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明明是她先说的喜欢◎

他看着月落星沉, 看着旭日当空。

从天黑到天亮,始终未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有丝竹声自云层之上飘来,宛转悠扬, 是玄天宗与在座的每一位大能发出提示。

——论道大会即将开始。

未过多时,便有婢子端着盥洗用具侯在门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不习惯与人亲近,盥洗沐浴一概不用婢子伺候。

唯一不同的是,他已学会自己束发, 纵使没有颜嫣, 亦能把发髻梳地一丝不苟。

细而密的梳齿穿过乌压压的鬓发。

颜嫣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她爱美, 尤其爱惜这头秀发, 可不论如何打理, 始终比不上谢砚之。

他头发柔且顺, 发量极多极黑, 泼墨般垂至腰际, 着实叫人羡慕, 故而, 那时的颜嫣最喜欢帮他梳头。时过境迁, 换做如今,再碰他的头发, 她怕是会忍不住将他薅秃。

辰时三刻的阳光已隐隐有些灼人,穿透木香花枝的封锁, 丝丝缕缕洒落在颜嫣身上。

她放下梳篦, 眯着眼看了会儿窗外初升的朝阳,不由感叹道:“今儿个天气可真好。”

初夏的阳光已有些让青冥遭不住。

他缩在一朵木香花的阴影下直翻白眼, 还不忘催促颜嫣快些让他干完最后一次活, 好收拾东西走人。

颜嫣悠悠收回目光, 从袖袋里摸出谢诀留下的传讯玉简,指挥青冥挨个给池川白、谢诀、江小别等人传音,告诉他们,她已准备好一切,即刻便能出发。

当年谢砚之斥重金为她定制的黑革手套早就不知遗落在何方,撇开这副被龟蛊改造过的躯体,颜嫣与凡人无异,故而,没办法靠自己来与外界传音,只能假手于他人。

青冥已经为颜嫣打了好几天的白工,这次是他为她提供的最后一次帮助,此后,他们二人分道扬镳,再无任何瓜葛。

颜嫣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狠心程度,看着青冥头也不回地离开,竟莫名有些惆怅。

忍不住轻声嘟囔着:“男人啊~果真都是些无情无义的大猪蹄子。”

青冥的离开无异加大了颜嫣的逃跑难度。

接下来要考验的可不仅仅是她与池川白几人之间的默契。

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

她若行错半步,必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一个不慎,还有可能会将池川白等人一同拖下水。

临出门前颜嫣深吸了一口气,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要稳住。

谢砚之从未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只不过,不论她去哪儿,都有乌泱泱一大片人跟着。

今日,她也像往常那般,用过早膳就出门逛街。

看似在漫无目的地闲逛,实则每天都带着目的在踩点。

她神色懒懒,一副对世间万物皆不上心的散漫姿态。

她每日都要去逛那条被称作销金窟的容华街,每家铺子都要走进去看上一看,千金难求一盒的胭脂膏各个颜色都要配齐,价值连城的珠钗耳珰成盒成盒地买。

可她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回到客栈,眼睛都不眨地把这些好东西分给了伺候自己的婢子。

常言道,拿人手软。

收了她这么多东西的婢子自也都睁只眼闭着眼,任由她去捣鼓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左右看人的活不是她们来做,人若丢了,也是院外那些金吾卫的失职。

今日,颜嫣如往常那般,像个散财童子似的在容华街上胡乱买买买。

她容貌出众,出手阔绰,身后还跟了群威风凛凛的金吾卫,是什么身份一目了然。

奈何识得金吾卫铠甲的大有人在,识得颜嫣此人的却寥寥无几。

于是,店中伙计纷纷在私底下猜测,那位传闻中不近女色的魔尊身边莫不是又养了个姬妾?

这话落到有心人耳中,可成了个了不得的机遇。

三番四次躲在暗中观察颜嫣,就是为了能在今日搭上魔尊谢砚之这条大船。

当然,这已是后话。

容华街既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在铺子里当差的伙计自也不是寻常人。

修为皆在筑基期以上不说,连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绝大多数修士在凡人面前都有种天生的优越感,更遑这群平日里常与修仙界显贵打交道的伙计,哪怕你身份再显赫,只要没灵根,他们都打心底里觉得你低人一等。

颜嫣这个财神爷甫一进店,店内近半数以上的伙计都围了过来。

瞧不上她凡女身份是一回事,想从她身上捞灵石又是另一回事。

还不都是为了生计?挣钱嘛,不磕碜。

颜嫣像往常一样,看见什么买什么,花钱如流水莫过于此。

店中伙计乐得见牙不见眼,她这笔大单的劈成①都抵得上十来个寻常买主,哪怕这个月再无别的客人来光顾他们铺子,到手的月钱也都十分可观。

然而,这群人的变脸速度也是颜嫣所料不及的快。

她后脚才踏出门槛,那些个满脸堆笑的店伙计就已换了副面孔。

谁说只有女人嘴碎?

男人嘴碎起来可是什么腌臜话都说得出口。

其中一人意犹未尽地盯着颜嫣消失的方向。

“这妞生得柔柔弱弱的,走起路来,屁股扭得可真带劲,也不知在**是何等销.魂滋味?魔尊大人可真是好福气。”

语罢,心照不宣地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笑得格外猥琐。

真真是白瞎了这副清秀斯文的好皮囊。

这个时辰,店内没有其他客人,伙计们说起荤话来更是肆无忌惮。

几人聊得正起劲,忽闻门外传来一把软糯的女声:“**怎么啦?”

凭空冒出来的声音冷不丁把伙计们吓一跳。

十几颗脑袋齐刷刷望向门口,颜嫣正歪着头,笑眯眯地盯着他们看:“嗳,你们倒是接着说呀,**怎么啦?”

她生了张十分具有欺骗性的柔弱小白花脸,这般睁大眼睛盯着人看,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感。

伙计们还真信了她的邪,同时悄悄捏了把汗。

还好,还好,她没把话听全。

能在此处当差的,哪个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精?

一个个又跟嗅到腥味的苍蝇般似的围了上来。

颜嫣神色不变,隔着老远就朝他们摆手:“行了行了,就在那儿站着罢,我暂时没别的想买的。”

语落,遥遥指向位于店铺中心位置的那顶镇店之宝:“这冠子瞧着就挺不错。”

说到此处,话锋陡然一转,变脸比翻书还快。

“是谁背着我嚼舌根,你们自己心中有数。”

语气虽冷,她却看都没看那几个面如纸色的伙计,漫不经心地地玩着垂落在肩上的发束。

“所以,我也不介意做回大善人,谁能让那个嘴碎的玩意儿在**扭屁股扭得带劲,这顶冠子的劈成就算在谁头上。”

静。死一般的静。

此言一出,就连杵在颜嫣身后的金吾卫都面面相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这种话会从一个池川白兔似的姑娘家口中吐出?

后续发展也是大大超出这群金吾卫的预料。

尊严与骨气这等稀罕玩意儿还真不是每个人都想捍卫。

毕竟,对大多数底层修士而言,安然无恙地活着就已经足够艰难。

而今天上在掉馅饼,又岂能不去争夺?

这顶被誉为镇店之宝的冠子工艺有多复杂,用材有多讲究暂且不论。

光是价牌上那一眼数不到头的零字,就足矣让人心潮澎湃。

明知颜嫣这个要求提得荒谬至极,甚至可以称之为歹毒,仍有人不顾一切地站了出来。

那是一个生得极其清隽的少年,瞧着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

光看相貌,着实让人想象不到,他竟能为了灵石做出这种事。

不,远不止他一人,有了第一只出头鸟,其他几人也都蠢蠢.欲.动。

他们既无强大的家世背影,也无出挑的资质,偏生一个个都心比天高,想以此为跳板搭上某位世家大小姐,既如此,哪儿还静得下来修炼?

然,世家大小姐哪儿是这么好相与的?

修士重利,世家大小姐又不是傻子,多得是舔到最后占不到半点便宜,还染上一身富贵病的悲惨案例。

不用舔着刀口与人厮杀,每个月还有不低于大门派内门弟子的月钱,这已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若能静下心来用这笔灵石修炼,结丹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还能进入大门派混个长老的职位,只可惜他们都被那些“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迷花了眼,只想挣大钱。

若真能拿到这顶冠子的劈成,还要打劳什子长工?这辈子都不愁了!

至于名声?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谁还在乎这个?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到手的利益才是真,大不了换个地方待着就是。

看着那些个眼冒绿光的贪婪伙计,颜嫣捂着口鼻,满脸嫌弃地后退几步。

“你们这些男人好恶心啊,我就说着玩的,竟还当真了?”

尔后,神色一凛,指向那两只出头鸟。

“他们一个背着我嚼舌根,一个把我给恶心到了,谁能把他们给我揍开心了,劈成就算在谁头上。”

此话一出,谁还按捺得住?

去他大爷的兄弟情,平日里大家也都是装装样子,同行竞争的哪有什么真情?落井下石互抢资源才是真。

全都蜂拥而上,抢着去揍人。

拳拳到肉,将那两只出头鸟揍得惨不忍睹,飞扬的血沫子都溅到了颜嫣裙摆上。

颜嫣被这阵势吓一跳,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这群人还真是下了死手。

她气也出完了,不想闹出人命来,连忙摆手:“停!停!停!别打了!我仔细瞧了瞧,这顶冠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哪里值这个价?不买了,没意思。”

那些打红了眼的伙计哪儿受得了这等刺激?

几乎就在颜嫣尾音落下的那霎,纷纷倒戈。

颜嫣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她身后站了排魁梧奇伟的金吾卫,她怕是得被那几个伙计撕成碎片。

他们明明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碍于谢砚之的情面,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甚至,还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腆着脸来向她陪笑。

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爬。

既如此,那就玩场更大的吧……

.

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守卫森严的玄天宗后山。

百年一次的论道大会正是在此举行。

身居高位的大能多多少少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

为了能让论道大会顺利进行,玄天宗特意给每位大能分配一间占地足有十亩大的别馆。

内设亭台楼阁,奇花异卉争相绽放,小桥流水,涓涓细流蜿蜒流淌,还有氤氲雾气缭绕在脚下,说是仙境也不足为过。

谢砚之正在溪畔掬水浇花。

黑影恭恭敬敬匍匐于他脚下,汇报今日所发生之事,前因后果,一字不漏地说给谢砚之听。

谢砚之闻言,露出然的神情。

会发生这样的事全在预料之中。

她人小心眼也小,向来都是有仇当场就报,之所以不报,只因知道自己不敌。

所以,才会虚情假意在他身边蛰伏五百年。

她要闹,由着她去闹便是。

黑影汇报完,并无要走的意思,欲言又止地看着谢砚之。

谢砚之掀起眼帘看他:“还有何事?”

黑影吞吞吐吐,边说观察谢砚之的脸色。

“颜姑娘让店中伙计互殴还嫌不过瘾……凭一己之力,把那间店都给砸了,还说,还说……”

“我是谁,你应该很清楚罢?账就记在魔尊大人头上了,千万要记得去找他结清,魔尊大人财大气粗富可敌国,又岂会做出赖账之事?”

颜嫣笑吟吟地望着缩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的胖掌柜,突然又压低嗓音道了句:“你只管把价钱往高处报,他不会发现的。”

语罢,神清气爽地甩甩胳膊,踩着拇指大一颗的珍珠与散落在地的各色宝石扬长而去。

甫一走出饰品铺,她又故作惊讶地看着自己因用力过猛,而被搅得稀碎的衣袖。

“这袖子是什么时候破的?都破成这样了,要我怎么见人呀?”

她没办法与池川白等人同步交流,她在明,他们在暗,只能绞尽脑汁来给他们发出提示。

他们几人能否看懂,还真得碰运气。

抱怨完,颜嫣转身瞥了眼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王副将。

下颌一抬,愣是看出了种俾睨天下的傲慢姿态:“你,去华裳坊替我买身衣衫来。”

颜嫣这摆明了是在为难人。

谁人不知华裳坊从来不卖成衣,上他们那儿定制衣裳排队都排到了两年后,哪怕是谢砚之身边的宠妾也没得队插,得按照规矩来办事。

王副将对此表示很为难,耐着性子劝她去别处看看。

好在颜嫣没打算继续胡搅蛮缠,勉为其难地卖了他个情面,调头走向隔壁那条街,听闻那里有全城最大的成衣铺——霓裳坊。

霓裳坊不愧是全城最大的成衣铺,店面足有旁的铺子三倍大。

尚未入内,便有浓浓胭脂香扑面而来。

颜嫣突然驻足,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王副将一眼,眉眼含笑,璨若春华。

王副将只觉头皮发麻,心中警觉,不知她又打算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不其然,很快便闻颜嫣道。

“你跟这么紧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进去看我换衣服?”

在此之前,王副将从不知颜嫣竟这般难相与,亲眼目睹她是如何收拾那几个伙计,是万万不敢招惹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更何况,她都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尊上都无任何表示,这不摆明了是在默许她的所作所为?

尊上都已经这么宠了,他哪儿敢触这位小祖宗的霉头?

躬身道:“颜姑娘请进,末将在此恭候。”

颜嫣嗤笑一声:“不错,有点眼力劲。”

尔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霓裳坊。

坊内衣香鬓影攘来熙往好不热闹,颜嫣心不在焉地挑着衣裳。

按照计划,池川白他们安排的人早该在此候着了,她都逛了一整圈,都不见那人,也不知那人会在何时现身。

她今日特意闹了场大的。

一是为了震住王副将等人,二是在暗中提醒池川白他们几人,她要来霓裳坊了。

三,则是她也想知道,他究竟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颜嫣在霓裳坊等了半天,都未等来那个给她送易容丹的人。

易容丹十分罕见,能瞬间改变人的样貌,是池川白昨日在拍卖行上买下来的,偏生唯一能与颜嫣近距离接触的谢诀提前启程去了魇熄秘境,这枚丹药便只能以这般曲折的方式送到颜嫣手中。

颜嫣犹自纠结着,该不该主动出击,找出那人。

刚转身,就有个面生的小姑娘撞在了她身上。

颜嫣下意识伸手去扶那姑娘,姑娘猛地一抬头,朝她眨眨眼睛。

就这么短短一瞬间,颜嫣手中便被塞入个李子大小的锦盒。

颜嫣反应很快,不动声色握住锦盒,将其藏入袖袋中。

易容丹到手,她仍不敢放松警惕,担心有人躲在暗处窥视她,又围着陈列台绕了好几圈,挑了足足八套衣裳才走进更衣室。

霓裳坊是周笙生与江小别逛了近百家成衣铺精心挑选出来的。

不仅仅是因为此处客流量大,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他们家的更衣室外有隔断,一扇大门套着二十来间独立的小更衣房,不了解情况的王副将自是不敢跑到更衣室外守着颜嫣,如此一来,就方便了颜嫣浑水摸鱼逃出去。

颜嫣挑了身最不显眼的烟灰色衣裙换上,吞下易容丹,在水镜前看着自己变成一个身形瘦削的陌生女子。

待确认自己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处破绽后,卸掉钗環打散发髻,重新挽了个单髻,付完买衣裳的银钱,大喇喇地走出霓裳坊。

计划进展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颜嫣消失后的半个时辰,整条街都被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包围。

黑影又一次匍匐在谢砚之脚下,尾音微颤:“属下失职,跟丢了颜姑娘。”

霓裳坊内人流量极大,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人踩到脚后跟。

在这种条件下盯着颜嫣,本就是件难事,更别说,她还去了趟更衣室,黑影自是不敢靠得太近,就这般让颜嫣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他本以为谢砚之会勃然大怒,却不想,他竟这般从容不迫,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谢砚之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神色自若:“周笙生此刻在做什么?”

虽不懂尊上在此刻提起周笙生是何故,黑影仍如实汇报。

“她一大早就出了趟门,在外闲逛,共接触了贰佰零六人,每个与她接触过的人,属下均已记录在案,尊上可要过目?”

……

寒鸦渡头烟波浩渺。

周笙生神色焦急地在凉风习习的河畔等待颜嫣。

算下来,她称得上是四人中与颜嫣关系最淡的那个。

这件事本该由池川白接手,奈何他才与谢砚之有过正面摩擦,又岂能在这个时间点往刀口上撞,更何况,他还扛下了设计埋伏谢砚之的重任,又岂能提前暴露?

江小别与周大幅倒是抢着来做此事,偏生他们二人有要事在身,临时抽不开身,这个任务莫名其妙就落到了她头上。

前两日,拍卖行上出现了两枚易容丹,池川白拍下其中一枚,差人转手送给了颜嫣,也不知易容后的颜嫣是何模样。

周笙生脑子里乱糟糟的,在不停胡思乱想。

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形瘦削的凡女,周笙生本没把那凡女当回事。

岂知,那凡女朝她径直走来,张口就问:“这位小姐可是周氏金铺少东家阿笙?”

听见暗号的周笙生倏地睁大眼,从头至脚细细打探颜嫣一番,方才接话:“不知姑娘找我有何事?”

纵是知晓眼前之人就是颜嫣,也得把这场戏演好,不是为别的,就怕事迹败露后会牵连到整个周家,周笙生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假装不认识,提前撇清也好。

颜嫣又道:“有桩大单不知少东家敢不敢接?”

周笙生忙不迭点头,笑着迎上她的目光:“只要有灵石挣,我们生意人有何单是不敢接的?姑娘只管开口就是。”

一字不漏地对完暗号。

谁都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往周氏金铺走。

周笙生考虑得很周到,先是以“接单”之名,牵来一辆兽车给颜嫣做交通工具,再唤来一个修为颇高的客卿,以“送单”为由,护送颜嫣往落英镇赶。

以防万一,谢诀提前一天出发去了魇熄秘境,落英镇距离魇熄秘境不到五十里,届时,他会来此与颜嫣回合。

如今只剩颜嫣一人单打独斗,兽车上若无修士坐镇,她这一路还不知得遇上多少麻烦事。

.

日月轮换,车轱辘不知疲倦地向西行了近百里。

颜嫣失踪已有六个时辰。

一切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每隔半个时辰黑影都会来向谢砚之汇报颜嫣的最新动态。

像五十年前那样,他对颜嫣的行踪了如指掌。

唯一不同的是,他再无那时的沉着与冷静。

彼时是试探,如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态。

他仰头望着空中展翅翱翔的飞鸟,垂眸看向溪中卷入湍流消失不见的游鱼。

他若在此刻选择放手,她亦会像那飞鸟,像那游鱼,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他此生不复相见。

风吹,树动。

洁白的木香花簌簌落了一地。

远远走来一个少女,梳着颜嫣平日里最爱的垂髫髻,从身形到面部轮廓,无一不与她相像。

可再像也不是她,谢砚之皱着眉头挪开了视线。

皓月悄无声息地爬上枝头。

夜从未如此漫长。

谢砚之放空目光,神色空洞地仰躺在**。

和前几个夜晚一样,他又失眠了。

确切来说,自颜嫣“死”后,他都未再睡过一个好觉。

不。她在的时候,他其实愈发睡不好。

她这人醒着的时候闹腾,睡着了更是闹腾。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睡着睡着就滚进了他怀里。

偏生滚进来还半点都不老实,动辄“拳打脚踢”,他被她哭怕了,不敢随便将她丢下床,无奈之下,只能用腿压住她,把她固定在怀里,免得半夜再遭她“暗算”。

岁月漫长,这个牛皮糖似的小姑娘在他怀里一睡就是八年。

就连抱着她睡,都已成为一种本能的习惯。

每日清晨,睁眼就能瞧见她弯弯的眼眸。

听见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早上好呀,砚之哥哥。”

她一贯胆大,又擅察言观色,若是判断出他心情好,还会得寸进尺地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占他便宜。

他若沉下脸,她就开始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上气不接下气。

“你又凶我!又凶我!我好委屈啊,可我能怎么办?我就是喜欢你呀~”

她向来嘴甜,她的喜欢像是不要钱。

到底与他说过多少次喜欢?怕是连她自己都要记不清。

谢砚之再无半点困意,倚在窗前眺望那轮明月。

山间雾重,凉薄寒气缓缓侵入肺,连呼吸都伴着若有似无的刺痛。

天将破晓的前一刻,在屋外游**了大半宿的女孩终于鼓起勇气推开这扇门。

月华穿透窗,铺撒在那个让无数人谈之色变的男子身上,美得像场抓不住的梦。

女孩愣了足有十息,才从这幅摄人心魄的画卷中抽回心神。

可他抬眸的那霎,一切美好皆被碾碎。

女孩心有余悸地抓着门框,努力让自己站稳。

谢砚之本该把那瑟瑟发抖的女孩赶出去,目光落在她与颜嫣有着六七分相像的轮廓上,忽而启唇,问了个十分古怪的问题。

“倘若你精心饲养的雀儿想钻出笼子逃跑,你当如何?”

女孩鼓起勇气回答。

“把,把它抓回来关着?”

听到这个答案,谢砚之满意地笑了。

是了,明明是她先说的喜欢。

她怎敢逃?

.

这已是颜嫣失踪后的第十二个时辰。

一切相安无事,周笙生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在外奔波数日的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

娘不似往常那般,早早就在门口等着她,整座宅子静得趋近诡异,漂浮在空中的云层压得很低,隐隐透着不详。

某个瞬间,周笙生混沌的大脑骤然变清醒。

她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叠杀伤力最强的雷击符,径直走向堂屋。

修士的直觉告诉她,有人在那里等着她。

正午的阳光烈到足矣将人烤化,她却如坠冰窖,又像是有人往她背上泼了一盆结着冰渣的凉水。

看着那个端坐于高堂之上的紫衣男子,她大脑有着一瞬间的空白,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故作惊讶地指着他:“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我家?”

谢砚之恍若未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水色通透的玉镯。

待看清他手中物件,周笙生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她又岂会不认识这枚玉镯?

是她爹娘的定情信物,自她爹过世后,娘一戴便是七十余载,从此再未摘下。

它为何会出现在谢砚之手中,答案呼之欲出。

谢砚之终于掀开眼帘瞥她一眼,掌心一翻,玉镯咕噜咕噜滚至她脚下。

清脆的“当啷”声在空旷的堂屋里不断回**,甚至都不用谢砚之开口,周笙生已然伏跪在地,声泪俱下地与他坦明一切。

颜嫣固然重要,可她不能失去唯一的娘。

她是周氏金铺的少掌柜,生意人最擅权衡利益得失。

所以,她用最短的时间做出了于她而言最正确的选择。

至于颜嫣,谢砚之心中既有她的一席之地,定然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待寻到合适的机会,再与她通风报信就是。

更何况,她特意隐瞒了谢诀的存在。

谢砚之在明,颜嫣在暗,算下来仍是颜嫣胜率更大。

眨眼又过半个时辰,颜嫣终于抵达落英镇。

本着少一个人参与,少一分危险的原则,甫一到落英镇,颜嫣便打发了那名客卿,自己驾着车来到与谢诀约好的那间茶棚。

她只比计划中早到了半炷香工夫,谢诀却不知所踪。

颜嫣心急如焚,又无灵力来给他传讯,除了等,别无他法。

落英镇位置偏僻,是个可以称之为荒凉的边陲小镇,常驻人口不超过五千。

今日却不知怎得,破破烂烂的茶棚里竟坐满了宾客,只剩最中间那张桌子仍空着。

颜嫣如今非同一般的警惕,可谓是草木皆兵,待小二前来倒茶,状似不经意地道了句。

“你们这儿看似偏僻,想不到人气还挺旺。”

小二生得憨憨厚厚,性子还挺活泼,一听这话,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与颜嫣说了一大通话:“姑娘你一看就不常出门,连咱们落英镇都不知道,咱们落英啊镇毗邻魇熄秘境,常驻人口虽不多,每日来此寻宝的人可多着去了,就这么三四桌人算什么人多?你是没遇上旺季,否则啊姑娘你怕是都挤不进咱们这间茶棚。”

颜嫣微微颔首,隔着一帘轻纱偷偷打量起邻桌之人。

八男八女,瞧着像是散修,所着服饰各异,有几人明显来自寒冷的北地,都快立夏了还裹着厚实的大氅,抹额与钗環上皆嵌着雪白的兔毛;还有几人许是来自不知名的异族,衣领与袖口绣着她所看不懂的古怪图腾。

不仅如此,这八人的体型相貌乃至饮食习惯都有着巨大的差异。

不像是金吾卫假扮的。

颜嫣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

可这一切未免也太顺利,她不知怎的,心中总隐隐感到不安,担心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皆为假象,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她手指紧紧攥住粗糙的陶碗,不断在心中安抚自己。

定然是她太紧张了,饶是谢砚之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这么快找来。

正当此时,千米开外的落英镇外黄沙滚。

一辆兽车疾驶而来,扬起的尘土足有十余丈高。

金龙拖着白玉雕琢而成的车身呼啸而过,只留下一道耀目的残影。

寻常人哪儿见过这架势?纷纷猜测坐在车里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奈何那车来去无影,又有漫天黄沙隐其行踪。

除了那威风凛凛的金龙有些闪眼,吃瓜群众们再也聊不出其他。

与此同时,停在茶棚边上的那辆兽车也已被人架着一路向东行。

东边是魇熄秘境所处的方位,尚未跑出落英镇地界,拉车的角马便已被身后缓缓驶来的金龙车吓破胆,浑身抽搐着瘫倒在地。

失去趋力的兽车孤立无援地横亘在道路中央。

车厢外的风好似停了,又好似刮得更大了。

整个世界安静地不像话,只余那咄咄逼人的脚步声在心尖上一步一步地踏。

而后,所有的声音又都消失不见。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探了进来,掀起门帘一角。

“刺啦——”

耀目的天光争先拥后闯入昏暗的车厢。

谢砚之居高临下地立于车门前,琥珀色眼瞳中倒映出一个抖如筛糠的少年。

不是颜嫣。

作者有话说:

①劈成: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