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琼山后, 黎丹姝最担心地便是晅曜。
她几乎是奔向了后山,甚至没有留意到一旁治伤的苍竹涵,满眼都是坐在桌前、伸手给支玉恒诊治的晅曜。
晅曜见到黎丹姝, 眼中露出惊讶, 开口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他起身, 想要向后看一看:“寄红珠呢?”
黎丹姝路赶得很急。
她看见了晅曜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眼眶忍不住便酸涩了起来。
无论在魔域前表现得多么镇定, 无论在月山河的眼前演得再信赖。在看见琼山破阵的那一刻, 黎丹姝心底是比寄红珠还要惊慌后怕的巨浪。
她理智告诉她, 渊骨应当一时杀不了琼山,然而人不可控的地方也正在这里,理智告诉你的事, 感情却未必能接受。
黎丹姝自认算是铁石心肠, 她永远都能用理智压住所有的感情,说出最冰冷残酷的话,直到事情到了尾声, 感情再也不会影响判断结果, 她才会小小的拨开堤坝的一角, 让那些感情有序而汹涌地泄露而出。
这里是摘星真人的主峰。
她没听见通报, 就见到了黎丹姝,猜到她是靠令牌一路赶回来的, 恐怕连始无都没通知。作为师父, 她是不该打扰自己徒弟去见喜欢的人, 可作为师伯——摘星真人想到始无吐血那样,觉得自己还是得提醒黎丹姝一下, 琼山上受伤最重的其实是始无,不是她徒弟。
黎丹姝应当是看见她了。
摘星真人思忖着, 她都瞧见支玉恒了,这孩子向来守礼,我可以等她开口向我行礼的时候提醒一下,这样也显得比较自然。
摘星真人不愿意在徒弟面前表现得偏向师弟,便在原地等了一等。也就是这等了一等,让黎丹姝泄出的洪水聚成了海,海浪在她的世界慵懒地一下下拍上礁石,于空中绽开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暖洋洋的,又在岸边退下碎玉般的浪。
黎丹姝的心在这一刻,被澄蓝的天与海彻底填满。
她看见了摘星真人、看见支玉恒、也看见了略带惊讶瞧她的苍竹涵,她什么都看见了,却又什么都瞧不见。她只看到她的天与海正在她的前方,他澄透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微红了双眼、又惊又怕的委屈模样。
她看见他在最初的错愕后,向她露出了开朗又漂亮的笑。
他向她张开双手,玩笑般说:“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不用害羞,我就在这儿呢,随便抱。”
他应当是在玩笑。
否则不会在她真一步向前,伸手在所有人面前抱住了他后,又红透了耳朵根。他忍不住紧紧地回抱住她,又不愿意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黎丹姝听见他一手抱着自己,一手朝所有人挥去,又羞又窘的驱赶起在这里的所有人。
晅曜恶声恶气道:“去,都去,都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支玉恒可不惯着琼山的人,他当下双手抱胸,从上到下打量着晅曜,说:“我的事不就在你这儿吗?晅曜君,你不看伤了?”
听到这话,黎丹姝惊醒。
她推开晅曜,将他从上到下的看,恨不能亲自将他的头发也散下来数一数数量。
黎丹姝:“受伤?你哪儿受伤了?”
晅曜不愿意黎丹姝心忧,他说:“没有的事,老头子大惊小怪。”在黎丹姝沉下的目光中,他顿了一瞬,又不得不改口:“……吐了口血,也不是什么大事。”
黎丹姝闻言,顿时将所有的情绪都收了起来。
她抓着晅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将他按回了原本的座前,恭敬地对支玉恒道:“还请医圣援手。”
支玉恒瞧了瞧她,他对黎丹姝本没有恶意,可年纪大了,就爱调侃年轻一辈,打趣了一句:“哟,黎姑娘还能瞧见我呢?我还以为你眼里只剩你的情郎了。”
黎丹姝满脸燥红。
摘星真人还是护短,她回了支玉恒一句:“人没毛病当然瞧的见,哪里像你,我来了这么久,你瞧见了吗?”
摘星真人这话本意是说支玉恒就是个眼里只有病人家伙,没道理调侃别人。然而这话听在黎丹姝眼里,自然又是别的意思,黎丹姝少有的窘迫难当,她向摘星真人补行了一礼:“……见过摘星真人。”
摘星真人可真没这个意思。
她瞧着小徒弟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想了想,按计划找补说:“小姝,刚回来吧?我师弟也受了点伤,你要不要去看看?”
黎丹姝一听始无受伤了,也有些担心,她看向晅曜。
摘星真人很配合道:“他没什么大事,等玉恒兄瞧完,我就让他去找你。”
黎丹姝原本想要解释一二,但想想,她和晅曜之间好像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晅曜带她去过了他的家,她也将自己在魔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想清楚这一点,黎丹姝也大大方方的应了。她恢复常态,向摘星真人告辞,先回了始无的院子。
临走前,黎丹姝看见了苍竹涵,有些不好意思:“涵师兄。”
苍竹涵头一次被忽视了个彻底,他却向黎丹姝露出了笑。他看起来很高兴瞧见黎丹姝有别的、更在乎的东西,不仅没有生她的气,还伸手如旧般摸了摸她的头,温声回道:“小姝。”
这一次他没有叫师妹。
黎丹姝意识到什么,她抬头看向苍竹涵,苍竹涵只温柔地望着她。
他的眼里有很多东西,黎丹姝从前不曾仔细分辨,如今猛一看来,才发现在他的眼里,一直清晰的、倒映着她自己。
喜欢鲜艳的颜色、爱好繁复的装饰,不懂得握剑、却擅于心术符咒的自己。
黎丹姝张了张口,她最终也是向苍竹涵笑了笑。
“大师兄,我去师尊那儿了。”她认真地与苍竹涵说。
“去吧,你刚从魔域回来,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苍竹涵也认真地回。
魔域阴霾渐进,此刻的琼山却还是艳阳高照。
黎丹姝与摘星峰内的众人告辞,去了始无的院子。
始无确实受了伤。
黎丹姝进院子时,始无正在喝药。
煎药的师兄见她回来了,笑呵呵地与她打招呼:“师妹回来了,魔域一行顺利吗?”
黎丹姝点头,同时看向始无真人。始无喝完了药,搁下完,神色无异说:“小事,持阵时受了点内伤。支玉恒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明天就能好。”
黎丹姝何等聪明,都在持阵,为何摘星神色如常,偏始无重伤?她看了一眼始无的面色,低声道:“是因为我的请求吗?”
始无怕就怕这个。
他摇头说:“和你没关系,即便你不提,我也会试试能不能用心术控住他。只可惜,我修为不够,未能完成你的嘱托。”
始无是上清天心术大家,哪里会是他的修为不够?
黎丹姝对答案心知肚明,始无失败只能说明石无月并没有控制渊骨的思想,渊骨是以自己的意志要与琼山、与她为敌的。
这样的真相无疑令黎丹姝心灰意冷。
红珠虽在他手下已吃了大亏,但黎丹姝总想要相信他不是自愿的。无论她表现地有多警惕他,她在魔域也确实与他曾交心过,而月山河——她也确实承过月山河不少恩惠。这些他对她的好,难免令她觉得他是张白纸,是被石无月哄骗的无辜稚子,虽不愿意承认,她也是幻想过,渊骨能像红珠一样认清石无月的本质,选择站在她这一边的。
只可惜事实截然相反。
他的确对上清天怀有恨意,他意志清醒地同意了帮石无月来摧毁琼山。
黎丹姝一时很难理解,然而不过片刻,她又能了然。
曾给了她庇护、替她隐瞒了圣海宫诸事的确实是渊骨,憎恨上清天、对瑶池抱有最深仇怨,继承了战神遗志的也是渊骨。
就像月山河,他会在所有人之前先看明白她,赠与她晨枢尺。而他也会拦在医谷前,试图借渊骨摧毁琼山,不顾她意愿的带她走。
那些好与坏都是他们,他们只是因某种原因选择了对她好,他们复生的原来目的,本就不是求海晏河清。
琼山防范战神重临这么多年,笃定地便是不可化解的仇怨本质。
也是黎丹姝一开始将万事想得太过容易。已身死过一遭的战神,携带五千年的煞气怨憎重临,纵然曾因为懵懂未醒,而对河边不知春秋的夏虫撇过一眼,待他真正睁开眼,又怎会在意起宽阔天地间、想要春光长久的这只蟪蛄如何?
月山河最后同意让她回琼山,或许已是他对她的最大忍让。想要让渊骨弃石无月而择琼山,也是她妄想了。
黎丹姝走到了始无身边,她取下了晅曜赠予她的那枚发簪,与始无道:“我来的路上,听说奉晨簪已近崩毁。师尊若要与掌门再起诛神阵,我这支簪子许能帮上忙。还有——”
她想到晅曜,想到苍竹涵,深吸一口气说:“我熟知阵法,师尊若想要用心术干扰仇敌,我应当比师兄们能帮得上忙。”
始无闻言微讶。
黎丹姝比他想要的还要能决断。
这也才是能在魔域活下去的黎丹姝。
始无颔首,他收下了簪子,颔首道:“三日后反攻魔域,我原本便是要派你守阵行术的。如今你先有准备,倒也很好。”
黎丹姝闻言微讶,她问:“三日后反攻魔域?”
始无应道:“不错。我与师兄商量了一下,既然已经摸清了战神遗骨的实力,与其被动的守,倒不如主动出击。消磨下去,反倒对我们不利,不如主动出击,还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黎丹姝想了想琼山如今能用的人,推测道:“三大山门布阵,诛杀石无月需得再有他人。是我师兄?”
始无点头。
黎丹姝想了想石无月的实力,心中隐有些担心,她本能说:“晅曜会帮着大师兄一起吧?”
始无却没有肯定。
黎丹姝瞪大了眼:“——你们难道要他去入阵?”
始无低声道:“阵中总要有一个人困住他。没有人比晅曜更合适。”
黎丹姝猛地站了起来:“可是,可是晅曜只不过活了二十五年,他要怎么才能胜过战神重临的渊骨?!你们这和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和送死有很大区别。”
晅曜不知何时到了,他听见了黎丹姝质问,替始无解了围。
他笑嘻嘻地:“别人入阵一定会死,我活到阵成的概率却有五成。不让师兄陪我入阵,是怕再出现——一些不好的事情,没人想要我死,大家都在努力地想办法让我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晅曜竟在安抚着黎丹姝的情绪,他有些笨拙,声音带着奇异的沉稳,轻易便令人信服:“我们刚在一起不久,还有好多岁月没有经过,我才舍不得去送死。”
黎丹姝闻声回首。
他认真地说:“我死了你的金丹也会枯竭,为了不让你有事,我会很努力活下去。”
她记忆里的少年不知何时长大了,此时站在门前,背光透下的影子高挑地能擎天抵地。
黎丹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最后说:“你知道就好,我好不容易结的丹,不想再碎一次了。”
晅曜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始无在两人后头,被迫看了全程,心中又酸又慰,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瞧着这两个孩子,竟说:“趁着还有三日安稳,你们要不要成个亲?”
被两人齐齐回首盯住,始无咳了一声,开始找补:“就当结个好兆头。喜事当头,战事顺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