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他会找到她的◎
三日后, 病入膏肓的谢公子被一神秘人送往盛京。
无奈之下,端华长公主只能放下手中政务,四处寻医问药。
那年大暑, 外出游历的玄天宗掌门容郁恰经此处。
容郁以仙门灵丹治好谢公子顽疾,一心想收这个资质逆天的少年为徒,奈何端华长公主不愿松手,兜兜转转,谢砚之还是回到了那间牢笼中。
同年冬, 小雪天。
蛰伏近二十年的端华长公主率兵逼宫。
鲜血灼灼, 染红盛京城中每一片雪。
那是一段史书都不敢浓墨重彩去记载的历史, 片纸只字, 寥寥数笔带过。
后人谈及这段这段被湮于时光洪流中的历史时。
首先想到的, 却是端华长公主与瑞帝那不清不明的姐弟情, 众说纷纭, 扑朔迷离。
恰值此时, 月色凉薄。
端华长公主染血的裙裾“沙沙”划过紫宸殿外厚厚的积雪。
她一步一摇曳, 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尸骸。
服侍了两代君主的中常侍捏着兰花指怒斥之, 措辞辛辣, 字字珠玑,寻常人听了, 怕是得以袖掩面无地自容。
奈何端华长公主从来就不是寻常人,面对中常侍的叱骂, 她充耳不闻, 反过来诘问他。
“余侍郎废这么多口舌,可曾考虑过, 你说得这些话, 本宫压根就不想听?”
她漫不经心扫视着已然被血洗的中庭, 不疾不徐地质问着余常侍。
“本宫倒想反问你一句,凭什么本宫要牺牲自己,成为你们维系权力的工具?凭什么本宫要像牲口一样被送来送去?”
“还有躲在紫宸殿中的那个废物。”
“他样样不如本宫,凭什么继承大统,又凭什么凌驾于本宫之上?”
接连发出这么多质问的端华长公主眼皮一撩,笑意散尽。
立于她身后的神武军将士手握长戟,隐忍不发,只她一声令下便可倾覆社稷。
紫宸殿中。
冕服加身的瑞帝掀起眼帘,给自己斟了一壶酒。
酒是三十年前,卑罗一族上供给大焱的陈年葡萄酿,映着烛光,流淌在半透明的琉璃盏中,熠熠生辉。
瑞帝年岁尚轻,及冠不足五年,未能见得大焱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
只在幼时听阿姐端华长公主说:“那时,万国来朝,四海升平,莫说一个小小的卑罗,整个天下都听令于我大焱……”
他至今都记得,阿姐说这话时的神情。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其姿容无人能及。
“砰砰砰”的撞门声拉回瑞帝胡乱飘飞的思绪。
他无波无澜地看着那扇即将倒塌的门,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沉淀近三十余年的佳酿入口醇厚回甘,瑞帝尚未来得及细品,沉重的殿门在神武军将士一下又一下的撞击下轰然倒塌。
月光洒入殿,照亮瑞帝秾丽似好女的绝色容颜。
他殷红的唇向上勾了勾,笑着与立于殿外的端华长公主招手。
“阿姐可还记得这坛酒?终是被孤找到了。”
“果然,如你当年所说得那般香醇。”
端华长公主静静凝视着他,不曾接话。
她右手微抬,一个端着酒盏的宫娥走了进来,若仔细盯着那宫娥看,会发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盏中装得是何物,一目了然。
沉寂了足有十息,端华长公主方才开口,“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叙家常。”
瑞帝恍若未闻,仍在自顾自地笑。
他本就生得极好,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当真是应了那句‘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阿姐你该知道的,孤奢侈浮靡惯了,非龙肝凤髓不食,非琼浆玉液不饮,也不知那盏中之物可能入喉?”
端华长公主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眉心微颦。着实懒得去与他废话,下颌微抬,宫娥便已颤颤巍巍地托着酒盏逼近。
瑞帝终于敛去笑意:“看来,阿姐是铁了心想要孤的命。”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他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又或者说是,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降临。
没有片刻的犹豫,瑞帝仰头将那盏鸩酒饮尽,定定望向端华长公主,目光迷离。
“孤这条命本就是阿姐从鬼门关抢回来的,还给你又何妨?”
无人知晓端华长公主心中所想。
她只是垂着眼帘,沉默不语地注视着瑞帝。
本该寂静的雪夜无端响起一声惊雷,饮下鸩酒的瑞帝浑身一颤,露出孩童般惊惧的神情。
他下意识搂住端华长公主腰身,如从前那般对她撒着娇:“阿姐,我怕。”
鲜有人知,荒**无度的瑞帝怕黑,更怕打雷。
儿时,每逢电闪雷鸣的夜晚,他都会抱着枕头偷偷跑去阿姐寝宫,一定要她哄,才能安然入睡。
端华长公主冰冷的面容有着一瞬间的松动。
她一反常态地未将瑞帝推开,如从前那般轻轻拍打着他背脊。
岁月如梭,那个整日哭哭啼啼的鼻涕虫竟也长得这般大了,重到她都快抱不动。
大焱历代君主皆是出了名的情种,先帝先后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只生得他们姐弟二人。
奈何先皇后体弱多病,生下瑞帝不足两年便仙逝。
自那以后,先帝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理朝政,日日躲在房中,钻研那黄白之术。
先皇后薨时,端华长公主刚满十二,一手给幼弟当娘,一手偷偷代父处理朝政。
先帝偶有清醒的时候,字字句句皆在感叹,为何她不是男儿身?同时还不忘叮嘱她,将来定要辅助好幼弟。
倘若不曾发生那件事,她定然能安安分分当一辈子的公主。
奈何,造化弄人。
屋外雷鸣声渐小,瑞帝搂住端华长公主腰身的胳膊却在寸寸收紧。
鸩酒的毒已然侵入他内腑,稠黑的淤血不断自他唇角溢出。
他目光望向远方,掠过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屋脊,随风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若非我幼年贪玩,非要出宫凑那劳什子的热闹,阿姐又怎会遇上那人?”
……
瑞帝口中的那人正是名动天下的卑罗王。
他年少成名,战功赫赫,短短五年内便已扫平塞外七族六部,野心勃勃的他早就想将已然走向末路的大焱一举拿下。
那一夜,孤身潜入盛京的卑罗王与端华在灯火通明的上元节惊鸿一瞥,祸根就此埋下。
这些年来,只要他想要,不论城池还是女人,没有他得不到的。
只可惜,年轻气盛的卑罗王太过傲慢,竟敢强娶端华长公主为侧妃。
玫瑰的刺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他想折断她的傲骨,拔掉她的刺,除非是死。
也就是那时候,端华方才明白,生而为公主又如何?
终究只是个任人摆弄的物件罢了,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想要不被人肆意玩弄,她就得爬上权力的最高峰……
瑞帝嘴角渗出的淤血越来越多,他视线亦在一点一点变模糊。
恍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看见阿姐端华提着卑罗王头颅,一步一步迈上城楼时的盛景。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如刀劈火燎般深深凿在了他脑海中。
他想伸手去触摸端华近在咫尺的面颊,伸至一半,终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转而弯唇,展颜一笑。
“我阿姐是翱翔于九天的凤,我样样都不如你,这大焱,这天下,本就该是你的……”
他演了这么多年的戏,累了,终于能躺下,好好睡上一觉。
若有来生,他只愿再也不要与她做姐弟。
.
驸马谢敛率军冲入紫宸殿时,恰巧看见这一幕。
瑞帝长发铺散,唇角含笑,长眠于长公主膝上。
端华长公主与瑞帝的事早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瑞帝生性残暴,却偏偏对端华长公主言听计从,二人共乘一车,共饮一盏,甚至,还有传闻说,瑞帝欲瞒天过海立端华长公主为后。
这些流言当然会传入谢敛耳中,可他从不信那些风言风语。
他与端华自幼相识,二人年少时便已许下终身,若非卑罗王横插一脚,他与端华之间从未出现过第三人。
瑞帝亦称得上是谢敛看着长大的。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处处针对他,时常与他在端华面前争宠。
也正因有了这层关系,任外头如何风言风语,谢敛从未往龌龊的方向去想。
此刻见了这一幕,他竟有着瞬间的动摇。
谢敛犹在纠结,自个头上绿不绿。
抱着瑞帝发了近半盏茶工夫呆的端华终于动了动。
她步步为营筹划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成功,心中却愈发茫然。
然后呢?她还要再花多少年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十年?二十年?亦或者是三十年?
她杀了第一任丈夫,杀了亲手养大的胞弟,接下来还要再杀多少人才能爬上去?
从前的她有得是耐心,只因那时还年轻。
而今,她已至暮春之年,眼角生出了细纹,鬓发染上了白霜。
她究竟还有多少个二十年可用来蹉跎?
待谢敛缓过神来的时候,端华正在解瑞帝头上象征着天子权威的冕旒。
谢敛心中骇然,她这是要做什么?疯了不成?
他们能以荒.**昏庸之名起义逼死瑞帝,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出哪怕是半分肖想皇权的野心,接下来,该由四大世家一同商议,捧谁为新君。
当然,这也只是走个过场,瑞帝无后,端华长公主早年伤了身子,无法再受孕,如今整个大焱只剩谢砚之一个皇族直系血脉,除了他,无人能任此位。
此刻,谢敛思绪极其混乱,连谢砚之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都不知。
正要上前制止端华,忽闻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不知不觉间,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竟已生得与他一般高。
他像极了端华,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浮现在眼底的那抹凉薄。
他用只有他与谢敛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时至今日,父亲竟还没看清阿娘的真实面目?”
“孩儿倒挺想知道,阿娘是如何来哄骗父亲的,她是不是说,届时,等孩儿登上皇位,整个天下都是你们夫妻二人的?”
“同样的话,她也对孩儿说过,只可惜……”
“她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共享天下,她想要的是效仿武皇称帝!”
说到此处,他眸中的笑意与嘲弄又深了几分:“杀夫,弑弟,接下来会轮到谁呢?”
“是你?还是我?”
谢敛虽给谢砚之当了十七年的便宜爹,他们二人却鲜少有交集。
在端华长公主的蓄意调唆下,他对谢砚之这个便宜儿子从无好感,既如此,谢敛自不会这般轻易地被挑拨。
他笃信他与端华之间的情谊无人能及,谢砚之偏偏就要碾碎他的认知。
不动声色往他手中塞入一封泛黄的信笺:“父亲看完这封信,便能知晓,孩儿说得真是假。”
信是二十年前端华长公主写给麾下亲臣的手书。
谢砚之花了整整两年的工夫才将其找到。
也就这时,谢敛方才明白,原来他所以为的青梅竹马天赐良缘皆为假象。
从一开始,端华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他。
年仅十四的端华便已明白,凭她之力定然无法稳住朝堂。
她之所以挑中谢家长子谢敛,只因他谢家为四大世家之首,手握兵权。
如谢家这等延续了数千年的世家阀门向来不与皇族通婚,只在世家与世家之间联姻。
可端华有得是手段,早已将谢敛迷得团团转,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
她在信中与那亲臣说,她已然安抚好谢敛,他们二人先假意分开一段时间,待谢敛手中有了实权,无人能阻他时,再将他们的关系公诸于世。
此为缓兵之计,可并不代表端华会吊死在他一棵树上。
那一年,端华共挑中了六人,谢敛是唯一一颗达到她预期,且对她情根深种的棋子。
奈何,造化弄人。
端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被送往卑罗和亲。
再往后,便是那段人尽皆知的旧事——
端华长公主手刃卑罗王,挺着十个月大的孕肚下降谢家。
看完这封信,谢敛只觉遍体生寒。
失而复得的他力排众议将端华娶回家,世人都嘲他笑他,说他头顶苍翠,平白无故多了个便宜儿子。
他只当所有人都嫉妒他。
公主二嫁又如何?一个能将乱世枭雄斩于裙下的女人,谁会在意她是否失贞?
那些所谓的贞节牌坊,不过是束缚普通女子的枷锁。
端华她出身高贵生来不凡,她就像是一副孤品名画,收藏过她的人越多,身世越显赫,越能抬升她的身价。
如她这等真正意义上的祸国妖姬,纵是千人枕万人睡,都有人趋之若鹜,心甘情愿为她奉上一切。
曾经的谢敛亦是这般坚定不移。
如今却在想,为了一个这么冷血的女人当真值得?
再回首,才恍然发现,他竟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众叛亲离。
甚至,还执迷不悟地想为她分裂天下。
谢敛越想越胆寒。
另一边,端华长公主已然卸下冕旒,一丝不苟地将其戴在头上。
她蓦然回首,居高临下地瞥了谢敛一眼。
也正是这一回眸,愈发坚定了谢敛想要与端华割席的决心。
世人总在大肆歌颂情情爱爱之事,却也留下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警世名句。
没有谁是傻子,再爱又如何?放在生死攸关、家族兴亡这等大事面前,不值一提。
比起端华,他更爱的,终究还是自己。
谢敛倒戈的速度比谢砚之预料中还要快。
他高举右手,缓缓闭上眼睛:“端华长公主祸乱朝纲鸩杀先帝,当诛!”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却无人敢动手。
端华长公主又回眸瞥了他一眼,她若连这点准备都没做,怎敢逼宫篡位?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在这静到趋近诡异的世界里,有破风声骤然响起。
“咻——”
长风呼啸,箭矢破空而来,正中端华长公主后肩。
马蹄声接踵而至,身披重甲的谢家军源源不断涌入中庭,将整座紫宸殿团团包围。
射箭之人是这个王朝真正的掌舵者,手握三十万雄狮的谢老将军。
半月前,他被端华使计调离盛京,却有人暗中传信,说端华想要趁机逼宫篡位。
皇帝由谁来当皆不会影响谢家的地位,况且,那瑞帝委实荒唐了些,杀了便杀了,只要师出有名,也不怕落下话柄。
谢老将军原本打算睁只眼闭只眼,谢砚之若能继位,对谢家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操控他,总比操控那疯疯癫癫的瑞帝方便,何曾料想,她竟这般胆大妄为!
这一箭射得太准了,端华长公主步伐踉跄。
可真疼呀,疼到她意识都开始模糊,纵是如此,她仍在一步一步往阶梯上攀爬。
近了,近了,只差几步,便能坐上她朝思暮想的皇位。
不论有多少人在她耳畔呵斥,她都不曾搭理,坚定不移地往上攀登。
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扎入端华长公主膝弯。
她重重跌倒在阶梯上,心有不甘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王座,以手肘为支撑,拖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不断往上攀爬。
区区长公主之位又如何能满足她?
她要无人能阻,无人能挠,无人再敢掐着她的脖子说:尊贵如公主您也不过是本王胯.下玩物。
她要登上这至高之位,踏平卑罗,来报当年之耻!
她要……
眼看第三箭要射来,驸马谢敛横剑将其扫开,一把拽住端华,冷声质问她。
“你机关算尽无所不为其用,这一生,可曾爱过谁?”
端华恍若未闻,挣开他的桎梏,继续往上爬。
眼看就要触碰到她日思夜想的王座,谢敛又一次攥住她手腕,眼中含泪:“你说啊!”
端华嗤笑一声,仰头,目光轻蔑地凝视他。
“从未,无人值得我爱。”
第四支箭呼啸而来,几乎是发自本能的反应,谢敛将她搂进怀里,挡下了那一箭。
她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奋力推开他,继续往上爬。
紫宸殿乱成一片,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向上爬,摔了,便重新站起来,继续前行。
她说过,无人能阻她……
“咻——”
第五支箭破空而来,撕裂黑夜,正中端华后心。
她在一片死寂中,抽搐着,战.栗着,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坐上梦寐以求的皇位。
只可惜……
这王座太冷了。
她睁大将要涣散的双眼,仰头望向遥远的天边。
云的另一端,父皇在给母后描眉。阿弟抱着软乎乎的枕头,探出半个脑袋,期期艾艾与她道:“阿姐,又打雷了,我怕。”
她弯了弯唇,真好,原来他们都在。
还是继续当公主吧。
.
雪,漫无边际地下。
谢砚之站在紫宸殿前静静注视着一切。
他们都在演绎自己的故事,在自己的故事里生死相抵纠缠不休。
唯独他,彻彻底底被遗忘在这个角落里,一层一层被孤寂覆盖。
这一刻,他终于成为端华长公主心中所期盼的模样。
而她却再也看不见了,只余他一人,揣着那颗麻木到仿佛再也不会跳动的心脏,像个怪物一样独活于世。
恍惚之间,他又听见那个声音说:“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糯糯的嗓音,像是隔着万水千山,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空洞的眼眸里重新聚起光。
微颤的指尖探到那根缠绕于腕间的红绸,垂眸,印下一吻。
没关系,他会找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