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赫偕同李乾进来时,黄道长一边为谢绾飞速地施针,一边头也不回地骂道。

“看看这手下都是些什么玩意,一个比一个坏事,赶紧把人都给老道拉出去,若再生出什么意外,谢丫头这条命就交阎王手里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承赫先是看了一眼谢绾。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苍白的面色,和几近与无的呼吸。

心中一痛,冷厉的凤眸扫视着满地狼藉,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

他冒着大不韪用人心做药引,那三个女子皆为他亲手所杀,亲手剖心。

他虽命人照应好这些女子的家人与亲眷,但那温热的血溅在他手上的感觉,仍如覆骨之蛆,让他难以平静。

可准备了一夜的东西,如今就这么散落在地,绾儿的性命,也被这殷宁和环佩搅合地危在旦夕,他岂能不怒?

只是他到底无法对环佩发脾气,大掌先攥住了殷宁的脖颈。

殷宁被勒住脖子,整个人被从地上提起来,身形一晃,藏在袖中的帕子掉出来,连带着帕子中见血封喉的粉末,皆洒落一地。

“这是什么!”

环佩面色大变,正要伸手去碰,一直候在殿外,听到动静冲进来的太医,急忙阻止了环佩的动作。

面色大变,提着药箱快步走来,从药箱中,翻出银针和银钵来,翻搅几瞬后,手指狠狠一颤,差点将手中的物件给丢出去。

“陛下,太子!”

“这药粉是剧毒之物,触之即死!”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给谢绾施针完毕,将那蛊虫成功送入谢绾心脉的黄道长,也猛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被李承赫提在半空的殷宁。

眸中满是惊愕。

“你要害谢丫头?”

砰!

李承赫连碰她都觉得恶心,一脚将她踹飞之后,吩咐候立在外的越千等人道。

“来人!将这贱人给绑起来!”

越千闻言,立刻跃入殿内,几步便冲到殷宁面前,晦暗的眸光扫视一圈后,将扣在身上的佩剑挪到她顺手的方向,给她递了一个眼神。

与此同时,大手按向她的肩膀,似是要将她从地上给揪起来。

躺坐在地上的殷宁,被李承赫一脚踹断心脉,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在那冰冷的地面上,跟那鹿心渗流的血渍混合在一起。

她眼角闪过一抹残忍的笑,接受到越千的眼神后,一把拔出越千腰间的佩刀,二话不说冲向床榻边,提着那佩刀便要往谢绾的脖子上砍去。

一刀两段。

今日谁也别想活!

“小姐!”

一直注意着榻上动静的环佩,看到这一幕,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飞身扑过去,压在了谢绾的身上,挡住了那飞来横刀。

与此同时,长刀刺入她的心脏,在里面翻搅一番后,心脏的碎片混合着心头滚烫的血液,透过那破烂的衣衫,全滴在谢绾的身上,将谢绾的胸口,晕染成片……

她低头,看着那血液从她的心脏,缓缓渗入谢绾的心脏,眼底一颤,转眸对上黄道长惊愕的眼神。

艰难地扯了一抹笑,对黄道长道。

“不知我的心头血,能不能弥补把那些心脏打翻的罪过。”

“道长,一定要救活小姐啊。”

“这一生还长,环佩没有见过的风景,还请小姐,代环佩一一看过……”

“道长,别说环佩是为了救她而死,这样小姐会有心里负担的。”

“就说,就说……”

后面的话,她还没想好,却也再没机会开口了。

她又留恋地看了一眼窗外寂静的落了雪的屋檐,看了看那四角墙外瓦蓝无云的天空,缓缓阖上双眸。

作为奴才,替小姐死,这是她最好的命了。

……

“环佩!”

黄道长颤抖着手,将她的尸体从谢绾身上抱起来。

从来精光四射的眸子,此刻略有些浑浊。

他像是疯了一样,一会看看谢绾,一会看看环佩,一会又看看自己手腕上换血造成的伤口,和体内那越来越虚弱的气血。

惨笑不已。

“怎么能你来挡刀呢?你还有三十年的命数啊!此劫一过,往后你将能顺利出宫,得觅良人,二子一女送终,卒于春月之中……”

“这一刀该老道去挡的!傻孩子你怎么上了!”

“因果难逆啊……因果难逆,老道我虽算出了结局,可我总以为拿这一身修为为祭,用老道这条命平天命,总能为你这丫头寻一条活路出来。”

“生死算来总天命……百载浮屠一场空啊!”

黄道长抱着环佩的尸体,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迈过门槛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跟过来的李乾扶住。

“黄爷爷,您怎么了?娘亲怎么样?”

黄道长的眼神,已是一片空洞,语气呢喃,似在做最后的交代。

“皇室气象正盛,双龙盘旋盛世可期。”

“只是莫要徒造杀孽,更要遏制杀心,否则,你每误杀一人,你至亲之人的寿命便会因此消减。”

“先从你父母开始,再从你子女开始,再从你身边友人开始……”

“若想你母亲能安养天年,你要积德啊孩子……”

言尽于此,黄道长不再多留,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东宫,抢了一辆驴车,将身上最值钱的紫金葫芦扔出去,给那百姓做买驴钱,朝皇城以北,不舍昼夜的赶去。

他早已给自己算了一处埋骨地,那是一处绝佳的妙穴,引风聚气,葬在此地之人,若有后代,官至侍郎,若无后代,来世定能托生大富大贵王孙之家,一生优渥……

他得尽快将环佩丫头埋过去,趁这生命的最后几日,再给自己另寻他穴!

……

谢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未救李承赫回家,也未上山打猎,她到了年岁后,带着富可敌国的嫁妆,嫁给了扬州巡抚的嫡次子,夫妻恩爱,公婆仁和,兄嫂宽厚。

每年三月她都会纵马去鸡鸣寺的山脚下种一棵松柏,祈祷父母亲人健康长寿,她会去南山采摘最新鲜的桃花,酿成一壶又一壶的桃花酿,所有喝过的人,对她的酒艺,都赞不绝口。

日子,便这样无忧无虑地过着,唯一令人烦恼的是,她一直怀不上孩子。

为了夫君的子嗣着想,她忍着酸水,给夫君娶了一个妾室回家,夫君却勃然大怒,告诉她天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给那妾室一笔银子,将她送回了原籍。

并发誓此生只有她一人,若她想要孩子,他们便从旁支领养,若她不想要孩子,他们就两个人自在过一生。

公婆虽也盼着她能诞下子嗣,但看在夫君决然的态度上,也不敢多言。

只是待她,明里暗里,有些冷落。

三十岁那年,她结婚十年,依旧无子,听说江州城北的山野间,有一处娘娘庙,极为灵验,她瞒了夫君和亲人,独自去娘娘庙祈福,却在半路突逢暴雨,无奈进了山洞躲雨,却在山洞里,遇上一个发烧昏迷的男子。

男子长眉入鬓,凤眸生辉,浑身的气质怡然天成,恍若人间神明。

看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炙热和爱意,似乎要将她烫伤。

她觉得这男人很眼熟,却又实在想不到哪里见过,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待雨停了,她背着他去了最近的那一处村庄,寻了村医为他治病。

村子唤绿源村,那村里的大夫则叫赵大夫。

赵大夫医术很好,却不知为何,往他们的饮食中加了**,那一夜,她实在受不了他那炽热的眼神,和身体里澎湃的情绪,在药物的作用下,一夜沉沦。

再醒来后,她便逃走了。

把他丢在那里,一个人藏在牛车的稻草之中,而后乘船回了扬州。

夫君久别重逢的热情,公婆对于这些年冷漠的悔意和歉意,还有父母时不时送来的珠玉首饰和银票,让她渐渐忘了那噩梦般的一场遭遇。

直到……

她怀孕了。

按照日子推算,她怀的不是夫君的孩子,是那个男人的……

又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江州以北有一座绿源村,得罪了逆王,为了泄恨,逆王命铁骑踏平了绿源村。

从那日开始,她就噩梦不断。

吃不下,睡不好,怀胎五月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等到怀胎七月时,已气若游丝,几乎没有日子可活了。

她的夫君哭着跪在她的床榻前,狠狠抽自己的耳光,眼底都是泪水。

“绾儿,都是我的错,我们不该要孩子的。”

“这个孩子不要了好不好,我们不要了。”

“我去将崆峒山的黄神医请来,让他帮你解决掉这个孩子,再帮你温养身体。”

“什么传宗接代什么子孙满堂,我斐玉珩一点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

斐玉珩……

躺在病**的谢绾,伸出枯瘦的手,摸着那近在咫尺,温润如玉的男子的脸颊,有些迷茫,又有些恍然。

“玉珩……你不是死在西山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绾儿!”

斐玉珩猛地握住她的双手,浑身颤动,哀伤不已。

“绾儿,西山在哪儿?我怎会忍心丢下你……”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家仆疯狂呼喊的声音。

“二公子!二夫人!叛军打过来了!快跑啊!”

“车马已备好,你们——啊!”

利刃穿过那家仆的胸膛,纵马闯入的黑衣男子,神挡杀神,鬼挡杀鬼,杀了一路,最后闯到了谢绾的厢房内。

他当着谢绾的面,将那带血的长剑,狠狠扎入斐玉珩的心脏,等确认斐玉珩心脉断绝没了呼吸后,这才丢掉手中的长剑,踉跄着冲到谢绾身旁,那黑色披风上绣着的暗纹龙纹,还有那熟悉的凤眸龙鼻,暴露出他的真实身份。

逆王,李承赫。

何为逆王。

据民间传闻,他的母妃是异族之女,久居冷宫,诞下他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他在冷宫长大,一步步执掌朝堂收获天下赫赫威名,比中宫所出的太子还要得人心所向,可先帝去世,最终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名正言顺的太子。

先帝驾崩当日,他揭竿而起,自称逆王,成为反贼,锋芒直指上京,欲要将新帝斩于马下。

如今,他已经攻到扬州城了。

整个江南,皆是他的天下。

此刻。

这凶名赫赫的逆王,单膝跪在她的床榻前,眸中一派认真。

“绾儿,我来接你了。”

“我们的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乾儿好不好?”

“等我打了这天下,把天下让位给乾儿,你我做一对神仙眷侣,周游天下,可好……”

谢绾双手抓着床沿,艰难地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情一般。

“你夺了我的清白,杀了我的丈夫,毁了生我养我的城池,如今,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要让我嫁给你……”

哗啦——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谢绾猛地滚落下床,捡起他落在地上的长刀,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李承赫!你也去死吧!”

……

啊!

薄纱帐中,灯影辉辉。

谢绾猛地从帐中坐起来,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宫殿,面色惨白一片。

哗啦——

冷风将窗扉吹开,殿外又飘起了落雪,细碎的冷意让谢绾昏涨的大脑缓缓冷静下来,梦中挥之不散的血腥气,还有那潦草的另一种方式过完的三十年,也慢慢从记忆中淡去。

是个梦啊……

她扶着床沿,缓缓站起来,拿起靠在墙边的紫檀木长杵,准备将那半开的窗扉合上时,忽然听到少年的喷嚏声。

“阿嚏——”

趴在桌上睡着了的李乾,一身圆领锦纹储黄色长袍,手肘揉乱了那被黄玉抹额束住的长发,他被冷风吹醒,揉了揉鼻子,迷蒙地坐直身体,待看见那款步走来的谢绾时,双眸骤亮。

“娘!”

李乾声音难掩惊喜,猛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搀扶谢绾。

“娘,你睡了三天三夜,终于醒了!”

谢绾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和惊喜之色,心中一暖,伸手为他理了理发丝,又为他整理了衣领,防止脖子受冷。

眼底,便是怜爱之色。

“怎么在这里坐着?”

心底,更是涌动起丝丝暖流,如用温泉,一波又一波,抚慰着她心底的伤口。

“冷不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