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院文化宫前的喷水池还没拆,穿过一片绿化带就是小学,放学铃一响,学校里的孩子如脱闸的小马驹,几乎都往一个方向奔来,就是这里。

池水很浅,没过小腿,每日都会上演泼水大战。那两只立在池中的雕塑白马背上,会出现不同孩子的身影。阳光耀眼,水花迸溅,喷泉水雾弥漫,映出一道天上虹。

终忆记得,徐桉远匆匆拦下她的那天就有。

空气中漫起乳白色的轻烟,那浅浅的、只能辨出几道颜色的彩虹,就藏在雾气后。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氛围里,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你再不来看我比赛,以后就真看不到了。”

那一日,泼墨蓝的天空,一圈粉、一圈紫,中间又点缀着几抹黄的花圃,脸蛋晒得红扑扑的小学生,还有穿着白衣蓝裤,并肩站在阳光下的少男少女。

终忆的视线也被彩虹勾走,人对灿烂的事物毫无抵抗力,这一念间,差点就想压下对水的恐惧答应他,最后只道:“暑假我妈要带我回外婆家,不一定在,我试试吧。”

后来,她没赶上小姨夫家回城的车,又阴差阳错晚了半日,看到的只有工人们撤下|体育馆前比赛大海报的背影。

再后来,他搬家转学,自此之后,再没人在她耳边叨个没完,让她去看下一场游泳比赛。

……

短暂沉寂,眼前的画面褪去昏黄的影,现实将回忆冲淡。

再抬眸,徐桉远脸上有浮动的光,窗外卷进的风吹动窗帘,让热浪漫进来,他眼底也有了光影的痕迹。浅浅回味,真像回到当年那个夏天。

终忆轻声问:“为什么不继续游泳了?”

他有天赋又热爱,从市冲到省,再到全国比赛,一路过关斩将,更是一举打破多项记录,国家队已不止一次朝他抛出橄榄枝,他再往前踏出一步,将有更广阔的天空。

可他却在势头最旺时撤离赛场泳池,背对鲜花掌声,少年游泳天才销声匿迹,隐于人海。

“不是只有进国家队才算继续。”徐桉远走到窗边,手平推,轻风与热流一同被搁在外,再将窗帘拉严实,“人生有千万条轨迹,我只做当下无悔的选择。”

她笑:“我没你这么坦**,我有很多后悔的事。”

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T恤,塞入她怀中:“换上后再开空调。”

“在哪里换?”她问。

“这里就能换。”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终忆点头,侧身垂眸间,白色毯子已从肩上滑下,露出湿透贴身的粉色T恤,更牢更紧包裹住白皙饱满的身体。

徐桉远被这猝不及防的速度震到,视线像烫到一般抖了下,与身体极不协调地先后转过去,顿了顿才朝门口走。

“换好后叫我。”

“好。”

他的手刚触到门把,她的声音低低传来:“当年没去看你比赛,我一直很后悔。”

人影停在门前。两人背对着,他朝门,她向窗。室内一时安静,他想回头说什么,又克制地定在那。直到手机震动的嗡嗡声将二人从往事动**中拉回,他的唇微微抿着,身影消失在阖门的咔嚓声后。

***

梧桐树枝叶遮蔽的阴影下,风拂过,光从缀在枝头的紫色小花间照下来,落了一地斑驳的影。

周旭华颇为凝重,抚额道出心里话:“我要拿到周帆尽的抚养权,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他爱做什么,我都尽可能满足他。”

终忆:“这可能需要你们夫妻双方商量好后再决定。”

“我知道,他心中依赖你,你们之间亦师亦友的氛围,我一直很放心。”他按压太阳穴,微叹气,“要不是今天跟来看到,我差点就要做出后悔的决定。”

她无意干涉他们家庭私事,想到周帆尽泛红的眼尾,总有那么些言不由衷:“他爱好专一,也能兼顾学业,如果可以,不要斩断他对这件事的热爱。”

周旭华数次点头,几番沉思后下定决心,将最终考量结果说与她听:“这段时间他会住我那里,如果他妈妈执意要退掉游泳课,你就先办理,之后我会再帮他报名。”

“我担心不会这么顺利。”

“我们家里还有什么事是顺利的?”他苦笑,“就连我和他妈妈离婚,想必也不会太顺利。”

终忆在热风里回视他。

“对了,如果她要和你解除签约关系也无妨,我会联系你们机构再聘你。”

周旭华惦记儿子尚在车里,告别后扬长而去。

……

夜里,终忆一人在房里看《婚姻故事》。卧室没点灯,墙上的投影画面里,正好映出查理歇斯底里的面庞,他咄咄逼人地对妮可大喊:“我恨不得你生病,出门被车撞死!”

她在想,曾经势均力敌,令人艳羡的感情,如何会走入压抑到喘不过气的死胡同。倘若所有的美好都将迎来平淡甚至消逝的结局,永远定格在最幸福的那一瞬,会不会才是人生之幸。

周帆尽能在10点用手机发微信,证明他还在周旭华的住所,无忧无虑,不受约束。

他弹来几个表情包,猫咪脸怼镜头、哆啦A梦装怪吓人、美羊羊无语,还有一句逼她回复的话:小忆老师,中年人都睡得这么早吗?

终忆:10点前不睡觉,以后长不高。

他秒回:多高才算高?

终忆:像你远哥那样。

他来了兴致:远哥有多高?你帮我问问。

终忆:自己问。

周帆尽发来白眼:搞什么鬼啦,你们还没加微信?不加微信怎么拍拖?

她忽略他再弹来的“你在干嘛”,暂搁手机,取门口的夜宵外卖。

一份酸辣臊子面,她喜辣,即便是夏天也少不了。黑丁木耳、胡萝卜碎、淡黄蛋皮、绿色葱段、白切豆腐,细碎一层肉沫,包裹着韧劲面条,浇上热油辣子,辣香刺鼻,唤醒沉睡味蕾。

终忆回复:在拍拖。你别管,早点睡觉。

揿灭手机,磨砂玻璃门后水声哗哗,她心系夜宵,裹着浴巾便坐在小桌前,发尾湿哒哒贴着脖颈后背,水迹蜿蜒而下。

投影画面定格在查理抱头蹲下那一幕,房间静而暗,手机上显示着12分钟前一通未接来电。

徐桉远。

微信显示13条未读,她心咯噔,大脑里闪过凌乱的危机片段,视线由下至上,再从上往下来回确认一遍,太阳穴凉飕飕,发紧。

没想到最后回复周帆尽的微信,误发给徐桉远,只因他同样发来一句:你在干嘛。而这两人的头像,都是全黑中燃起一簇火焰,一个正中,一个偏右。应该是近几日周帆尽追随徐桉远换的新头像,她误认了。

至于徐桉远的信息……

一条:拍拖?哪个男的?你谈恋爱了?

二条:不理我…

三条:接电话。

四条:“徐桉远”拍了拍我。

五条:问问也不行么?

六条:回我。

终忆直接拨出语音通话,两秒后弹出对方拒绝,迅速而果断。她竟生出一丝心虚的窘迫,语音回复他:“发错了,你和周帆尽那孩子的头像简直一模一样,刚才是想回复他的。”

她盯屏幕三秒,他的电话进来,那几个字闪在眼前,跳在心里。接通后无人说话,短促的安静里,她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模样,微不满,生闷气,别扭地转身,又会忍不住瞟来几眼。

终忆背靠小沙发,地面铺着一块灰色细绒毯。她环膝而坐,压着笑,像一瞬间忘记刚才的一切:“在干嘛呢?”

那端终于有了细微的动静,浅浅呼吸声,勾出心底波澜。

“谈完了?”果真是闷闷不乐的声线。

“谈什么?”她反问。

他静默一霎,挤出两个字:“恋、爱。”

终忆说:“我今晚只和一个人既打电话又发信息。”

他没吭声,倒是她先抿唇低笑,如小石子砸入静止湖面,涟漪泛泛,心也不再平静。敲门声响,她眉头轻皱,缓慢起身,边走边嘀咕着大晚上敲门,不是变态就是鬼魂。

“有人敲门,我去看看。”她举着手机对他道。

徐桉远倒也应声,语调没多大起伏:“我就是那个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