可晅曜又很清楚,她后退的那步就是天堑, 如果他真得强硬的再进一步,沐浴在阳光中的黎丹姝或许真的会不见。
他只能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来纾解心中的不安,他轻声问:“黎丹姝?”
黎丹姝说:“晅曜,我的朋友遇上麻烦了,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听到黎丹姝主动和他解释了情况,晅曜心中那滚烫炽热地岩浆稍许安稳了片刻。他眨了眨眼,直接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师尊回来了,李萱也痊愈了,琼山一时用不上两把剑,我陪你一起去见你的朋友。”
似乎一早预计晅曜会这么答,黎丹姝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的无奈。
她说:“晅曜,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我的朋友是个魔修吗?”
晅曜当然想过。
月山河对黎丹姝的态度与众不同,这不可能只是因为他救了她。晅曜自己便是个“怪物”,所以他很能理解“怪物们”的想法。他们永远贪婪,会追逐自己想要的事物不知疲倦。晅曜生于琼山,在苍竹涵的教导下多少学会了自律;然而月山河没有,他对黎丹姝的掠夺心强到令云裳都隐有所觉。
一个与魔域有关、甚至或许与战神骸骨有关的魔修,他会渴望黎丹姝,晅曜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在他的眼里,黎丹姝就像星夜中的皎月、焦土枯木上的绿芽、枯海竭泽中的清泉。什么都没有的东西自然会想要掠夺这样的生机,唯一令人疑惑的,便是怪物的让步与收敛。
晅曜爱黎丹姝,所以他懂得自律。
月山河呢?他从一开始就对黎丹姝颇为忍让,这不符合“他们”行事的常理。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有着与晅曜同样的心情,月山河早已见过黎丹姝。
他们认识。
所以黎丹姝才会对月山河持有怜悯之心,即便已出了玄境,得到了全然的安全,也选择对月山河的事情保持缄默。
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是想要保护他的。
晅曜嫉妒。
那时候他才恍觉,原来他也会有嫉妒这种情绪。
他嫉妒月山河,恨不得他彻底消失。然而他看着月山河,又好像瞧见了另一面的自己,在黎丹姝的影响下,他竟也对他持有同情。黎丹姝让他发现,他原来也会有同理心。
晅曜知道,他最初的判断有可能没错。黎丹姝在消失的五十年里,确实与魔域关系匪浅。但是如今的晅曜也知道,即便黎丹姝与魔域相关,她也不会投靠石无月。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热切地爱着这世界,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战火重燃。
所以晅曜说:“你要救月山河吗?我可以帮你。”
黎丹姝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原本好像是要与他诀别的,却在这句话下,险些动摇了自己坚决的心。
“不。”黎丹姝慢慢说,“不是月山河,我要去帮对我很重要的人。”
“那里你去不了。”黎丹姝在心里补充说,我也不想太阳落进泥沼里。
她难得耐心:“晅曜,听话。替我向师兄说声抱歉。”
心海中沉寂着的情绪再次咆哮了起来。
晅曜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他问:“你是要与我告别吗?你要离开我,还要和我告别?”
黎丹姝问他:“若是我一言不发的走了,你不会更生气吗?”
会的。
如果他一出店铺便发现黎丹姝消失了,他怕是会掀翻不离城,闹出很多难以收拾的事情来。
黎丹姝实在很了解他,所以即便很麻烦,她还是要和他道别。
晅曜忍着脾性说:“那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黎丹姝就算先前摸不准,在晅曜说出那句“陪你一起”后,差不多也猜到了。
她坚定的摇头:“不行。”
“为什么?”晅曜克制不住发怒。他很久没有在黎丹姝面前真正生过气,如今他面色峻厉,周遭惯来和煦的灵力也变得霸道严酷。天色受他的心绪影响,好好的春光齐齐坠进了秋瑟里。
晅曜快速道:“我愿意陪你去,你很弱,要是不放在眼前好好看顾着,很可能不一留神就没有了!”
他头次和黎丹姝说这么不礼貌的话,黎丹姝皱了皱眉,提醒他:“我不是灰尘,不会一阵风就消失不见。你要知道,没有你和涵师兄,我也一个人好好活了五十年。”
“可你不还是被剜了金丹!”晅曜脱口而出。
他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好,试图找补:“……五十年前师兄也只是一会儿没有看着你,你、你——”
——你就差点被石无月杀了。
虽然晅曜没有说完,黎丹姝还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句话。
她叹了口气,说:“我之所以不让你去,不是因为讨厌你、或者觉得你会是累赘。我只是担心你会被利用。”
晅曜的灵力太特别了,他的灵力仿佛能被所有人容纳。若是真到了魔域附近,渊骨会不会为了捉他而强行架开空间,黎丹姝不敢赌。
黎丹姝更不敢赌,万一晅曜输了,落在了石无月的手里,得到晅曜灵力的石无月又会有多可怕。
晅曜决不能靠近魔域,最好魔域永远不知道他的特别。
黎丹姝说:“你听话,我不会有事的。等安顿了好朋友……”她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像晅曜许诺,“我就回去找你。”
晅曜想,她真是很了解他。
她甚至能轻易地操控他。
她知道他的所有,明白他的一切。在她面前,晅曜好像才是弱小的那一个,掌握着所有情绪的她才是强大的那一方。
所以她毫不畏惧地与他告辞,看透了他不敢强来的忧惧、识破了他温顺乖巧后的炽热。
晅曜好像要被心海中岩浆烤焦碳化。
他站在原地,慢慢地递出了那枚簪子。
晅曜说:“好吧,但如果你一直不回来——”他明亮的眼睛也窥破了黎丹姝灵魂深处深埋的悸动,他放任自己心海中的岩浆喷涌而出,从他的目光里燃上黎丹姝静谧的心湖。
他说:“如果你一直不回来,我会去找你。”
“上清天、凡世、魔域。”他轻合唇齿,说着可怕的话,“哪怕要砍破那道门,我也会去找你。”
黎丹姝心在飞快地跳动。
她看着晅曜递来的璃镜簪,伸手收下了它。
黎丹姝承诺道:“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就好。”
晅曜站在原地,没再说话。他轻轻点了点头。
黎丹姝见状,最后看了晅曜一眼,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开。
晅曜看着她消失在街角,紧紧攥住的拳头才稍许松开一些。
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黎丹姝其实并没有像他那样地喜欢他。
不过也没关系。
晅曜心想,她确实也是喜欢他的,她没有不告而别。他至少得到了些许,对比幻境中被抛弃的帝渊,这已经很好了。
黎丹姝离开晅曜后,便马不停蹄地像魔域赶去。
她其实并不记得魔域的大门在哪个方位,好在有月珠。凭借月珠对魔域的微弱的感应,黎丹姝还是找到了魔域的入口。
那是被浊气浸透,毫无生机的土地。
五千年前的乌河早已干涸,只剩下龟裂的河道,黎丹姝迈步踩在红色的泥土上,仰头看见那扇高耸入云的门。
五千年这里是一座城,如今城池消失,只剩下了这座由主人的骸骨封住的大门。
五十年前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落进了魔域里,倒是头一次见到这座封住了红珠他们五千年的封印。战神死时应当是满含不甘与仇怨的,以致这里的风竟比古战场还要凄苦,呜呜地嚎叫着刺骨的仇恨与杀意。
黎丹姝记得魔域的大门是不会拦进入的人的,她看了看那扇门,又瞧了毫无声息的月珠一眼,一咬牙,便打算走进这她曾无比想要逃离的地方。
然而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上这扇门,门后忽而传来了极大的震动!
黎丹姝靠门太近,直接被这股撞击掀起的风暴吹翻在地!
等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重新看向那扇大门时——门上的一处骸骨落了下来,在碰上土地的刹那碎成了齑粉。而剥落了骸骨的那一小块门扉上出现了一细微的道裂缝,裂缝之下,隐隐约约倒着一个人。
黎丹姝一眼认出了红珠发上的朱冠,她神色一紧,连跑带跌的冲向了裂缝!
封印的威力仍在,察觉到有骸骨碎裂,其上剩余的骨头自动重排了位置,眼见便要将那裂缝填满,同时再将漏网之鱼吞回去。
黎丹姝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力量,竟硬是在封印修补完之前,抓住了红珠,将她一下拖出了十米远。
三丈之外,封印不再搜寻红珠。
眼见骸骨们再次稳定,黎丹姝方低头看了一眼红珠。
红珠仍是那副模样,她即便昏迷了,也依然是心高气傲、不肯放下眉梢的。
即便她此刻满脸慢声都是鲜血,黎丹姝甚至找不到她身体上有哪儿不是伤口,她也依然看起来很强大。
黎丹姝从她的腰带里摸到那已经碎开的月珠。
看来红珠并不是不想和她联络,而是没了办法。
她的动作大概大了些,原本昏迷的红珠突然惊醒。她钳住黎丹姝的脖子,又在瞧见她旁人难以伪装的眼睛时放开了手。
红珠的脸上先是浮出了放松的神色,却又猛地警惕起来。
她本能要将黎丹姝护回身后,却在抬手的时候又牵动伤口,痛昏了过去。
黎丹姝听见她在昏迷前急迫道:“逃,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