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是不用道歉的。

天子是至高无上的。

这些景文帝从前也认同的道理,如今从明媚儿嘴里说出来,却让他觉得心如刀绞。

明媚儿的体谅和不责怪,远比明媚儿的诘问和怨恨更让景文帝觉得难受。

“是我又打乱陛下的计划,给陛下添麻烦了。”

明媚儿知道,景文帝想以身为饵,势必是要以弱势换取更大的利益。

想必是打算被恒亲王“囚禁”折磨几日,彻底看清前朝后宫的动态,在恒亲王最得意的时候,将恒亲王打回原形。

可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景文帝被迫在当日就暴露,让人擒住了恒亲王,许多事还没有发生就结束了。

固然或许是伤害、成本最小的解决方式,但留下的隐患也需要慢慢处理。

“别说了,不怪你。”景文帝止住了明媚儿的话,不想再听她说这些。

越听,只觉得自己越无能。

他没有保护好明媚儿,还让明媚儿受伤。

从前他所作所为全都是出自于自己是一个皇帝的身份。

明媚儿就算是被算计,他有时也未免觉得是明媚儿太过于软弱。

后宫争斗是历代的常事,他认为,明媚儿身为宫妃,尤其是一个宠妃,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能证明她太过于无用。

他偏偏觉得自己对明媚儿的照拂已经够多了。

不可能再为了明媚儿来左右自己的大局。

他也认为,明媚儿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更得他喜欢的宠妃罢了,换一句话说,确实和个能随手抛下拿起的小玩意儿没区别。

他不爱她,他也不需要什么爱。

他一直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是世间唯独有两种东西是不可控的。

一个是情绪,一个是爱意。

情绪只能靠人力压抑,人力排遣,但情绪发生的时候是真实的,不可控的。

正如他现在,无论他表面上装的多淡定,多么面不改色。

也不能磨灭他握着明媚儿的手微微颤抖,心中担忧焦躁的快要发疯的事实。

而爱意,人可以骗自己,但骗不过自己的心。

他现在终于肯承认,他对明媚儿就是特殊的。

或者说,他爱明媚儿。

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动心。

无论是给她宠爱、给她名利,又或者是原谅她的任性和僭越这种小事。

还是允许明媚儿关心朝政、带着明媚儿微服出巡、为保护明媚儿而提前动手处理朝堂隐患这种大事。

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他不知何时升起的爱意。

这种爱意对他来说极其陌生,又让他觉得恐惧。

帝王拥有情爱,这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美谈。

反而像是被人提前吹响了催命的号角。

这无关于能力或是其他,只关乎于失控。

景文帝从小接受的教育不断的告诉他,作为帝王不能失控,不能真正的将任何人放在心上,一切要以国家大事为第一准则。

一个爱人的出现,就是最大的失控,最大的软肋,最大的隐患。

他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制衡权谋手到擒来。

唯独没有学过,什么是情爱,又怎么才能合理的控制自己的情爱,又该怎么对待自己爱的人。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爱的人。

他毕生的愿望都是,做一个明君。

所以在他发现自己对明媚儿与众不同时,他内心第一个反应是否认,是逃避。

是不保护,是漠视。

哪怕知道明媚儿受委屈,也不肯给她出头。

哪怕知道明媚儿可能被人算计,他也不肯越了规矩给她更多的保护。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没有动心,自己不爱明媚儿。

明媚儿和普通后妃,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有时候会故意抬举其他人,比如文贵妃。

对其他人的抬爱,来合理化自己对明媚儿的特殊。

他也曾想过宠幸其他人转移注意力,或者是广开选秀。

可是他在尝试重新接触其他后妃时,总是忍不住想起明媚儿。

连带着做其他事,也没有兴致。

后来,他也不再勉强自己非要去宠幸其他后妃,也不去看明媚儿,后宫渐渐冷落了。

他以为这样会减轻自己对明媚儿的特殊,会减轻其他人对明媚儿的伤害,会重新维持后宫的平衡。

可是没有。

再一次又一次的斗争中,他寄希望于,明媚儿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可是明媚儿真的保护了自己,不再依靠他,他又想要明媚儿回来。

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他和自己的较劲,他的自私。

明媚儿才及笄就入宫,人事不通,能依靠的只有他,也曾经捧着一颗心给他。

是他自己把那颗心又摔回去,还不忘补一刀,再去责怪明媚儿僭越,处处算计。

现在明媚儿不怪他了,甚至听完恒亲王那种扎心之言后,明媚儿都不曾对他有过一言半语的埋怨。

这让他升起无尽的惶恐。

他像是要失去她了。

“陛下,传巫医来帮忙吧,您就先出去吧,屋内留太多人,也怕脏污,反而不利于俪贵妃的伤口。”

丰郎中一边给明媚儿处理伤口,一边注意着景文帝和明媚儿之间的事情。

他震惊于景文帝身为皇帝能向明媚儿道歉,更震惊于景文帝悬在眼眶中迟迟控制不肯落下的泪水。

但是他同样注意到了,明媚儿悄悄向他偷来的求救目光。

明媚儿不想应付景文帝。

丰郎中只好开口。

况且外面的急报一声接一声。

现在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景文帝听到丰郎中的话,再回忆和痛苦中回过神来,再抬眸去看明媚儿。

明媚儿脸色又重新恢复苍白。

“孤先出去,等你处理完伤口,孤再来看你。”景文帝声音暗哑道。

明媚儿点点头没说话。

目送着景文帝离开。

当东厢房的门彻底关上,明媚儿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滑落,滚入枕上,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氤氲。

眼泪越流越凶,她又生生控制着,每一次抽泣都带着伤口丝丝啦啦的疼。

丰郎中看着明媚儿,不知不觉自己眼前也盈起一片模糊,被他飞快擦掉,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处理伤口。

不到片刻,巫医来了。

他还带着黑色的斗笠。

看到丰郎中后,他将斗笠摘下,正是夏烨。

“师父。”夏烨道。

“来帮忙。”丰郎中道。

“是。”

…………

乾清宫主殿。

景文帝面色极差,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恒亲王。

一旁角落里是被打晕的东太后。

“她怎么样了?”恒亲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