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都只有谢砚之一人沉溺在过去◎

烛光从身后漫来, 颜嫣的脸逆着光,藏在一片黑暗中,垂着眼睫, 看不清表情。

许久,她纤长的睫颤了颤,语气冷淡:“放手。”

岂知,谢砚之非但不松手,反倒将她搂得更紧。

像个泼皮无赖一样胡搅蛮缠:“不放。”

颜嫣:“……”

这人怕不是有病?

她正欲伸手去推谢砚之, 谢砚之恰好抬起了深埋在她颈窝中的脑袋, 与她的脸紧贴在一起。

很烫, 很烫。

他灼人的体温激得颜嫣心中一动, 瞬间了然, 原来是起烧了, 怪不得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念及此, 颜嫣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 谢砚之如今这副无赖样, 她是真有些拿他没办法。

左思右想, 只能放柔嗓音去哄他:“那你乖一点, 去**好好躺着,我唱歌给你听。”

谢砚之在她颈窝蹭了蹭:“好。”

话是这么说, 也不见他松手。

颜嫣:“……”

彻底被耗尽耐心的她开始骂骂咧咧:“你倒是给我松手啊!自己多重,心里没点数?赶紧的!我都快被你给压活了!”

颜嫣是真的心累。

她这么个只有谢砚之胸口高的小矮子, 愣是站在这里, 承受住了他全部的体重,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压着她。

越想越觉气愤的颜嫣咬牙切齿。

“你到底是发烧了, 还是发.骚了?生病了了不起啊, 就可以脸都不要的吗?”

她骂得越凶, 谢砚之表情越惬意,再次把头埋进她颈窝,闭上眼,一副睡得十分安详的模样。

颜嫣扛着这等生命无法承受之重,神色痛苦地咆哮着:“你是猪变得吗?!”

“放手啊~大哥!我叫您一声大爷,您看成不成?求你赶紧放手吧~~我是真扛不住了!”

也不知谢砚之是真被烧糊涂了,还是睡着了,这次竟连声都不吭,就这般沉默不语地将全部体重都压在颜嫣肩上。

几番交涉无果,颜嫣是真没辙,只能一根一根去扣他手指,企图以此来摆脱他的桎梏。

眼看就要成功,那一根根好不容易被她扣松的手指再次收拢,牢牢扣在她后颈上。

颜嫣:“……”

经此一折腾,她是真半点没力气了,就这般被谢砚之搂着,与他一同直挺挺地栽倒在**。

破旧的架子床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哀嚎”,几乎是出自本能的习惯,谢砚之用自己的躯体垫在了颜嫣身下。

这个过程很短暂,他甚至都没睁开眼,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身体却先行一步做出反应。

至于他的手,仍牢牢搭在颜嫣肩颈之上,丝毫没有要松开放她走的意思。

彼时的颜嫣正与他脸贴着脸,活生生给气笑了:“魔尊大人,您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他若以为自己生病了,扮个可怜便能肆意拿捏她,那可真是大错特错。

颜嫣一肚子邪火无处释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用头去撞谢砚之脑袋,撞得他闷哼一声,额角都青了一大块。

纵是如此,他仍不肯松手,固执且执拗地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发展到这步,颜嫣是真彻底没招了,生无可恋地望着谢砚之近在咫尺的脸。

先就这么躺着,别的事,等他烧退了,醒来再说罢。

屋外雨声渐小,打更人的吆喝声在寂静的夜里一声接一声响起。

眼看都已过去两三个时辰,谢砚之却仍无要松手的意思,反倒将她越搂越紧。

颜嫣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换个计策。

她扬起脖颈,唇贴在谢砚之耳畔,轻轻唤了声:“砚之哥哥?”

烧得神志不清的谢砚之眼睫颤了颤,颜嫣一看有戏,继续道:“你把我勒疼了。”

说着,还不忘抽抽噎噎地装了几声哭。

何曾料想,她尾音才落,谢砚之即刻松开了禁锢住她的手。

颜嫣大为震惊,早知如此,她还跟他瞎折腾个屁?

她活动着被谢砚之箍得发麻的手臂,蹲在床畔,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睡颜。

颜嫣生气,后果很严重。

有仇必报的她一时恶向胆边生,伸出罪恶之手,在他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上使劲掐,边掐边念念有词:“叫你重得像头猪,还敢压我!”

在此之前,给颜嫣一万个胆子,都不敢把谢砚之的脸当做面团来捏。

如今,既已被她逮到机会,自是得出完这口恶气,方才能收手。

谢砚之整张脸都被她掐了个遍,颜嫣方才觉得解气。

而后,静静注视着仍在沉睡的他。

平日里,他哪怕是睡着了,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拽样,如今倒好,一副可怜兮兮的勾人样,唬谁呢?

想是这般想,颜嫣内心实则是有些震惊乃至动摇的。

他如今这副模样瞧着太有欺骗性了,真的,很难不让人心生怜惜。

颜嫣双手托腮,趴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之后,恍然惊醒。

她这是在做什么!!!

别忘了,是谁把她害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不可以!绝不可以对他动恻隐之心!

某一瞬间,屋外的雨又落大了,“哗哗哗”敲打在门窗之上。

颜嫣豁然起身,推开紧闭着的房门,冲进雨幕中。

夜雨冰凉,淋在身上透骨般的冷。

她咬紧牙关,站在大雨中,不躲不避,脑子里那团乱麻般的思绪亦在一点一点被理清。

最后,只汇聚成十七个字。

这样的机会着实不多,就该趁他病,要他命。

彻底理清思绪的颜嫣在雨幕中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坚毅且冷漠。

半刻钟都不想耽搁的她跑进被暴风雨撞击得“哐哐”作响的厨屋,抄起菜刀。

紧闭着的房门“嘎”地一声被人推开。

忽闻“轰隆隆”一声巨响,漆黑的夜幕之上炸起一声惊雷。

颜嫣藏在黑暗中的脸被闪电照亮。

不过瞬息,又暗了下来,与黑夜融为一体。

破旧的木门在狂风中摇曳,她脚步声很轻,完全被掩埋在这场大雨中。

她提着菜刀,藏于袖中,一点一点逼近正在沉睡的谢砚之。

“轰隆隆——”

天幕之上又炸开一声惊雷,震耳发聩。

本该继续沉睡的谢砚之赫然睁开眼,电光石火间,与颜嫣的目光撞在一起。

颜嫣来不及收探出袖口的菜刀,就这般提着刀,与谢砚之对视良久。

她动作僵硬地杵在原地。

过了约莫三息之久,默默从袖中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上捧着一颗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香瓜,是她取菜刀时顺手从厨屋里拿出来的。

此刻的她也顾不得谢砚之心中是何感想,目不斜视地走到书案前,自顾自地切起了香瓜。

一块一块,摆放在小碟中。

整个过程,颜嫣都不敢抬头。

可她仍能感受到,谢砚之的目光离开了她身上。

这个过程无疑十分难熬,颜嫣后背冷汗直流,切香瓜时,手都在抖。

果然,还是不行。

同时,她又无比庆幸。

还好她没贸然祭出血雾,这玩意儿只能用来偷袭,一击不成,便再无下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在谢砚之面前显摆。

某种程度来说,颜嫣与付星寒其实是一类人,行事谨慎到近乎苛刻的地步,只因吃过一次亏,便再也不敢冲动行事。

她却不知,此刻的谢砚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醒了,只是习惯性地在找她的身影。

她若敢豁出去,不说一击毙命,至少也得耗掉谢砚之半条命。

“性格决定命运”,此话当真半点都不假。

不明真相的颜嫣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切好香瓜,放置在床头小几上。

她自不会轻言放弃,换个思路来想,杀不成谢砚之,还能趁此机会逃跑。

早在启程来云梦之前,谢砚之便如约放走了小白等人,现在的她已无半点后顾之忧,随时都可开溜。

是以,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颜嫣手掌搭在谢砚之滚烫的额头上,竭尽所能地放柔嗓音:“你在这里好好躺着,渴了就吃些香瓜,我去烧壶水来给你擦脸。”

谢砚之仍无半点反应,也不知他可有将这番话听进去。

颜嫣却顾不得这么多了,机会只此一次,只要谢砚之不跟出来,她便有逃出去的可能。

至于,接下来该去哪儿,她其实还没想好。

或是去找付星寒,或是去找谢诀,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总之,绝不能再给小白他们几人添麻烦。

.

这场雨终是赶在天亮之前停了。

雨停之后,天色渐亮,黎明撕破黑夜,晨曦笼罩着大地。

颜嫣提着被雨水浸湿的裙摆,一直向前跑。

远方,是一大片碧油油的稻田,微风拂过,掀起“浪花”阵阵。

颜嫣看着前方大片大片的碧色稻田,有着片刻的失神。

这些皆是只在她儿时记忆中出现过的东西,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般连绵不绝的稻田。

许是,终于摆脱了谢砚之的缘故。

颜嫣放松紧绷的神经之余,忍不出开始畅想。

待杀了柳月姬,一切都平定下来时,找个有大片稻田与湖泊的地方隐居,倒也不错。

颜嫣已不再奢望凭一己之力能杀掉谢砚之,只盼能找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藏起来度过此生,不被他寻到。

与此同时,稻田的另一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过沾满晨露的稻浪,静待颜嫣的到来。

此地为走出云梦镇的必经之路。

谢砚之退烧醒来,发现颜嫣不在,便即刻动身,堵在了此处。

不明真相的颜嫣又向前行了近五十米,方才发现立于稻田尽头的谢砚之。

看见谢砚之的那一刻,颜嫣顿时浑身紧绷。

她第一反应便是转身要跑,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跑不掉的。

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仰头,静静望着谢砚之。

谢砚之也正低头凝视着她。

时间像是被定格在这一刻。

他们二人隔着云梦晨时潮湿的空气遥遥对望。

旭日缓缓升起,浅金色阳光在谢砚之脸上投下大片暖光,纵是如此,也未能化掉他眸中的寒霜。

谁都没挪开目光,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说第一句话。

长达十息的沉寂后,这片死寂终于被打破。

是“呼呼”掠过稻田的晨风,与谢砚之皂靴碾过碎石、以及梨花从枝头剥落的声音。

清晨的风拂过面颊,略带几分寒意。

颜嫣心神不宁地看着步步逼近自己的谢砚之,终还是挤出了个勉强至极的假笑。

“我……我本想给你买些吃的,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说着,她还不忘干笑两声:“好巧呀,竟会在这里遇见砚之哥哥,不然,我怕是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了。”

说话间,谢砚之已来到她身边。

发现颜嫣逃跑的那刻,他的确有满腔怒火想要发泄,可一看见颜嫣堆在脸上的假笑,与止不住轻颤的肩,他心中又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终是什么都没说,抬手,捻走一瓣落在她鬓角的残花。

又不知过去多久,谢砚之方才启唇,清冷的嗓音里夹带着大病初愈后所特有的喑哑。

“站着,别动,有样东西,我很早就想送给你了。”

语罢,他在颜嫣震惊的目光下,撩袍下蹲,将那枚被制成脚链的玲珑骰子系在她纤细的脚踝上。

兜兜转转两百年,他心仪的姑娘终于戴上了他当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

不过,没关系,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离开他身边。

这一栓,便是生生世世。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句诗,耳熟能详到连颜嫣都知道,既如此,她又怎会不知谢砚之的用意?

可当颜嫣看见翻涌在谢砚之眼中的偏执与占有欲时,她只觉不寒而栗。

他不会放过她,永远也不会。

有些被吓到的颜嫣再也顾不得其他,不禁出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行吗?”

谢砚之轻轻拂去落在他肩上的梨瓣,起身,直视颜嫣的眼睛,一字一句:“当然,不行。”

语罢,动作温柔地牵住她的手,又自顾自地道:“既来了云梦,不如再陪我多逛逛。”

颜嫣纵是一千个不情愿,也无法挣脱,就这般被谢砚之牵着到处乱逛。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时间竟能过得这样快。

他们躺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看日出日落,而后,又坐在屋顶上静待璀璨星河缀满夜幕。

明日大抵会下雨,银河迟迟未现身,仍只有一轮上弦月孤零零挂在天际。

虽有些遗憾,倒也称不上是多大的事,谢砚之搂紧颜嫣,柔声与她道:“明日既有雨,你再陪我去个老地方。”

他口中的老地方,正是那间他们避雨借宿过的古寺。

谢砚之循着那年的记忆,牵着颜嫣的手,与她在山上摘茶耳采油茶花蜜,一路向山花烂漫中去。

然后,又遇见那片雨云,他牵紧颜嫣的手,在无尽的旷野中飞奔。

越过繁花似锦的茶树林,越过碧油油的稻田,越过那片开满雏菊的山坡……

他们一路向前奔,一路向前奔……

将那片乌压压的雨云甩得远远的,挤在被时光打磨斑驳的拱形屋檐下,看着大雨倾盆而下。

此刻的谢砚之究竟是何感想,颜嫣不得而知。

她只知,自己无比迫切地想要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①

她早已忘记那段往事,从始至终,都只有谢砚之一人沉溺在过去。

他将当年所发生之事一一重现在颜嫣眼前。

待雨停了,又牵着颜嫣来到那棵挂满红绸的许愿树下抛宝牒。

他的心愿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仍是「生生世世都要和颜嫣在一起」。

承载着颜嫣心愿的宝牒已被抛上树,无处寻踪迹。

夜已深,谢砚之几经辗转,却不得入眠。

他如两百年前那个名唤谢玄的少年郎那般,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来到许愿树下。

长风拂过,密密匝匝的宝牒在枝叶间翻涌,被风“簌簌”吹落一地。

他收伞,守在树下,一张一张翻看被风掀落的宝牒。

连谢砚之自己都说不清,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许是害怕自己的心愿被风掀落便不灵了;又或许是仍抱有侥幸心,觉得自己会像两百年前那样,捡到颜嫣的心愿。

直至破晓天明,这场雨才终于有了要停下的迹象。

又是一阵风刮过,满树宝牒“哗哗”作响,被风掀落一地。

谢砚之耐着性子一张一张地翻找,终于看见了那笔熟悉的字迹。

原来,她的心愿已然变成——

——「手刃谢砚之」。

这个答案,既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谢砚之垂着眼帘,指腹轻轻摩挲着颜嫣写在宝牒上的字迹。

半晌,只是化作一声轻笑。

自言自语般地呢喃:“很遗憾,未找到你,我绝不会轻易死去;既已找到你,我更不会轻易死去,把你拱手让给别的男人。”

他迎着晨曦的光,将那封宝牒重新抛回枝头。

却不知,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霎,又“簌簌”刮来一阵风。

两封相隔两百年时空的宝牒翩然落地,被风吹开,被雨水浸湿。

同样的字迹,同样的心愿。

「生生世世都要和颜嫣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①明,袁了凡《了凡四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