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众人, 大多都是昔年残存下的大能后裔,对当年一战的惨况略有所知。即便是与大战毫无关联的门派,也都见过古战场的遗迹。千年过去了, 连瑶池的仙君们都陨落尽了, 古战场上的戾气却一直未能消散, 其上萦绕的怒吼咆哮,至今都仍令修为稍弱的修者胆寒。
只是昔年的战神遗恨, 便已是上清天的顽疾。如今战神复生, 上清天又要经历何等的浩劫?
明明苍竹涵带回的是极有用的证据, 观前殿却是一阵沉默。
先前引风承诺会处理战神与石无月,但那时谁也不知道战神有多强,至少在众人的心里, 是绝不会超过石无月的。可如今瀛山以神器探查, 竟探出了金色神冕,这便说明,石无月手中的战神绝不只是孱弱的碎片——他应当已很接近完整体, 往更可怕些去想, 或许他尚且有着五千年前的力量, 是瑶池陨落后, 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名神祗!
上清天虽自诩为上界,与凡界不同。然而归根到底, 他们也只是承了些瑶池遗泽的凡人, 与上古大能在本质上就有极大不同。仅凭他们, 真能对付的了五千年前的“神”吗?
——不,还轮不到他们。
琼山会挡在身前, 如果引风不改承诺,依然同意由他们来处理战神遗骨与石无月的话。
原本还算和缓的气氛在这一刻又变得诡谲起来。
人人看向引风真人, 却又没人开口。
他们迫切地看向引风真人,希望他率先拿个态度出来,来稳一稳大家的心。可谁也不愿意做这个恶人,先逼引风表态,得罪琼山,故而又没人敢开口。
引风真人见状保持着和善的微笑,他洞悉一切,偏就不开这口。直到有人姗姗来迟,大步跨进观前殿的门,气势汹汹地径自走到最前方,惊起一室的贵客,引风这才缓缓开了口。
他与来客先打了个招呼:“御峰真人,你来了啊。”
来着正是钟山掌门。
在琼山五子的时代,他算是与引风并驾齐驱的人物。百年前他们俩在琼山宴遇上的时候,还是琼山弟子的始无还开过他们俩的玩笑——
“一个引风一个御风,师兄,你们真不是失散的兄弟吗?”
他们还真不是兄弟。
引风根正苗红,出自瑶池一脉,算得上是上清天最清贵的天才。御峰真人则完全是凡人出生,他的祖上在瑶池陨落后,受瑶池光辉生出了灵脉,但那点灵脉就和后来组成上清天绝大部分的修者一样,不过是提供了向上的渠道,并无什么特别的。他的家族,直到出了他,才算是真正有了登上修行路的天才。
御峰原名已不可考,只是他自悟天地而练气,后自行登钟山而上,成为钟山弟子。最后是在钟山参加琼山宴的选拔中展露头角,才成了掌门的亲传弟子,最后又趟过不知多少劫难历练,方成了钟山人人敬佩的大师兄,最后承下钟山衣钵。
所以不仅是出身,他们在人生经历上,也是一个天一个地,是截然不同的两条平行道。
像他们这样的人,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不该有所交集才对。可偏偏这两人在年轻时快搅成了一团,引风走的历练有一大半都有御峰的身影,御峰趟过的劫难,也处处有引风的援手。
就在上清天以为这两人许要成为至交好友,钟山或许能借此从琼山手中获得好处时——成为了两派掌门的两人,反倒渐行渐远了。
外人并不清楚其中原因,只当他们俩是资源划分不清,于是散伙。
始无洞悉人心,看得倒是明白。
并非两人成仇,而是两人着实太像,各自都背负着足够沉重的责任包袱,成了掌门后,再无暇看顾曾经的朋友,光是忙自己手上的事情,就足够焦头烂额了。
这点钟山长老也清楚,所以他才敢在引风面前如此放肆,他知道哪怕看在御峰真人的面上,琼山也不会对他如何。说实话,如果不是引风提到了战神骸骨,钟山长老甚至都不会把那日发生的事情回去告诉御峰,作为全心全意为钟山的长老,说实话,他其实并不乐意看到御峰与琼山太近。
然而事态紧急,苍竹涵率众离开后,钟山长老再思量后,还是联络了御峰真人。
御峰真人察觉到封印破损,为保低阶弟子和附近居民安全,先是在钟山留了几日,加固了周围结界,才急匆匆赶来琼山。
正巧,他刚到,便是瀛山确认战神重临,众人装死沉默的当口。
他扫了一圈众人,倒也没有责难他们的意思。
趋利避祸本就是人之常情,即便是他们钟山,也是以山门利益为先的。只不过他要比这些人都更了解引风些,也看得更远,更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钟山长老给他传讯时,他便感到有些奇怪,引风并不是愿为人先的性格。在御峰看来,上清天就属他最奸诈多谋,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热血上头,犯浑拖着整座山门冲向险境的。他做事说话,从来都有更深的目的。
——他为什么在一切尚未明了时,就要主动扛这个责?
是琼山非得出这个头吗?不,母神遗志、琼山使命这种东西又没别的门派知道,琼山若是不主动提,谁能猜到母神精髓竟是给他们用来镇压战神的?
以引风惯常的行事风格,他该是充分利用仙首的位置,先派遣其他适合的门派试探,自己在后方观察、谋而后定。
可引风竟然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他不仅说出来,还将责任也全都拦在了自己的身上,这又是为了什么?
御峰在察觉到自家长老态度变化,甚至主动和他提及要抽调人手一同抵御魔域后,又隐有所悟。
上清天的老东西们可不是苍竹涵带出去的、那帮愣头青的小子,尤其是他们钟山——钟山基业来之不易,钟山的老人做事最讲利益,从不论情。然而在引风做出那些允诺后,竟连他也触动了。
生死之前,大义为先。
引风表现出的高尚,即便是最自私的修者,也会对琼山高山仰止、崇敬不已。
——引风在扩大琼山的影响力。
按照道理说,琼山已为仙首,没有必要再如此笼络人心了。引风也不是喜欢做重复之事的人。
御峰在来的路上其实已经思考出了一个答案。
那就是琼山其实赢不过战神帝渊。
为了稳定军心,引风不能把这话直说出来,以免各山门更为惧怕,以自守为先。
他是别无办法,才只得用这般人心手段,想尽可能从众山门手中得到帮助,提高胜率。
如今御峰真人到了观前殿,看着殿内一派沉默,又瞧见引风笑意盈盈好似一早等着自己,便明白自己的猜测没错。
引风大概连他也算进去了,知道只要说动钟山长老,他便会来。而他到了,引风的手段也就能成了。
一百年过去了,他还是在上套。
御峰真人叹气,主动开口,开始打配合:“既然确认为战神重临,琼山的允诺是否仍旧不变?”
引风真人闻言,唇边的笑意多了点,他说:“不错,这也是母神遗志。琼山自立山起,便有护持万物,镇压战神的义务。琼山诛神阵便为此用。”
御峰真人看着他做好人,提取到了他话中的关键词“诛神阵”。
他年少与引风交好,自然对这东西也有所了解,琼山威力最大的禁阵,传闻驱使它,需有琼山玉为阵枢,四条灵脉为阵盘,瑶池遗宝为阵脚。琼山玉是引风自己的事,瑶池至宝钟山没有,那引风想要他给什么,呼之欲出。
御峰真人嘴角忍不住**,却只得配合继续说,毕竟钟山发展到今日,与琼山维持的和平有很大关系。若是琼山真在战神这事中倒了,他们钟山也未必能保全。
御峰真人很舍得出去,在自家长老惊痛的眼神中,他痛快道:“琼山大义!三大山门同气连枝,没得全让琼山出力的道理。我钟山愿让出星辰灵脉,权做诛神阵盘!”
星辰灵脉!
这可是钟山立山之本的两条灵脉之一!其地位,也输不了琼山玉多少!
这可真是下了血本!
钟山长老眼中心痛无须言表,这就是他为什么最初总是推脱的原因——看吧,掌门掺和进来,就是这种结果!
引风真人闻言,眉毛微微挑了挑,藏在袖中的手默默给老朋友竖了个拇指。
紧接着他似模似样地又看向瀛山掌门,瀛山掌门被御峰真人的“慷慨”惊到半晌都没有回过神,等她回过神,引风已经等着她了。
他说:“清澜掌门,三大山门同气连枝,倒也不好舍了谁,不知瀛山在此事上,愿为何作?”
都是一批长大的掌门,瀛山掌门再看不出来这会儿引风玩的伎俩,就可以回山门谢罪了!
可话赶话都架到了这里,又是在众多山门前,她抹不下这个面子,只好虎着脸说:“我瀛山只有一条灵脉,出不起钟山的价码。这样,奉晨簪,你拿去吧。”
瀛山长老闻言,同样震惊心痛地看向掌门,瀛山掌门闭了闭眼,挥了挥手示意她交东西。
一直等着的始无即刻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从瀛山长老手中接过了那枚簪子,高高兴兴道:“多谢瀛山了。”
支玉恒也看出来,他本就欠琼山不少,所以在瀛山开口后,也做了承诺。
“医谷愿献‘淳女羽’,以助琼山灭敌!”
引风很不客气:“多谢。”
三大山门与幽谷之首作了表率,剩下的大门派也不好装死。
第一场大会,引风成功凑到了护卫凡世的人数;第二场大会,引风顺利拿到了诛神阵需要的所有要素。
东方星辰脉、西方天河脉、南方长留脉、北方玄襄脉。
四脉为盘,再以奉晨簪、淳女羽、云光霞、池心莲为阵脚。
再以琼山灵脉“琼山玉”为阵枢,诛神大阵便算成了!
事情进行顺利,引风神情舒展,看向众人的表情都添了几分真心实意地感谢。
始无收了瑶池遗物后,不知何时站到了黎丹姝的身边,他指着殿中正与各派话事人谈笑风生,端得仙首大义无双的引风,与黎丹姝认真道:“瞧见了吗?咱们琼山,最险恶的人不是我,是我师兄。当初让你进三池这事,真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他,这下你信了没有?”
黎丹姝:“。”
黎丹姝已经完全看呆了。
引风蛊惑第一波的时候,她不在,如今直面引风真人第二波正当收刮,差点失去说话的能力。加上她并不知道御峰与引风有旧,她眼中的引风真人更是厉害到左右了钟山掌门。
——和引风的巧言比起来,她那点骗术算什么啊?
她能骗得石无月把宝贝交给她吗?她能骗得渊骨为她割去自身一半?
不能啊,可引风能啊!
他甚至没有用事态紧急来胁迫众人,仅是利用了道德高地,便成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所有人还要夸他一句高义大善。
这是什么水平?
当初她会被逼着只能跳三池,还真算引风真人手下留情了。
如果不是顾忌苍竹涵和晅曜,以他的能耐,还真能逼着苍竹涵放弃她。
始无还在上引风眼药:“你丹补好了吧?不如来我这儿学心术吧。反正你不可能再去练剑了,我想你也对卜卦没兴趣,我和师兄,果然还是我的人品靠谱些吧?”
始无双手揣在袖中,瞧见了黎丹姝眼中的惊讶。
黎丹姝没有理会他后面说的话,殿中人员复杂,她不敢说得很清楚,只能含糊着质问:“你知道?”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说:“晅曜那孩子做事哪懂什么隐秘,若不是我帮他善后,他能从后山来回不被发现?又能去见支玉恒那么多次不被起疑?”
黎丹姝哑然,她蹙起眉,语气中带上了自己都不知道的苛责。
她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他,还纵容他做这么危险的事!?”
听到黎丹姝的叱责,始无眼中笑意更深。
他说:“人都有私心,就像御峰会偏向我师兄,晅曜和你之间,我也会稍稍偏向你一点。”
“我想收你当徒弟。”始无说,“你心智之坚定,是我平生见过之最,若说有谁能传下琼山心术一脉,在我看来,就是你了。”
“黎丹姝,我会是个好师父的,你要不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