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想不到的与宋大傻会在这古旧的大庙中见面。他在意外的欣喜中忘了饥渴。徐利与大傻——这一对幼年时顽皮的孩子也有将近一年没得见面了,于是他两个人离开别的推夫吃饭休息的空屋子,到庙里后面的大客堂中与大傻畅谈。因为究竟是城里下来办公事的警队长的势力,他们也受着主持和尚的特别招待。
原来大傻是奉了大队长的命令,为现在某军败退下来住在城中,下乡到没住兵的各大村催供给,草料,米,面,麦子,都在数。怕乡下人不当事,带了六匹马巡去严催,限他们明天送到,他与马巡跑了一天,想着赶到镇上去宿,来不及,听说镇上也满了住兵,就宿在这所大庙里,预备不明天就回城销差。
“这一来可有趣!咱被人家逼得要命,还不知道家里人现在往那里跑?大傻哥,你却骑着大马游行自在地催人去!”徐利感慨着说。
“官差难自由。就是大队长也不是冷冰做的心,过意不去,是过意不去!干差可还得干差!——县长前天几乎挨上这位军长的耳刮子,那就不用提了。我出城的时候,噢!城里真乱得够瞧。谁家都住满了兵大爷,被窝,衣服,用得着就顺手拿来。借借用吧,说不了,他们说是为老百姓受的苦难,这点报酬还不给?……真也不是好玩的事,多冷的天,棉衣裳还不全,有几个不是冻破皮的?……有什么法!”大傻用马鞭子打着自己的黄色裹腿,仿佛在替那些穷兵们辩护。
“大傻哥,这里没有老总们,我还是老称呼,太熟了,别的说不来。”徐利精细他说:“你当了一年的小兵官,也该变变了,自然同乡下人不一样看法。可是不能怪你,本来是差不多的苦头。上一回还是我同大有去送兵,——那一回几乎送了命,——眼看着那些老总们造的那份罪,也不是人受的!这该怨谁?者百姓更不用提起,——不过你在城中比他们,比咱,都好得多呀!”
大傻将小黑脸摸了摸,右手的两个指头捏出一个响声来道:“好吗?兄弟!”
大有半躺在大木圈椅子里看见他这样滑稽态度,不禁笑道:“好宋队长,你真会找乐!”
他在这大而暗的客堂中走了一个回旋,回过脸对着坐在木凳上的徐利道:
“好是好,有的穿,冬夏两套的军衣;有的吃,一个月的饷总够吃馒头的。除此之外,若是干,还有捞摸,怎么不好!——再一说,出去拿土匪吓吓乡下人,都不是赔本的生意。对呀,利子,你也来干干,我给你补名字!”
他很郑重地对着徐利的风土的脸上看。
“这可不能说着玩,我想想看。”徐利认真的答复。
“哈哈!还得把老兄弟说转了心,在这时候蹲着受人家的气,——咱自家不会干?……”他还有下文没说得出,旧门帘动了动,庙里和尚做的饭端进来。
这两个用力赶道的农人那里想到在这匆促的晚间还能有这样的饭食!一盘炒菜,一碗炒鸡蛋,还有一碟小菜,大壶的白干,与热的高粱饼子,他们来不及再讨论别的事,迅疾地吃喝起来。大傻已吃过饭,只陪他们喝酒。
空空的肠胃急于容纳下这样香甜的食物,谁也不说话,酒是大杯的一气喝下,有多半是装到大有的口里去了。大傻只喝过半杯,叉着腰在地上走。过大的客堂中,一盏油灯仅仅照过木方桌前的东西,四壁仍然是十分黝黑。大傻用着走常步的法子踏着地上的陈旧的方砖,来回踱步。整齐的深灰色的棉军衣,一双半旧的皮鞋,武装带,一杆小小的手枪藏在皮匣之中,虽是细瘦的身材,却显见得比从前在乡间地窖子中披着棉衣捉虱子是另一个人物了。
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大有还独自喝着瓦壶中的残酒。徐利的心思比大有活动得多,这一次眼看着旧日的同伴作了城里的小队长,又看他穿的整齐,想到自己的一切,不免不甚高兴!在从前老人们都说大傻是到底不大成材的年轻人,有的还叫他做街滑子,现在能够这样的威势,比起自己穿着有补绽的短袄,老笨布鞋,还得终日卖力气,担惊受骂,怎么样?在嚼着炒鸡蛋的刹那中,这年轻聪明的农人颇觉着自己太难堪了!心里老在打主意。大有见过这小队长算两次了,他从没劫过羡慕他的心思,他只是佩服大傻的能干与胆力!他的朴质的心中没有一点惭愧!所以他这时喝着酒,除去悬念家中的情形之外,觉得颇为快乐!
大傻在他们中间虽然从前是惫懒的不叫人欢喜,然而他算最有心思的一个,对于大有与徐利的性格他都明白。他这时看着徐利细嚼着饭不作声,他咳嗽了一声道:
“我替你想来,你将来也得干咱这一行,只要有志气,怕什么,反正种不成地,逼着走这一步。你还用愁,不愿意当小兵,找人想想法子!……”大傻露出得意的笑容。徐利简直离开了木桌,松松腰带道:
“先不用管我干不干,你真有什么方法?”
“容易!就一口说得出?不用忙,非过年以后办不到,你只是静等。”
徐利把很长的下颏擦一擦道:
“你简直像另换了一个人!说话也不像从前,吞吞吐吐,有什么秘事值得这样?”他觉得大傻是对他玩笑。
“不,老兄弟!——不是我变,你想想,我在地窖子里的样子能变到那里去?可是话不到时候有不许说的情形,现在多麻烦,说你不懂,你又俏皮我是摆架子,全不对!常在城里便明白与乡下不同。”大傻真诚地说。
“我多少明白点,大傻哥的话,……话呀,……他究竟比咱明白得更多。”大有据着在城中的经验,红着脸对徐利慢慢地说。“这一说我直是怎么不懂的乡下老粗了!”年轻气盛的徐利突然地质问。
大傻将军帽摘下来,搔着光光的头皮道:
“谁还不是乡下老粗!咱是一样的人,比人家的刁钻古怪,谁够份?大有不用提,是第一号的老实人。就是我,白瞪着眼在城里鬼混,哼!不懂的事,使你糊涂的玩意,多啦!地道的乡下老粗!说你也许不信,不老粗,就像小葵一样那才精灵的够数!……”“说来说去,还没问问咱村子的阔大爷,小葵,一定又有什么差事吧?”大有这时的精神很充足,他坐不惯大太师椅子,便从门后面拉过一个破蒲团来坐在上面。
“怎么不说到他!陈老头养着好儿子,老早打从上一次过大兵,他居然成了办差处的要紧角,不唱大花面,却也是正生的排面了。”“办什么差?就是兵差?”
“对呀!名目上办兵差,什么勾当办不出。见县长,上衙门,请客,下条子,终天吃喝,说官司,使黑钱,打几百块的麻将牌,包着姑娘,你想,这多乐!大洋钱不断的往门上送。说一句,连房科,班役,谁不听?老爷长,老爷短,简直他的公馆就是又一个县衙门。利子,你再想想,像咱这道地老,乡下粗,够格不够格?”
徐利也从木凳上跳下来。
“怪得陈老头子一听有人说小葵脸色便变成铁膏。上一回镇上的魏二还提过下南山收税的事,——原来真有点威风呢!”
大傻吸着纸烟,将他的红红的小眼一挤道:
“怪,真怪!仿佛离了他不能办事。想不到才几年的小学生,有那份本领,坏也得有坏的力量!使钱还要会玩花枪。我常在城里,有时也碰到他,那份和颜悦色的年轻人的脸面,不知道怎么会干出那些事来?”
他向暗暗的空中吐了一口白烟,接着又说:
“那份作为怪不得陈老头从此担上心事,究竟那老人家太有经历了!他见过多少事,等着瞧吧!小葵看他横行到多少时候,怕也有自作自受的那一天!”
“可也好,他是咱村子的人,乡下有点难为事求求他,应该省许多事。”大有说。
“你净想世上都是好善良人,他才是笑在脸上,冷在肚里的哩。乡下事,本村中的难为,干他鸟事!不使钱,不图外快,他认得谁?连老太爷也不见得留二寸眼毛。有一次,我因为一个多月没发饷,向他借三块钱,没有倒也罢了,借人家的钱原没有一定要拿到手的。可是他送出五角小票来,说是送我买纸烟吸,……哈哈!……”大傻笑着说。
“五角钱,真的,送你?”徐利很有兴味地追问。
“谁骗你?当打发叫化子的办法,他还觉得是老爷的人情!是一个村子里邻居!……”
“真的,他成心玩人,没有还不说是没有,谁还能发赖!”大有愤愤地说。
他们暂时没往下继续谈论,然而徐利与大有听了,都觉得平日是非常和气见人,——很有礼貌的小葵,虽然好使钱,却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人。在想象中他们都能想得出大傻当时的情形。大傻将一支纸烟吸完,丢在地上,用皮鞋尽力踏着道:
“别论人家的是非了,他是他,我是我!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两下里怎么也不对劲。可怜是我还不敢得罪他,见了面仍然是笑着脸说话。……”
“他还能够给你掉差?”徐利问。
“怎么?你以为他办不到?岂但是掉差,他的本事大了,真把他得罪重,什么法子他可以使——如果不干,不吃这份饭,马上离开城圈,自然不管他,仍然想在那里混着,你说要同他翻脸?……”
“这么说来,还得吃亏?”大有点点头道。
“知面不知心!小葵什么心劲都有,要吃他的暗亏真容易!”
大傻在城里当差一年,居然变得十分深沉了。不是从前毛包子的脾气。生活的锻炼,与多方面的接触,他虽然还保持着那一份热气的心肠,却不是一任情感的冲动,随便说话举动的乡下人。因为他吃过一些精神上的苦头,受过多少说不出的闷气,把他历练成一个心深而思虑长的,会办事的能手。与徐利,大有比,便迥乎不同。他这时淡淡的答复了大有的疑问,接着到油污的方桌上挑了挑豆油浸的灯芯道:
“净谈人家有什么意思。横竖是一条冰,一块热炭,弄来弄去,各人得走各人的路。不是站在一个地处,谁分出什么高下?现在我想开了,老是在城里吃饷也没有出息,好在我是独人,说不定早晚有机会向外跑,干吧!……”
徐利脸上微微显出惊异的颜色来。
“还往外跑?能够上那里去?”
“说不准,——怎么还混不出饭吃!多少知道一点现在的事,再不想当笨虫一辈子,你们不知道,这一年来我也认得了许多字。”
“啊!记起来了,大傻哥准是拜了祝先生为老师。”
大傻望着一动一动的灯光笑道:
“猜的真对。小时候认得几个字,还记得,在队里没事的时候,就当学生。你别瞧不起祝先生,他比咱还年轻,说话倒合得来。他没有那些学生的架子,他懂得很多很多的事,说起来没有穷词。不管他不是本处人,够朋友!——我就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事。”
“什么事那么多?”徐利问。
“说来你更得像听天书一样,急切明白不了。……”大傻显见得不愿意多谈,徐利对于他这位老同伴歇歇螫螫的神气也大不满意,他心里想:“真不差,你现在不同咱们站在一个地处了!架子自然会摆,咱还是回家向地里讨饭吃,谁巴结你这份队长!”
他赌气也不再问,从怀里掏出短竹子小烟管吸着自己园地里种的烟,闷着不说话。大傻知道他的言语不能使这位年轻的邻居满意,却又没有解释的方法。不过一个年头,自己知道的事与祝书记传授给的好多新事,怎么敢同这冒失小伙提起。从省城里下的命令多严厉,看那样书的人都得捉,不是玩笑,即使自己领领祝书记的教,还是得没有人听的时候。那些讲主义的话与他说,不是吃木渣?并不是一天两日讲得清的,所以说话的吐吞也没法子请他原谅。
大傻沉着地想这些事,大有却是一无所觉的。他仍然是抱着简单而苦闷的心牵记着家中的情形,没有徐利的多心,也想不到大傻在城中另有一份见解。这些全是大有梦外的事,他一时理会不来。
夜已深了,这两个费力气的乡间人再熬不住瞌睡,便倒在大木炕上。大傻似乎还要讲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未后他只说了两句:
“不定什么时候再得见面?徐利,你到底有意思补个名字?”
“看着去,我也不很稀罕你那一身衣服!……”
大傻微笑了,他知道老同伴的脾气,再也不说什么。
第二天的绝早,这两路上的人一同离开了大庙的暗影。宋队长带着马巡走大道往城中交差,大有这群像是躲猫的老鼠,将车子全存在庙里,谢了和尚的招待,分路从别道上回各人的村子去。
刚破晨的冬天的清肃,满地上的冷霜,小河湾里的薄冰,与微号的朔风,在这么广阔的大野中著上了几个瑟缩的行人,恰是一幅很美的古画。然而画中人的苦痛遮蔽了他们对于自然清趣的鉴赏。冷冽的争斗,心头上的辛辣,与未来命运的横阻,使他们不但不会欣赏自然,也生不出憎恶的心思,只是冷漠的无情的淡视自然的变化,与他们的烦苦几乎想不到有什么关连。他们现在所感到的是旷野的空虚,与凉气逼到腹中的冷颤!
走不出几里路,同行的推夫渐渐的少了。不是一个村庄的人,都各自拣便道走去。后来到镇上与陈家村去的只剩下五六个人。大有除去感到烈酒的虚渴之外,他情愿看看这群新到的兵是什么景象。有上一次的经验,并不对他们害怕。至于家中的穷苦,又遇上这样的横祸,他现在想也不想,得过且过,是他病以前的念头,现在连这么无聊的意念也没了。他以为非“打破沙锅”不行,再不图安衣足食好好过乡下的生活!那个幻念现在在他简单的心理上打得粉碎。徐利一路上老是忘不了昨日晚上大傻的口气,神情,愈想愈不对劲。一会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完全成了乡下的老实孩子,受人家戏弄。他是多血质的人,想头又活动点,又不明白宋大傻现在是有什么心思,所以觉得是十分不服气。虽然他答应自己补名字,那不过是对乡下人夸嘴耍脸面的好听话。
两位人虽是各怀着异样的想头,而脚下却是同一的迅速。他们踏着枯草根与土块,越过一片野塘,穿行在河边的树林子里,图却行道的利便,来不及按着次序走。绕了几个圈子,当温和的太阳吻着地面时,他们已经到了陈家村的木栅门外。
好容易进了村落,大有与徐利才明白他们各人家中昨夜的经过。
幸而只有一连从镇上分到他们这边来,自然人数并不足,只有五十多个枪械不全的兵士,然而也有一半的女人。像投宿客店一般的不客气,随便挑着屋子住。春天立的小学校,那只是五间新盖的土房,只一盘火炕,住了一份男女。别的人谁也不愿意到那大空屋子里挨冻。于是这二百家的人家有多半是与这些突来的野客合住在一个家庭之中。陈庄长家的客屋成了连长的公馆,徐利家中的人口多,幸而只住上两位太太,一位是穿着妖艳的服装,虽是小脚却有绸子长袍,时时含着哈德门的纸烟,那一位却是很老实的乡下的姑娘。大有的三间堂屋里有一个矮子兵带着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变成了临时的主人。大有的妻与聂子却退到存草的牛棚里去,幸而还有两扇破木门。
大有披这些新闻闹糊涂了,一进村子便遇见人同他说,他跑到家里去看看,还好,他的主人是五十几岁的老兵,连兵太太也是穿戴得同乡下人一般的寒伧。显见得他们不是原来的夫妇,女的比男人看去至少小二十岁。破青布包头,粗布袄,一脸的风土,小孩子流着黄鼻涕,时时叫饿。那位兵爷并没有枪械,络腮胡子,没修刮,满口说着好话,不像别的穷兵一个劲的凶横。至于屋子中的存粮食物,毫没有疑问,大家共有,临时主人的空肚子不能让它唱着饥饿的曲调。
大有问过几句话,看看妻与儿子虽是睡在干草堆里,究竟比露宿好得多。他眼看着自己的人与老兵的狼狈情形差不多,都等于叫化子,他只能从厚厚的冻得发紫的嘴唇上含着苦笑。
的确,对于那样年纪与那样苦的老兵以及他的临时组织成的眷口,大有什么话也说不出。
然而全村中的人家却不能够都有大有家中的幸运。年轻的,带枪械的兵士总起来有多半数。连同他们的女人,也一样更不会和气,不懂得作客的道理,占房子,抢食物之外,人家的衣服,较好的被窝,鸡,鸭,猪,凡是弄得到的,该穿,该吃,丝毫不容许原主人的质问。随便过活。这一来全村中成了沸乱的两种集团:受灾害的无力的农民,与在穷途不顾一切的兵客。虽然在枪托子皮带之下,主人们只好事事退避。不过情形太纷乱了,大有各处看看,觉得这恰像要点上火线的爆发物一样。
找陈老头去,到处不见,据说昨夜在吴练长家开会,还没回来。
这一晚上原是空空的地窖子里却塞满了村中的男子。
自从春天奚二叔还在着的时候,地窖早已空闲起来。每年冬天,奚二叔约集几个勤苦的邻居在里边共同做那份手工,即使农人用不到这点点的收入,他们也不肯白白的消磨了冬天的长夜。何况烧炕用不到的高粱秸,——那是另一种的细杆的高粱秸,——既然由田地中收割下来,也不忍的损坏了。所以这多年的地窖每到冬晚便变成村子中的手工厂,也是大家的俱乐部。近几年已经是勉强维持着他们的工作,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因为虽然还没有外来的东西能以代替乡村间的需要,而人手却聚拢不了几个。除去按户轮班,守夜巡更之外,也有年轻人,却多数不愿干这样出息少的工作。甚至年老人教教他们,也觉得这是迂拙的事。劈高粱秸,刮穰子,分条,编插成一领大席子,须四五个人几晚上的工夫,卖价也不过一吊大钱,合起洋价来连两角不够。至于工作的兴趣,年轻的农人当着这年头那一个不是心里乱腾腾的,怎么能使他们平下心在黑焰的煤油灯下做这样细密活计?摸摸纸牌,喝白干,有的便到小鸦片烟店里去消夜;不吸烟也不用化钱,可以听到许多故事,比起这沉静寂寞中的地窖写意得多。所以奚二叔在以前就对着这样情形发生过不少的感慨,他曾向陈庄长说过,要将地窖子填平,种果子树。多年没曾填塞过的地处,奚二叔虽然有此志愿,却终于没实行。还是每到冬天在里面编席子。工作人多少,他不计较,也不管一冬能编出几领席来,他总认为这是他的冬天的职业,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农民应分勤劳的好方法。及至他死去以后,大有轻易不到这里来,成了存草的厂子。又是一年的冬天,大有也没想到继续他爹的志愿,再编草席,村子里年纪较大的人也被这一年的种种事闹糊涂了,谁也不提起这件事。
然而这一回的意外事却添了这冷静的土窖中的热闹。
客兵们都找有火炕的屋子住,有现成的农民的被窝,用不到讲客气,谁愿意到这里边来。
村中的男子逼得在家里没处安身,他们有的是母亲,姊,妹,与兄弟们的女人,只是让她们并居在一间,两间,几家邻舍共同倒换出的小屋里。男人自然无处容纳。大有虽然对于住在自己家中的老兵还觉得安心,却也不情愿与老婆,孩子,挤在小牛棚的草堆里过夜。因此村东头的他家的地窖便恢复了奚二叔在时的情形。
差不多有几十个男子都蹙眉叹气的蹲在里面,低低的谈着话。一个题目,是怎么度过年关前的日子?住处如何,他们还想不到。家中本来没有多值钱的物品,也还能舍的丢掉,迫在目前的是粮粒的缺少!一年收成不过五成,人工,捐税,吃,用,到这样的穷冬已经得饿着一半的肚皮,才能混过年去。这一些天神的下降,只几天便可以扫数清楚出来。虽说镇上要从各村子中征集麦,米,那里来的及!平空中添上近千口白吃的客人,这简直比夏天与土匪打架还难!
不用讨论也不用预想,明明白白的困难情形,要逃荒也没处走,又是多冷的冬天!这一地窖中的男子,——几年来吃尽了苦头的农民,谁也没有主意。他们没有枪械,又没有有力量的援助,即使横了心学学他们的客人的榜样,也带了妻子往别的地方当吃客,怎么办的到?与这些饿鬼相争,明明不是对手,怕连村子都守不住。……
大有在地窖下口的土阶旁,半躺在干草上瞪着大眼看从上面坠下来的一条蜘蛛丝,有时飘到灯光的亮处,便看不见,又**过来,方看清沿着那极细极软的丝上下来了一个土色的小蜘蛛,正好在他的脸上面爬动。一指尖便可将丝弄断,使这小生物找不到它的旧窠。无聊的气闷横在胸间,他很想着破坏了在当前一切有阻碍的事物。他刚刚举起右手,一个念头又放下了。
不知是为什么?他这样心粗的人忽然怜悯这拖着自己腹内的生命丝出来在空虚中寻求食物的小东西。这么枯冷黝黑的地方里,它还没蛰藏了它的活动的身体,不怕什么,也不管有无可以给它充饥的食物,在这细柔的一条丝上仍然要努力寻求充实它的生命的东西!大有虽不会更精细地替它设想,与更凄凉地感到生活的悲惨,然而他觉得他不应用自己的手指毁坏了这小生物的希望,像是同自己一样。他想不出所以然,却把那份气闷消停了不少。“怎么,徐利子没来?他家里不是也盛不开?”不知谁忽然这么说。
“他许是在家里要替他大爷保驾?——他倒是个孝顺孩子。”一位弯腰的老人说。
“不,我知道。”这是那痨病鬼萧达子的声口,“他自从天明回来一趟,就到镇上去,午后我还同他打了一个照面,看他忙的满头汗,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什么什么都完了,至少他大爷与那些老总们再混上两天准出乱子。他说他非想办法不行。到底不知他有什么办法。以后就没看见。”
“谁都没法子想,难道他就分外刁?”第一个说话的掷回一个冷问。
“人家有好亲戚。”又一个说。
“你说的是那老师傅的表兄?大约利子要走这条路。本来冷家集不逢大道,那一家不是在那个村里开着油坊?”
“准对。徐老师的脾气,一定得搬。他,没有饭吃还将就,他是眼里放不下去这些老总们的!闹急了,他会拼上老命!”弯腰的老人又说。
“唉!有好亲戚的投亲,好朋友的投友,都是路!苦了咱这无处投奔还是空着肚皮的人家!……”萧达子哭丧着瘦瘪的黄脸,蹲在墙角里咳嗽着叹息。
大有听了这些话他躲开那飘动的蛛丝坐起来。接着萧达子又道:
“我猜他准得把他大爷,女眷送出去,他得回来看家。”
他们正在猜测着,地窖子上面的木框中填干草的门推开,跳下来一个人影。
“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徐利,是你要搬家?”另外一个年轻人抢着问。
果然是徐利,面色红红的,像是喝过酒。他一步跳到土地的中央,仿佛像演说似的对大众说:
“不能过了!这一来给个‘瓮走瓢飞’,非另打算不行!哭不中用,笑也不中用,——为的我大爷,没法子,不把他送出去,他那个脾气非干不可!不是白送了老命?一天多没得吃烟,躺在团屋子尽着哼,好歹我向他们告饶,说是病,可怜年老,才好容易没撵他出来。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我得连家里的女人们送到冷家集去——知道大家是在这里蹲。……”
他的神气十分兴奋,在大家是灰心丧气的时候,他跳进来大声说这些话,也不怕外面有人听去。大有看着也很觉得诧异。
“少高兴!——这是什么时候,搬就搬,谁叫你有好亲戚。别那么吆天喝地地,——你知道老总们站了多少岗?”先前猜他要搬走的那一个农民说。
“高兴!‘火烧着眉毛,且顾眼下’!我徐利就是不怕硬,送了他们去,回来,我并不是躲开,倒要看看闹到个什么样?——再一说,站岗,也还像样?你们不知道只是木栅子大街两头有四个老大哥,难道还站到咱这地窖子来?他们的胆量更小,夜里出村子去,要他们的命!不是为了后患,看那些家伙,收拾了他们不费事!”
他喝过酒,话更多,这突来的遭遇使他十分激动。他不像别人只顾忧愁,思虑,像一群害饿的绵羊,愈在这样的时候愈能见出他对于困难的争斗与强力反抗的性格。
他毫不在意地向大家高声说着那些饿兵的举动。他到镇上,问裕庆店要钱时所见的种种情形,引动了这全地窖中人的注意。他们虽然恐怖,然而也愿意有个勇敢的人给他们许多消息。
大有始终用宽大的黄板牙咬着黑紫的下嘴唇,没说话,虽然是听徐利的报告,他的眼睛却没离那一根飘来飘去的蜘蛛丝。这时他突然问道:
“你当天还赶回来?”
“我当天走黑路也要来!我不能把房子干干净净让给这群饿鬼,——而且回来还得想法子!”
“小声点说!我的太爷!怎么还想法子?”萧达子吸着短旱烟管说。
“耳刮子打到脸上,难道硬挨着揭脸皮不成!”徐利睁大了他那双晶明的大眼。
萧达子吐了吐舌头,接连着咳嗽着摇头。
“好徐太爷!大话少说点,够用的了!”
“哈哈!放心,连累不了你这痨病鬼!”
“连累不连累说不上,你忘了头年大有哥的事?”
“除非是他!……”徐利眼看着发呆的地窖的主人冷笑。
“怎么样,依着你?”大有把右手向前伸一伸。
“依着我?一年更不是一年,去年的黄历现在看不的,依着我!……”他像颇机警地向四下里望了望,话没说下去。
“可是你以后别说‘除非是他’的话了!”大有脸上也现出决断郑重的颜色来。
“静一静,听!……”弯腰的老人向草门外指着,果然从远处来了一阵马蹄的蹴踏响声,似是向村子里来的。
接着有人站起来,一口气将土墙上的煤油灯吹灭,都没说什么话。
黑暗中,大有将伸出去的手用力一挥,那条柔细的蛛丝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