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金乌还上的账, 应玲珑攒够了贷款的钱,一次性给杨主任打了过去。从此以后,山海食堂终于是彻彻底底属于她了。
第一次见到还贷款这么不拖泥带水的人, 杨主任很高兴,说起一件事:“快到年底了, 妖管局按惯例来说该举办年度峰会……”
应玲珑连忙说:“什么时候举办, 应该会邀请我吧?”她不止想参加, 还想一举获奖,那才有面子。
杨主任解释道:“山海食堂知名度这么高,肯定会邀请你的。不过你先别急,我想说的不是这事。在这个年度峰会之前, 还有一个妖怪教育讲座,主要内容是鼓励大家做遵纪守法的文明妖怪。”
这个应玲珑就不感兴趣了,她敷衍的说:“哦。”
杨主任不会想拉她和她的员工们参加吧?这种讲座一听就很无聊。
杨主任看到应玲珑这种反应,一点也不奇怪,叹了口气说:“这个教育讲座每年都凑不齐人数, 让局里很没面子。”
“所以局里开会讨论过, 想了一个对策。就是放出消息说今年来听讲座可以免费提供伙食,想必一定会吸引更多妖怪前来参加。”
应玲珑假装没有听出杨主任的话外之音:“这个想法挺好的, 不过杨主任, 我可能没法参加了,我店里最近太忙了。”
谁都可以不去,你可不能不去啊!杨主任赶紧说:“应老板,我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局里就是想请你给这次的教育讲座提供餐食!”
应玲珑早就看出杨主任的想法了, 她其实不太想接下这个活。妖管局很穷的,可能也拿出不了多少钱, 又要占用她好几天的时间,店里的生意比这有赚头多了。
面对杨主任打来的一记直球,她打算尽量委婉的表达出不合适的意思:“哎呀,杨主任,眼下临近年关了,我也接到很多宴席的预定,有人类那边的,还有妖怪的,比如这个古德金典商务俱乐部,就请我过去帮忙办年会。我的时间排的还挺满的,八成要和这个教育讲座有冲突,要不这个事你还是再和局里讨论讨论吧。”说着,她就要挂电话。
杨主任赶紧喊住她:“不会冲突不会冲突!应老板,你看你哪天有空,我们可以随时更改这个教育讲座的日期!你怎么方便怎么来!”
还可以这样?有点草率了吧。应玲珑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主任也是有苦难言,这是科长陆吾交给他的任务,而且一定要办成才行。
至于为什么非要请到应玲珑,这事说来话长。
全国共有四个妖管局,到了年底大家也没什么事做,就喜欢比拼一下各个分局教育讲座和年度峰会的规模,私底下还会排出名次来。江余妖管局所在的这片区域妖怪最多,也最不好管教,一个个无组织无纪律,个性散漫,导致每年的讲座都冷冷清清,无人响应,让江余妖管局上下领导都很没面子。
今年出了应玲珑这么个变数,领导们发现妖怪也不是对美食不感兴趣,只是没有遇到能征服他们的美味而已。要是用应玲珑做的食物做诱饵,应该能吸引不少妖怪来参会。
可以说,今年的教育讲座能不能大获成功,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关键就在于应玲珑愿不愿意来帮忙了。
看应玲珑兴趣缺缺,杨主任赶紧拿出杀手锏——这次请应玲珑出马的报酬预算单。
这下轮到应玲珑惊奇了:“我记得前段时间妖管局的财政状况还没有这么好,怎么突然宽裕了这么多?”难道是把张休抄家了?
杨主任笑得十分狡诈:“你知道前段时间貔貅张休因为违规出售山海商城账号被抓来劳动改造吗?他的劳动改造内容是给局里选彩票和刮刮乐,给我们带了一大笔财政收入。”
应玲珑:明白了,叫上师伯,马上去绑架张休!
没办法,妖管局给的实在太多了,应玲珑在自己未来半个月满满当当的档期里挤了又挤,挪出了两天给妖怪教育讲座设宴的时间。
杨主任兴高采烈的说:“既然定下来了,那我们就回去准备讲座流程了,今年一定要把这场讲座办的盛大圆满!”
————
应玲珑倒是没有对杨主任撒谎,她真的收到了很多人或者妖的邀请,让她去帮忙置办宴席。
不过面前这一个,她只能婉拒了。
“这天不行,你想要包场,但是那天已经有其他客人预约了。”应玲珑翻出记录预约的笔记本,对着许天宇摇头。“方便换一天吗?”
许天宇也很为难,平常请客吃饭,时间也不是卡的那么死。但是他要订的这桌席面,是给奶奶过寿用的,总不能让老人家换一天过生日。
他正纠结着,接到了堂哥的电话,说已经定好了酒楼,问许天宇有没有什么意见。
许天宇挺有意见的,堂哥订的那家酒楼是家里聚餐常去的,但奶奶其实一直并没有表现出多满意来。这次过寿,许天宇希望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至少能在寿宴上吃到几道合心意的菜式,别的厨师他不信任,才想把这个重任交给应玲珑。
应玲珑已经听到了电话里的几句只言片语,没等许天宇说什么,就主动道:“既然你家里那边安排好了,要不就这么算了?”
许天宇看了应玲珑一眼,坚定的摇头:“不。不能这么算了,我得想个办法。”
————
老太太寿宴当天,整个家族的老老少少齐聚在江余知名的酒楼——四海食府。
老太太今年八十二,身板还硬朗,往上位一坐,底下的子孙辈都不敢大声说话。
在许天宇眼中,老太太不是那种宽和慈爱的奶奶,她不苟言笑,规矩很多,许天宇他爹都六十岁了,现在还是怕他亲娘。
许天宇小时候也觉得这个奶奶不和自己亲近,怀疑她不喜欢自己。后来发现,老太太对谁都这样。
长大以后,许天宇慢慢反应过来奶奶的本事,她四个孩子,六个孙辈,丈夫壮年留下一笔颇丰的资产离世,老太太不仅守住了家财,抚养几个孩子成人,还把家产经营的蒸蒸日上,非一般人可比。
几个孩子资质不同,有聪明的有愚笨的,但在她这个大家长的主持下,即便是在分家产的时候都没红过脸。
许天宇和老太太接触最多的时期,就是十六岁之前,他和堂兄弟姐妹每年都有一段时间要被送到老太太跟前教养。
家里有点小钱,小孩子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睛,轻的目中无人,重的染上陋习,老太太慧眼如炬,但凡看出点孙辈有长歪的苗头,必定是要狠狠教训。
“有没有本事,能不能闯出一番事业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品行要端正,我们许家,不能出一个德行败坏的败家子!”
在她的影响下,许家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相当和睦。每年给老太太过寿,都是齐齐整整的到场。
老太太也不收寿礼,免得几个子女在这个时候有意无意的攀比,默默较起劲来,反而影响了感情,只要求大家在一起吃顿饭。
眼下人虽然到齐了,但菜还没上。一个服务生面色古怪的走进了包厢,问道:“哪位是许天宇先生,外面……外面有个人说,你的外卖到了。”
交谈的大家瞬间止住话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外卖?
许天宇激动道:“是我订的外卖!快让他进来!”
一旁坐着的堂哥撞向许天宇肩头:“不是,你发什么疯?这么胡闹下去,小心老太太收拾你。”
许天宇父亲也低声道:“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谁在酒楼里点外卖?这要是让主厨知道,他们一家人以后应该会被拉进黑名单里,再也不接待了。
许天宇站起来说:“四海食府的宴席咱们也吃过很多次了,中规中矩,没什么惊喜,江余最近来了一个名厨,做菜很有一手。我就请她给今天的席面添了几道菜,也让大家尝尝鲜。”
许大姑还是觉得不妥:“那也该让人现做现吃,外卖这么长时间送过来,还有什么品相和风味?”
正在这时,虞三周带着大大的餐盒走进来,往桌子上一放,默不作声的往外取菜。
许天宇也不和大家争辩什么:“反正都已经送来了,大家尝尝就知道了。”
一个个白瓷小盅放在每个人身前,虞三周沉声道:“鸡粥蹄筋,要趁热喝。”
许大伯一看碗里的粥就急了:“还没开席,先上一碗白粥给奶奶喝,这像什么话。”
喝粥就喝饱了,一会上的菜还怎么吃,再说一碗白粥送上来,哪有寿宴的样子?
许天宇解释:“这不是白粥,这是鸡粥。”
鸡粥?鸡肉粥?鸡汤粥?反正不管是什么粥,都不该出现在今天的席面上。
老太太把盛着鸡粥的白瓷拿到近前,用勺子搅了搅,神色里流露出一丝怀念。还以为这道菜已经绝迹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
“老大,你自己没弄清楚,就别急着对天宇发难了。”
老太太没说他孤陋寡闻,已经是给许大伯留面子了。“谁说鸡粥蹄筋登不上大雅之堂?这可是一道名菜。”
许大伯愣了愣,拿出手机悄悄在桌子底下查“鸡粥是什么粥?”
在一堆鸡丝粥鸡肉粥的网页信息中,许大伯找到了正确答案。
鸡粥蹄筋,淮扬菜系传统名菜,里面没有用到一粒米,看起来像粥的部分,其实是用鸡肉茸以假乱真制成的。
烹饪界有“以素托荤”和“以荤托素”两种手法,前者是素菜馆或寺庙里的仿荤菜,用素食做成类似肉类的菜肴,其中有尤其以豆制品为多。
因为豆制品的外形和质感最适合模仿肉类,通过使用一些调色和摆盘技巧,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以荤托素”原理相同,只是和仿荤菜反过来,是用肉模仿素菜,这就难多了。一想到肉,大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汁水丰盈、软烂脱骨的肉块,又或是烤架上滋滋冒油、香气浓郁的烤肉。
肉的特征太过浓烈,想把它伪装成素菜,返璞归真,非得用上不一般的工夫才行。
这道鸡粥用的不是米,是鸡茸。把鸡肉切成细腻的肉茸,锅里加油烧热,掺入鸡汤,一只手把鸡肉茸慢慢倒进锅中,一手慢慢搅动,让肉茸凝结成米粒状,这才有了粥的雏形。
鸡肉茸的细腻程度如何?鸡汤的温度是多高?锅底的油温几何?搅动的速度又有什么讲究?
这些都要靠厨师自身丰富的经验来把控。
总之,现在摆到他们面前的这碗鸡粥蹄筋,清凌凌,白生生,也难怪许大伯将它认成一碗普通的白粥。然而他了解过鸡粥背后的制作过程,此时看着它朴素的卖相,越看越觉得这是有内涵的表现。
在许大伯查资料的这会功夫,老太太早已呼吁大家动筷,送外卖的小哥没说错,鸡粥非得趁热吃才行。自家人吃饭不必那么讲究,别糟蹋了眼前的美味才是真的。
说实话,许天宇虽然在菜单上一眼就看中了低调却有内涵的鸡粥蹄筋,自己其实是一次也没有吃过的。
他满怀期待的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轻轻一抿,两只眼睛都要放光了。要是不懂行的人,恐怕要被这碗鸡粥骗得很惨。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白粥,但入口那种鲜美和顺滑,绝不是任何一种粥能替代的。
鸡肉在切成茸之前仔仔细细的去掉筋膜,再加入鸡汤、蛋清等材料搅成细腻的糊,还要反复过筛,口感自然是极其柔滑。糊糊在锅里凝结成米粒状时,最容易过火发柴,但是应玲珑对火候把握的极好,吃在嘴里,让人既不敢相信这是粥,又不敢相信这是鸡,只知道是一道没吃过的无上美味。
虽然是外卖,老太太连厨师的面也没见到,也不知道是从多远的地方送过来,但吃到嘴里的这碗鸡粥蹄筋确实如同刚出锅一样软糯鲜烫,模仿成米粒的鸡茸鲜美爽滑,混在粥里的蹄筋为了照顾到老太太的口味,也炖的紧密弹滑中不乏软嫩。
刚才还对这碗鸡粥不屑一顾的众人此刻都默不作声,一勺接着一勺的把瓷盅里的粥吃的一干二净。
许天宇性格最活泼的堂妹许如婧放下碗,笑着说:“想出这道菜配方的大厨肯定喜欢捉弄人,故意把这么好吃的东西做成普普通通的模样,就是想让客人一开始看不起他的粥,吃到嘴里才知道自己小瞧了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老太太心情很好,听了这话,给大家讲了讲关于鸡粥的由来。
“我看你才是那个促狭鬼,这道菜几百年前就有了,你再看这制作方法,不是达官贵人哪里吃得到?你当那时候的厨子敢戏弄客人?有多少名菜,都是厨子犯了错,怕主家怪罪的时候阴差阳错试出来的。”
许如婧感兴趣的问道:“那又是为什么呢?既然味道这么好,怎么不做的金灿灿的,或者红通通的,一看就让人有食欲,偏偏费了力气,做出来的竟然像白粥?”
“这道鸡粥最早出现在盐商们宴请盐务官员的宴席上,当时的盐是国家的战略资源,盐业是国家垄断,但盐商只要拿到盐引,就能运输和销售盐,所以说,谁有了盐引,谁就能发大财。”
“怎么拿到盐引,当然是巴结朝廷派来的盐务官员。从古到今,打好关系的第一步就是吃饭。吃饭里头的门道多着呢!你席上就是有龙肝凤髓,人家来看了一眼转身就走。这么奢靡,官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再说都做到盐务官了,那是皇上的心腹,怎么会缺这一口山珍海味,肯定是没什么兴趣的。但是清汤寡水,又怎么能让官员看到自己的诚意?”
许如婧一拍手:“所以把这么好吃的菜卖相做成普普通通的样子,人家见到还会夸他两袖清风!”
老太太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原因了。在座的大家今天可是都做了一回盐务官,吃之前也没人仔细讲解这道鸡粥的做法,有没有人是抱着这只是一碗粥的想法吃到嘴里的?是不是被惊艳到了?放低期待,反而能起到于无声处起惊雷的效果。”
“再一点,大鱼大肉,往往是俗气的代名词。但把肉做成清粥,就可以说上一句风雅,而鸡粥的味道还这么鲜美,让人久久回味,难以忘怀。如此清新脱俗,诚意满满,还怕盐务大人记不住你?”
还在读大学的许如婧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请客吃饭里的门道还真是多!幸好现在不用讨好什么盐务官了,否则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种新颖的东西。
说完了鸡粥的历史,许家原本预定的菜式也一道道上桌,镜箱豆腐、蟹粉狮子头、葫芦虾蟹、醋熘鳜鱼、荷叶粉蒸肉、双菇扒油菜、一品冬瓜盅……菜色极为丰盛。
老太太喜欢清淡但是精美的食物,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淮扬菜系最对她的口味,许天宇也是知道这个内情,请应玲珑制作的几道菜也都是淮扬菜。
四海食府的菜色一家人都很熟悉,一年到头来他们但凡是团聚,都是在这家酒楼。
四海食府能经营这么多年,几位主厨也是相当有本领的。看着丰盛的席面,几个小辈都吃的欢快,连声说好吃。
老太太面前都是专门给她挑的柔软好克化的菜,挨个尝了尝以后,老太太动筷子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
就连一直粗心大意的许大伯都注意到了:“今天的镜箱豆腐炸过火了,蟹粉狮子头的调味也不如以前。”
鸡粥刚刚下肚,后脚就尝了以鲜嫩著称的蟹粉狮子头,按理来说有蟹粉提鲜,狮子头怎么也不会在鲜这一点上逊于鸡粥,但是许大伯不信邪的尝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确认这狮子头一没有鸡粥鲜,二没有鸡粥嫩,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缺少那种入口即化的口感。
许如婧茫然抬头:“有吗?我觉得挺软挺香的呀!”
旁边的堂兄也愣愣道:“是吗?我也没吃出来和以前不一样。”
嘴巴被山海食堂养刁,早就觉得今天的席面一般的许天宇得意洋洋的和长辈们站在同一战线上:“有时候味觉迟钝也是一种福气啊!”
堂妹悄悄踢他的鞋子:“你才味觉迟钝!我的舌头可灵了,外面的店里食材不新鲜,我一口就吃出来了。”
许天宇高傲的睥睨堂妹:“吃点好的吧你!”
堂妹气的要拧他胳膊。
大伯母悄悄离席又回来:“这段时间四海食府的主厨退休了两个,还有一个厨师长被别的酒楼挖走了,难怪水准下降这么多。我去打听,他们还遮遮掩掩不肯说。”
这就难怪了,不说退休和跳槽的厨师经验多丰富,四海食府没了他们是多大的损失,光是一下子缺了这么多顶梁柱,人手不足,后厨就得手忙脚乱一阵子。
老太太突然问许天宇:“天宇说添了几道菜叫我尝尝鲜,除了鸡粥,还没有别的?”
许家人多,虞三周从外卖箱里掏出鸡粥,箱子里就空了。可是老太太还记着许天宇说的是“几道菜”。
四海食府的菜肴今天不对她的胃口,倒是许天宇找的这个名厨厨艺精湛,鸡粥蹄筋会做的人都已经不多了,做的好的更是寥寥无几。
只盼着这位大厨能给她带来一些惊喜。
许天宇忙道:“有!还有两道菜,马上就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