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湖中坠入石子, 有什么一直被遮掩着的平静假面,好似便要戳破了。
然而晅曜从不畏惧湖面波涛,他从来都是直面自我的家伙。
望着黎丹姝的眼睛, 晅曜理所当然便要开口回答。可黎丹姝瞧见他的模样, 却突然后退了一步。
黎丹姝冷静地说:“不, 你不能喜欢我。应该是我误会了。”
深冬的季风在眨眼间便吹冻了一池湖面,晅曜明朗的笑意一点点淡去, 他没有生气, 只是感觉到困惑。他疑惑地问黎丹姝:“为什么?”
他没有第一时刻否认黎丹姝的话, 而是抓住了她话中用词的特别,直白地问她问什么。
黎丹姝避开了他的眼睛,勉强说:“你不是说过吗?琼山五子希望你下山历练, 好多些情绪。可见你先前在山上, 对人心确实所知不多,所以,我猜, 你应该也不明白什么是喜欢。”
这话并没有直接回答晅曜问出的问题。
晅曜显然也不会被黎丹姝这样简陋的话术牵着走, 可他见到黎丹姝不赞同的表情, 还是忍不住出声为自己辩驳。
他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如果你觉得我不懂,又为什么会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见黎丹姝语塞, 晅曜直白又大胆地说:“我是没见过‘喜欢’, 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可我见到你就高兴, 瞧不见你就担心。你对我笑,我也会笑, 见你烦恼顿苦,我便也觉得心郁气结。
“我从没有这样过, 你可以说它不是‘喜欢’,然而这就是我的心情。
“而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喜欢。”
晅曜的眼睛没有一丝虚假,黎丹姝知道他说得全是事实。
晅曜对她的关照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关系。
起先她还觉得或许是因为他们成了朋友,可如今瞧着巫马城和巫马长缘,在看看李萱与晅曜的相处,很容易便能发现,晅曜对她的耐心与包容,已经远超了对同门应有的情谊。
听起来难以置信,曾经差点要了她命的家伙竟然喜欢上了她。虽然黎丹姝做过许多骗人感情的事,但这一次她真希望是自己的错觉。
晅曜是苍竹涵心爱的师弟,是琼山的希望之一。他虽任性顽劣了些,却从没有真正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总体来说,他甚至能算个好人。
黎丹姝在魔域骗你骗他骗自己,骗得都是心知肚明。求生嘛,你骗骗我我骗骗你,也没有谁对不起谁的说法,只看谁的手段更高罢了。
可是晅曜不一样。
他单纯而热忱、勇猛而无瑕,是被众人护在手心的珍宝。
他没什么心知肚明,他甚至不知道感情也是可以用来欺骗的。
黎丹姝虽不算个好人,到底良心未泯。晅曜如今以诚待她,她便也不愿意再骗晅曜了。
于是她说:“你只是对当初误会了我感到抱歉,错把愧疚当成了喜爱。”
“曜君。”黎丹姝终于抬起了眼,她看向眼前的光辉之子,耐心说:“你误会了。”
晅曜生气地抿起了唇。
他不是傻子,他看出了黎丹姝委婉的拒绝之意。
他黎丹姝面前坦诚地剖开了自己的心,黎丹姝却躲闪着要替他遮掩上。
晅曜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委屈道:“明明是你先喜欢的我,为什么我不能喜欢你?”
“黎丹姝,这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黎丹姝听到这话真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她真想说“没有,我当初骗你的”。然而瞧着晅曜委屈得发红的眼睛,她那句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也要说。
黎丹姝知道晅曜骄傲,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喜欢上了自己,也决计做不出死缠烂打的事来。只要她一口回绝,晅曜或许会很生气,会认为她不识抬举,绝不会再说出“喜欢”的话。
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当断则断,才能免受其害。
黎丹姝再一次移开了眼睛,压着莫名酸胀的情绪,盯着圣海宫地面上的光斑,好言好语地劝:
“晅曜,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所以你也不能喜欢我。”
说完这句话,黎丹姝松了口气。
这天气实在是太闷,她说完了话也没能感到轻松,相反的,空气重得让她都抬不起头来。
圣海宫的弟子来来往往,殿前广场从不是安静的地方。
然而黎丹姝却觉得世界有些过分安静了。
良久,她终于听到了晅曜的声音。
“……黎丹姝。”
和她想得一样,忍不了这种羞辱的晅曜咬牙切齿。黎丹姝顿了顿,重新抬头看向他去,就见晅曜气得发抖,曜灵剑都被他握得吱呀作响。
黎丹姝心中一惊,心想,晅曜该不会被她气疯了,要拔剑砍她吧?
她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应该委婉点的?
不等黎丹姝反思好她先前的处理方式,晅曜已经怒不可遏地说出了下半句话。
“你是不是喜欢上月山河了?”
“我就知道!他心怀不轨,不是东西!”
黎丹姝:“……”
黎丹姝说:“等一等。曜君,你是不是没听清我刚才说的话?”
晅曜看起来气得不轻,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黎丹姝:“我耳朵不聋,我听得清楚。”
黎丹姝:“……”
她鼓足勇气:“那你应该明白,这事和月山河没太大关系,我只是——”
晅曜“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显然不想再听黎丹姝说一遍。
他赌气道:“我明不明白关你什么事,你又不喜欢我了。”
黎丹姝看着他简直没办法,伸手要去扯他捂住耳朵的手:“我不喜欢你和月山河没关系,你不要乱找别人麻烦。”
晅曜听到那个词就忍不住皱眉头,他两步后退不让黎丹姝抓住他,更执拗地说:“你不喜欢我管我找不找别人麻烦,反正我没找你麻烦!”
这话听得黎丹姝什么奇怪情绪都没了。
她差点就要撸起袖子摇摇晅曜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了。
他们是来圣海宫谈情说爱的吗?他们是来圣海宫救人的!
眼见月山河目前并不打算与他们为敌,惹这个麻烦做什么,悄无声息地解开玄境救人,然后立马跑路回琼山才是最优解!
黎丹姝生气道:“你不许去找月山河麻烦听见没有!”
晅曜更生气:“我就去,你管不着!”
黎丹姝真撸了袖子,她扑了过去,晅曜想要闪开,却又瞥见身后是池塘,一时没敢离开,黎丹姝便扑了个正着。
她抱住了晅曜的腰,生怕他提着剑转身就去找月山河了,警告道:“我已经弄到开启玄境的办法了,你不许捣乱,听到没有!”
晅曜没有说话,他脸颊发红,眼睛烁烁的。
黎丹姝没有发觉,她还在担心晅曜乱来,忍不住用力勒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垫着脚抬头去盯他:“清楚没有?”
晅曜耳根都红了,他抿住嘴角好半晌,才说:“知道了。你、你先放开。”
黎丹姝后知后觉,她触电般放开了晅曜,脸也一并红透了。
她解释道:“我一时情急,不是,我一时大意,也不是——”她头痛极了,前脚她才说过不喜欢别人,后脚就对人毛手毛脚,女票客都没她这么又当又立的吧?
黎丹姝后退两步,虔诚道:“对不起,冒犯了。”
晅曜含糊地唔了一声,小小地后退了一步。退了之后,他又看了一眼黎丹姝,不知怎么想的,又向前迈了两步。
黎丹姝看着心情真是复杂极了。
她好想打自己一耳光。
黎丹姝,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你连石无月都能骗过去,为什么在晅曜面前就这么没大没小,这么敢的!?你的谨小慎微呢?你的小心呢?
大概都被对方给出的纵容吃了。
黎丹姝看着晅曜快捏碎剑鞘也没有对她拔出来的剑,心中发涩。她真该和晅曜保持距离了,或许当初她就不该说那个谎的。如今这后果,好像确实有点严重。
联络李萱玄境的事时,两人都很有默契地忽略了发生的这点“小事”。
李萱惊讶于他们行动的速度,没想到她才离开圣海宫一天,黎丹姝就弄到了进入玄境的办法。
她在传音符那处说:“按照你的说法,巫马长缘其实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无害。那她给出的这个办法,真的能让我们安全进入玄境吗?”
黎丹姝想了想说:“她看起来没有骗人。不过圣湖上有圣莲,我觉得要进湖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巫马长缘应该是笃定我们进玄境没那么容易才给的这么痛快,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认为我们进入玄境对她有利,所以才出手相助。”
考虑到之前她就将山谷的事情告诉过李萱,黎丹姝觉得她应该也想尽早把不离城这块烫手山芋丢出去,只是自己不方便与巫马城对着干,才嫁借了他们的手。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点不放心。”黎丹姝想到巫马长缘对巫马城的态度,犹豫片刻又说,“巫马城憎恨圣海宫,显然是想借着不离城一事同时重创圣海宫和魔域的,如果直接让我们救人走就能达到他的目的,巫马城也不必遮遮掩掩,还把人送进玄境里。我总觉得这件事中还有古怪。”
具体是什么黎丹姝也说不上来,但她习惯做事多留一手。
黎丹姝说:“保险起见,我们不要一起进玄境。最佳方案是晅曜进去探探情况,李姑娘你和我留在外面,以防不测。”
晅曜力强。万一玄境里真有什么危险,想来他也能解决。
李萱也不弱,除了巫马城,圣海宫没有能与她一比的修者。
至于月山河——黎丹姝觉得自己应当能稳住他。
李萱对这个分配没有意见,不过,晅曜对此也没有意见,反倒让李萱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晅曜会闹着要把黎丹姝带在身边呢。
不太对劲。
李萱敏锐察觉,她见黎丹姝没了声音,似是暂时离开了,小声问了晅曜:“你们怎么了?”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晅曜难免生气。
他没好气地和李萱说:“她说她不喜欢我!”
李萱听到这话,觉得再正常不过了,她和晅曜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吗?你又任性又霸道,既不如师兄细心,也不如我稳重,黎姑娘会喜欢上你才比较奇怪吧?”
晅曜被李萱这话说得梗住,他恼怒道:“你哪儿头的!”
李萱自然说:“我的道心是公义,我自是站在公义这边。”
这话说完,李萱似乎也知道有些气人。考虑到晅曜毕竟是自家的师弟,她还是安慰了两句:“喜欢本来就是需要去争取的,她现在不喜欢你,不代表她以后也不喜欢你。”
“晅曜,人生烦苦你还未经过呢,区区‘求不得’,我相信你一定能渡过去。”
李萱想得是:晅曜迟早能明白喜欢不能强求,自然而然释然放开。
晅曜听到这话,却明白错了意思。
他恍然大悟,说:“你说得对。”
晅曜想:黎丹姝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她只是一时被月山河迷惑了,等她醒悟,自然还是会喜欢他的。
他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