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镇的灯节有些像黎丹姝记忆里的七夕节。
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怀揣着不可言说的恋慕心思, 借着瞧灯之名夜游相会,若是两情相悦的,通常节后就能计划起成婚, 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通常节后也能瞧清彼此的心意, 不再纠缠。
黎丹姝是喜欢这样的节日的。
这样的节日里,凡间总是会装点的尤为漂亮热闹, 而她惯来是个喜欢漂亮热闹的人。
只是如今他们身在李萱灵府, 是为了给李萱治病来的, 在这个目的未能达到前,黎丹姝对节日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趣。
“一起去看看也好呀,大家难得下山, 左右无事, 又不急着回去,不看岂不可惜?”
兰华笑眯眯地建议:“正巧晅曜师弟的身体刚好,躺在病**这么久, 换个心情也好呀。”
黎丹姝见提议的是兰华, 她的话中又提到了晅曜, 心中微动。
她看向晅曜, 眼中带了些试探。晅曜瞧见了,不知为何有些紧张。面对兰华的话, 他“唔”了一声, 长似鸦羽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瞬, 好像确然心喜兰华提议的样子。
晅曜说:“我觉得兰华师姐说的不错。”晅曜有些紧张地看向了黎丹姝:“去换个心情也好。”
黎丹姝差点就要以为晅曜转性了,懂得事分轻重缓急, 要去好好哄骗兰华了。
可当她瞧进晅曜那双仍旧澄透明亮的眼睛,她就知道是她想多了。
晅曜的眼睛根本没有半点要伪装的意思, 他好似连伪装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所有的心思都坦坦****地写在脸上不加遮掩,令黎丹姝想要无视都难以做到。
晅曜嘴上应承着兰华,可他的眼睛,他偏向的方向,无一又都不是再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玩。
旁人也就算了,兰华这般特殊,她要是瞧不出点猫腻,也是他们太过小看李萱的能力了。
起先晅曜遮遮掩掩,兰华还心怀疑虑,如今晅曜连遮掩都忘了,兰华哪里还会再信。
有些谎言不是说一千遍就能成真的,深知人性的黎丹姝明白,在晅曜如此不配合的情况下,她即便再想要用晅曜这张牌,只怕兰华也不愿意接。
谁会相信一个被在乎的人,和一个没被在乎的人说一千一万遍的“他在乎你”呢?
只要黎丹姝不想被兰华连带着讨厌,她最好就别再兰华面前说晅曜的事了。
黎丹姝不想再与兰华生分,她答应了兰华,万般配合。
兰华见状也很开心,和她约着晚间要一起出门。
兰华去准备晚间出门的衣着了,晅曜眨了眨眼走了过来。他记得黎丹姝很喜欢珠宝首饰,所以也问了一句:“你要不要换个装束,游方镇是我造的地方,你想要什么样的东西,我都能给你变出来。”
黎丹姝:“……”
黎丹姝:我现在想要的不是首饰,我现在想要的是打爆你的狗头!
黎丹姝深深吸了口气,她上下打量晅曜。现如今晅曜作为“海雾连”的利用价值是没了,但其他的地方也不是毫无作用。黎丹姝想到兰华说要回去换件漂亮的衣服逛等会,想了想说:“给我一枚簪子,不用太复杂的,金簪就好。”
晅曜瞧着黎丹姝,目光落在她如乌云一般堆叠的发髻上。也不知是如何想的,他的手中出现了那日他与黎丹姝入城,黎丹姝回眸瞧见他时,头上曾簪过的那枚金簪。
晅曜尚且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将发簪递给了黎丹姝,说得纯粹:“你之前戴这支挺好看的,要不再戴一次?”
黎丹姝看着他手中那枚金簪,一时哑然。
好半晌,黎丹姝抬头看向晅曜,她小心地问:“曜君,你记得我戴过什么簪子?”
晅曜心想,这难道是在考他的记忆力?
从不畏惧校考的晅曜君对黎丹姝簪过的饰品如数家珍,甚至能将她当日耳坠的形状都能复述。晅曜表情自然地同黎丹姝道:“说了我很聪明,你不要把我当成其他人。”
晅曜想了想黎丹姝突然问他这话的目的,自以为道:“你是不是想要很多支?我都说了,只要你想,我都可以变出来,没必要做这等试探,我能做到的。”
黎丹姝闻言:“……”你觉得我是在顾忌你自尊心?
黎丹姝倦了。
她发现她无往而不胜的人心观察在这位少爷身上屡败屡挫。
黎丹姝也不是什么爱给自己找麻烦的性格,既然总是猜不懂这位少爷到底想干什么,干脆就随他去好了——只要她对他不报指望,晅曜就不能让她失望。
黎丹姝拿着金簪去见了兰华,用这枚金簪为她梳了个尤为漂亮的发髻。兰华自是高兴极了,拉着黎丹姝的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黎丹姝瞧着兰华的样子,觉得或许她可以试试现在就堕魔——毕竟兰华瞧起来喜欢她可比喜欢晅曜明显多了。
要按黎丹姝的性格,她便是今晚就要动手。可当她想要同晅曜讨一点力量,伪装自己陷入困境,好逼迫兰华时,却瞧见了晅曜认真期待的表情。
黎丹姝瞧见他居然真的在同掌柜询问灯节的细节,她有些迟疑了。
自从她进入魔域后,黎丹姝也没有再正经的经过一个节。
魔域倒是有节日,他们有血月节,但血月节比起节日更像是献给战神的一场血腥祭司。黎丹姝第一次瞧见红珠站在万魔尸骸之上,提着魔域有名的怪物脑袋,浑身浴血的朝她挑眉,说这就是血月节的时候,她就知道,魔域的节日没什么合家欢。魔域的节日是大魔们的狂荒斗场,小怪物们需得逃难躲藏的噩梦日。
红珠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讨厌血月节。
不过见她确实厌恶,而每当血月节也总有不长眼的人妄图挑衅金殿尊严,渐渐的,红珠便做主在金殿停了这个节日。要过血月节的,都得离了金殿,黎丹姝方才得了清净。
“你真是个麻烦的女人。”红珠这么抱怨,“正是因为孱弱才要搏杀变强,身为魔修,没了金丹也不能坐以待毙,万一有天出现了能够补丹的办法,你的身手却退步了——黎丹姝,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想起红珠,黎丹姝总是柔软的。
她想起红珠曾在血月节为她仔细挑了对手,一个同她一样弱小的蜃妖。朝生暮死的小可怜,红珠鼓励她用它的性命练手,可黎丹姝还是拒绝了,红珠为她的软弱无用生气了好几天,直到黎丹姝应是补给了她“上元节”,拉着红珠大人在血月节里不去杀人,反而和她一起看月亮吃点心。
“上清天真是贪图享乐!”红珠大人坐在不远处,瞧着心情好了还会在月下跳舞的黎丹姝,不住摇头,“这样的节日于修行有何帮助,过来何意?”
那会儿黎丹姝就已经不怕她了,她跳她的,还不忘翻个白眼,幽幽说:“红珠大人一心修行,自然体会不到我等女儿之心。上元灯节,便是祈愿一年顺利,我以为魔尊祈愿了那么些年,怎能因换了一处暂居地便抛下了。红珠大人如此鄙夷,莫不是不愿替魔尊祈福?”
黎丹姝惯会拿高帽扣人。红珠被她堵的无话可说,竟也陪她过了数十年的“上元节”。
起初红珠大人只会无聊的说上几句魔尊万福,到了后来,也会和她聊上几句。
只是这聊天的内容,总是脱不离变强努力,好像红珠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不再做个废物似的。
黎丹姝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正在询问掌柜的晅曜见状看了过来,他也忍不住笑了。晅曜走过去,精神奕奕地问黎丹姝:“怎么啦,有事情要拜托我吗?”
黎丹姝原本是有事情的。可瞧见晅曜的样子,她想起了红珠。想起了红珠,便没那么心狠。
黎丹姝:算了,一个晚上而已,换到灵府外,一口茶的功夫罢了。便再拖上一晚,让晅曜也高兴些吧。
黎丹姝摇了摇头,说没事。
晅曜和她说:“掌柜的说灯节要早点出门寻个好位置,等到晚上才去,就没有看灯的好地方啦。”
“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就先走!”
黎丹姝刚想说,幻境里的灯节,寻不到位置就寻不到了,有什么关系。客栈的大堂内忽然热闹起来,似乎是小二也将这事告诉了其他的客人们,住在这里的客人和其他的琼山弟子们听了这话,都热热闹闹地一起下楼了。
黎丹姝瞧见了兰华和其他人,刚想要打个招呼,就被晅曜拉住了手。
晅曜一脸紧张:“这么多人,掌柜的真没骗我,得抓紧时间了!”
黎丹姝毫无准备,被晅曜拉着手就奔向了街道。
她跟在晅曜的身后,夕阳尚在,最后的阳光温暖地笼罩在街道上,晖映着街道两侧还在忙碌装饰的小贩灯工们。
晅曜一口气拉着黎丹姝到了最中心的灯塔前。
刚刚搭好,烛火都还没有点完的灯塔在阳光下显得尤为普通,晅曜盯着那灯塔半天,吐出一句:“就这样的东西,值得那么多人排队来看?”
他困惑地蹙起眉:“这还没有琼山的月好看。”
黎丹姝忍俊不禁。
她扯了扯晅曜的后衣,和他说:“灯塔得晚上看才能瞧出好看,你在白天能瞧见星星漂亮吗?”
晅曜本想说,在他眼中日月星轨永存,无碍白日黑夜。但他瞧着黎丹姝含着笑意的脸,莫名并不想这么说。
他鬼使神差般轻声问:“那我们等一等吧。”
——我们等一等,等到它漂亮的时候,你来看它的第一眼。
灯塔的工作人员在加固木榫,发出咚咚咚的敲击声。
然而这咚咚咚声,听在晅曜的耳朵里,甚至没有他心跳的声音更吵人。
他忍不住皱眉,想要按住自己的心跳。
黎丹姝却说:“算啦,我带着你玩吧。灯节这种事,除了瞧灯,更重要的还有游街。”
在这一刻,晅曜又觉得天地都静了,只有黎丹姝的声音清晰无比。
她伸出了手:“走吧,这会儿正是吃馄钝的时候,我带你去吃馄饨——对了曜君,你吃过馄饨吗?”
晅曜不应该去拉她的手的。
他应黎丹姝的约,配合她行事,这多掉价呀。
可晅曜还是没忍住,伸手抓住了黎丹姝的手。
他说:“我当然吃过馄饨,师兄带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
黎丹姝不以为意,她拉着晅曜,以免两人在越来越多的人流中走散:“哦,那驴打滚,龙抄手呢?”
晅曜卡住了壳,他磕磕绊绊道:“当然、当然也吃过。”
黎丹姝见状也不拆穿,她倒真在这条小街上瞧见了这些小吃,并且都给晅曜买了。
晅曜这回倒是默默的吃了,没有再用自己的灵力变出一份来给黎丹姝。直到他们俩最后真还去吃了一晚馄饨,知道馄饨该是什么味道的晅曜,用自己的灵力如法炮制地给了黎丹姝一碗。
“你不喜欢李萱的灵力我知道。”晅曜颇为自信终于找到了机会,他将碗递了过去,“你喜欢我的嘛。”
黎丹姝其实并非不喜欢李萱的灵力,她只是单纯觉得幻境的东西没有滋味。
不过晅曜的灵力显然不在此列,黎丹姝见晅曜做都做了,倒也没有矫情的意思,倒了声谢,倒也端过来吃了。
在吃馄钝的时候,黎丹姝瞧着对面的晅曜,不免想:少爷除了样貌好,其实心性倒还不错。
毕竟这世上大多人都自私自利,会记得他人喜好的寥寥无几,愿意迁就的、便更少了。
“起灯了!起灯啦!”
就在两人坐在小摊边吃馄钝的这会儿,夜幕终于降临,那座曾在阳光下显得平常无奇的灯塔也终于亮了起来。
晅曜闻言回头看去,只见在彩灯的映照下,一座普普通通的木塔,竟也有了几分琉璃宝塔的样子。
“凡人厉害吧?他们不需要五彩琉璃,也能有五彩流光塔。”黎丹姝托着下巴感慨,“琼山可没有这个吧,即便是五彩琉璃,也没有这样亮的光。”
晅曜倒没有生出什么凡人厉害的心理。
他只觉得灯下的黎丹姝显得格外姝丽。
晅曜并非在乎皮相之人,可他一时间竟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他此刻看见的黎丹姝。
晅曜说:“那不如我们走近看看吧。”
黎丹姝瞧了瞧人流,倒没有往前挤的心思。
“人太多了,怪我,时间没算好,现在再去也瞧不清什么了。”
晅曜到不觉得。
对他而言,这世上本就少有做不到的事。
他伸手在桌面上点了点。
莹莹微光从他的指尖逸散,黎丹姝亲眼瞧见一颗巨树从她坐着的桌椅上升起,她连人带桌一起被拔高架上了树冠!
黎丹姝吓得忍不住惊叫!
晅曜就在她身后,护着她不至于因为惊吓而从树上摔下来。
他扶着黎丹姝的肩膀,哈哈大笑:“怕什么,就是长棵树嘛。”
也不知晅曜是如何做到的,他凭空生了棵树,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黎丹姝惊魂未定,她抬手敲了晅曜脑袋一下,愤然道:“你要种树也提前和我说一声啊,我现在把你丢下去,你慌不慌啊?”
晅曜很自然道:“你丢下去我也能上来。”
黎丹姝:“……”
黎丹姝气到不想和晅曜说话,晅曜却兴致相当好的指向了前方,和黎丹姝说:“你看,这会儿能瞧见了吧?”
黎丹姝顺着晅曜的手指看去,正好能将灯塔一览而尽。
各式繁复的宫灯旋转其上,烛光流转,美不胜收。
这让她忍不住想起五十年前,她和她最后一个灯节,也是耽搁了时日,最后只能跳上树冠去看。
那会儿她也说:“你瞧,这儿也能看见嘛。”
黎丹姝:“……我好久没有这么看过灯了。”
晅曜听了个后半,他瞧了瞧黎丹姝的侧脸,并不觉得这算个事,直接允诺道:“你要是想看,等治好了李萱,我带你再去游方镇瞧就是了。”
“你还能看很多很多的灯节,再说琼山也可以挂灯。”晅曜说的有些不自在,“所以……所以你别红眼睛啊。”
黎丹姝又不是自己想红眼睛。
还不是上清天没什么压力,她触景生情嘛。
她随意伸手捂了捂脸,再放下时便是无事发生。
晅曜被她这等情绪控制力惊在了当场,一时不知道是该接着安慰,还是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晅曜犹豫的时候,黎丹姝瞥见了兰华。
兰华似乎与众人走散了,正一个人往街道的出口去。
黎丹姝正想要叫住兰华,忽听见极细微的鸟鸣声。
她尚且未来得及回头,整个人便被晅曜护在了身下。
琼山的剑在护住她的同时一袖震去——那细微的鸟鸣便陡然变成了雷鸣般的爆喝!
“雷鸣鸟?”黎丹姝抓着晅曜的胳膊瞧清了刚刚攻击来,被晅曜一击打散的怪物,不确定地看向晅曜:“你还造了雷鸣鸟?”
晅曜表情不善,他看向了夜色遮掩下,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天空的雷鸣鸟,缓慢道:“我可不会弄这种烦人的东西,这不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