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李承赫看向黄道长,眸光深晦,“何为一命换一命,怎么换?拿什么换?”

事到如今,黄道长也不再隐瞒,如实道。

“此生死蛊,一旦成型,无药可解,无计可施,唯有一条路,就是更换寄主。”

“将生死蛊引到另外一人身上,可以救活原本被蛊虫寄生之人,但蛊虫逢此骤变,只怕会加快反噬,那另外被寄生之人,绝活不过三日。”

“而且,也不是谁都能成为生死蛊的新寄主的。”

“只有跟原身有大因果之人,才能承受生死蛊的寄生,才能保住原身的命。”

“这世间,与谢丫头有大因果之人,莫非你们三人。”

“所以,要想救活谢丫头,你们三人之中,必有一人要丧命。”

黄道长说完,不再多言,抬眸打量三人的神色。

李承赫凤眸微垂,不辨喜怒,只是按在那椅子上的右手,逐渐用力,似乎已做出了什么决定。

李乾的表情先是茫然,而后便是愤怒,面上显现挣扎之色,最后变成决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环佩则立刻挺身而处,眸光哀伤但笃定,直直地看着黄道长,“我来吧。”

她看着殿外又起的飞雪,雪花的清冷混合着殿内幽寂的香气,眼前流转过自己这仓皇的一生,洒然一笑。

“我本是谢府的一个奴婢,一生最大的前途,不过是找个管家嫁了,或出府寻个良人,在后宅之中,寂寂一生,平平无奇。”

“可世事难料,竟然来了京城,不仅做了太子府的管家,还成为了这后宫的环佩姑姑,锒铛二三十年,富贵荣华无限,这一辈子过的也值了。”

“能用这条贱命,换小姐一命,我甘之如饴,万死不辞。”

环佩想的清楚。

既然三人中必须要死一个,死的那个只能是她。

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这天下的君王,一个是小姐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和惦念。

他们活着,才能给小姐带来最大的利益和依靠。

她不过一个奴婢,虽然有些管家才能,但天下最不缺好用的奴婢,只要有权有势,随便换一个就可以。

六岁那年,娘拉着她的手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

她一生的解决,便也注定了。

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魂。

死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爹娘、老爷,夫人,还有谢府的那些旧人们,在下面等了她许多年,午夜梦回时,总能梦到他们冲她招手。

如今……

总算能团聚了。

想到这儿,环佩转身,跪在李乾和李承赫面前。

语气认真至极,“我意已决,求陛下和殿下开恩,让奴婢为小姐赴死。”

“环佩姑姑!”

李乾再也坐不住,忙上前将她扶起,脸色青白交加,眼底尽是痛色。

“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你不要这么冲动!”

他在宫中长大的这些年,虽然众星拱月,实则孤独的很。

愉妃对他别有算计,娘亲陪他时间太短,父皇对他有过于严厉,唯一给他全部关怀和信任的人,便是环佩姑姑。

虽然二者没有血脉的牵绊,但在他心中,环佩姑姑已经是他的半个长辈,他怎能坐视她为了娘亲赴死?!

李乾看向黄道长,眼神中带着少年太子罕见的哀求之色。

“黄爷爷,您一定有其他办法的对不对?”

“非要是至亲之人吗?不能用其他人来代替吗?”

黄道长抬眸,看着他眼底的血痕,长叹一声。

“太子,天下万物,皆得天而生,得时而养,各有其命数。”

“老道观你眉眼之间,隐有嗜杀之色,想来也曾轻贱过许多性命吧?”

“天道轮回,因果不需,这是你的劫难,也是谢丫头的命数。”

“你们需要尽快做决定,若三日只能不更换宿体的话,错过了最佳时机,便是把你们的命都搭上,也徒劳无用。”

“明日,给老夫答案。”

“今日,老夫还有些事要跟谢丫头沟通一下,便不再多陪你们了。”

黄道长离开之事,环佩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一闪,冲李承赫和李乾行了礼之后,匆匆跟上。

“道长且慢。”

她追了出来。

斑白的发丝,和眼角的皱纹,遮挡不了这多年尊贵优渥身份下的疲惫和沧桑。

“何事?”

黄道长停下脚步,转眸看她,看到她印堂之中一闪而逝的死气后,心底生出些不忍。

命局已定,只怕难改了。

环佩引着黄道长到偏僻处,问他,“您手中有毒药吗?”

黄道长眸光微怔,“什么意思?”

环佩涩然一笑,“不必见血封喉,而是饮用之后,几日之后猝亡的那种毒药,必须无解药可解。”

“这样,我吞下毒药后,必死之局,陛下和太子也不会犹疑挣扎了,小姐的身体也能尽快痊愈了。”

黄道长深深看她一眼。

风,吹散雪幕,吹落片片琼玉。

她的白发和白雪,让黄道长也想起从前。

从前,在谢府为李承赫治病时,谢绾那小丫头,总爱玩闹,要么过来找他听故事,要么折腾他那一尊炼丹炉。

每回闹得满殿狼藉才离开。

那是,比谢绾大不了几岁的少女环佩,会提着厨房新做的糕点,匆匆过来赔礼道歉。

一边说话哄他开心,一边为他收拾屋舍内的狼藉……

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个温柔又专注,懂事又细心的小环佩,也变成一个大嬷嬷了。

她有一颗玲珑心,又有着让人动容的忠贞与爱恨。

生死在她面前,变得异常轻薄,好似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

“有。”

黄道长用拂尘替她扫去鬓边的飞雪,看她的眼神,如看自家小辈一般。

“老道那里,有无色无味的毒药,中毒之后的第三日,会在夜梦中一睡不醒,去世之后,身体留香,久久不散。”

环佩闻言,眼底染上真挚的笑意。

“如此,便多谢您老人家了。”

黄道长见她还能笑出来,手持拂尘的手放回袖中,目光看向别处,轻声道。

“老道问过谢丫头。”

“若你和他们父子二人同时遭遇危险,她先救谁。”

“小姐说什么?”环佩眼眸微亮?

“她说……救你。”

黄道长语罢,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只是离开的背影,多了些蹒跚。

而环佩,听到谢绾的选择后,眼眶一热,泪水滚了出来。

小姐……

终于原谅她了,对吗?

……

夜色如漆,胶着难辨。

李乾无法入睡,在殿中来回踱步。

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同那伺立在旁的殷宁商议。

“不行,孤不能坐视环佩姑姑就这么死在孤的面前,你去命人将这些年伺候娘亲的宫人全带过来,还有那位被幽禁多年的愉妃娘娘……”

“但凡平日跟娘有接触的人,但凡十年前便认识娘的人,全拽出来!”

“孤就不信了,这天底下再找不出第四个跟娘亲有因果之人!”

殷宁低垂着头,面容被幔帐的阴影挡住,昏暗一片,看不清神色。

语气,却极为懊恼。

“若黄道长早一个月进京便好了。”

李乾脚步顿住,不善地看着她,眸光隐带威胁之色,“何出此言?”

殷宁恭声道:“您忘了?一个月前绾嬷嬷刚把那斐氏杀了,斐氏若不死,算得上是绾嬷嬷的故人和旧友了,纠缠这么多年,因果肯定极为深重。”

“可惜……”

李乾也想起此事,眼底闪过一抹恨意。

却是对那斐氏的恨。

“这能怪娘亲?全怪那斐氏不知好歹!娘若真想杀她,何必好吃好喝地养了她五年?这五年来装疯卖傻,娘实在受不了了,才给了她一个果断!”

李乾说完,不知为何,眼前忽然闪过黄道长那张清瘦的脸。

养心殿内,黄道长眸光如炬,似是要洞穿他的内心。

幽幽道:“太子,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心底一个咯噔,想到一种可能性。

若不是那晚,他杀了那两只白狐泄愤,又让殷宁将那狐狸做成的手套送给娘亲当祭品。

也许娘亲不会心情那么差,也不会那般极端,当场杀了斐香衾。

也许……就不会落得今日这举步维艰的下场了。

不不不。

越想,心头的慌乱之色越重,李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

李乾眼底暗芒涌动,吩咐殷宁,“从现在起,太子府所有宫人戒严,谁也不许休息,请黄道长过来坐镇,将宫中所有跟娘接触过的人都带到黄道长面前,任他一一掐算!”

“遵命。”

殷宁恭声应下,退出了大殿。

……

殿外那长廊与假山的交汇处,一道灰色的暗影来回徘徊,在雪地上踩出一圈痕迹。

殷宁眸光微眯,提着裙子快步走了过去。

两人藏身到假山石后,确定周围无人监视后,才开口说话。

先说话的是殷宁。

“今日之事,陛下也告诉你了?”

她的对面,面无表情的越千颔首,眼底闪过一抹嘲色。

“将谢氏身上的蛊虫取出后,需要有新的心脏来替换,因为之前饮的是鹿血,所以黄道长建议去找十几头活鹿过来,明日待他查验选择。”

“但是……”

越千眸光一顿,声音冷淡似霜雪,“陛下认为,用野兽的心脏,到底不妥当,便命我连夜挑几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悄悄带进宫内,明日若出现意外,用人心替换谢氏的心脏。”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气氛凝固,久久无语。

许久之后,压在树枝上的雪落尽领子里,才让殷宁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底,却流露出一抹掩藏多年的恨意。

“是啊……”

“陛下的爱人,太子的生母,世上最尊贵最重要的女子……”

“跟她这条命比起来,旁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年,她的娘亲,不也是因此而亡吗?

李承赫到崆峒山寻人,她不顾母亲的阻拦和暗示,说她认识画中的女子,成为众矢之的。

李承赫走后,她的母亲被村里的族叔,杀死在荒野。

而她,却被转手贩卖,一路奔波,成为了江州城的一个小乞丐。

可能老天怜她不得报母恩吧……

让她在因缘际会之下,成为了太子李乾的贴身宫女,来到了这九五之殿,日日看着那害死娘亲的元凶,坐在金銮殿上逍遥快活。

凭什么她的娘亲要死?李乾的娘亲却被人众人捧着、筹谋着、用尽天下的资源,让深山的老道长亲赴京城,只为救她一命?

这不公平。

殷宁眼底恨意流转,墨色的瞳孔看向越千,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不是……”

“想为她报仇吗?”

……

谢绾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醒来时,听到雀人在枝头啁啾。

她将长发挽起,别了一只简单的玉兰簪子,面如满月一般,温柔皎洁。

外头雪已停了。

日光正盛。

照在雪地上,反射出一层耀眼的白光,亮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昨夜,黄道长为她施针不说,又逼着太医院的人按照他的配方,熬了一大桶药水。

配方里,尽是虫蛇毒蝎之物,吓得那群太医们去寻李承赫求助。

李承赫知道黄道长的本事,大手一挥让众太医都听他的。

太医们只好苦着脸,将那看似剧毒地药水抬过来,待她开始浸泡药浴时,也不敢走,跟黄道长一起在外头候到半夜,给她请了平安脉,确认她身体无碍后,才敢离开。

今日,谢绾一起来,便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

好像……

还能再活个几十年那样。

她看着镜中荣光焕发的自己,有些无奈地做了个表情,而后披着锦裘,朝外殿走去。

外殿。

环佩端着面前的药碗,在黄道长复杂的眼神中,释然一笑。

接着,一饮而尽。

入口,甘醇清甜,不像是毒药,倒像是一杯藏了三年的桃花酿。

这毒药好,是甜的。

死的也安逸,在睡梦中不疼不痒的离开。

环佩对黄道长盈盈行了一礼,而后用帕子擦去唇角的水渍,刚擦干净,便听到内殿帘幕晃动,柔慢的脚步声,徐徐朝这边走来。

她蓦地转身,眼底洋溢出一个明媚而温柔的笑。

“小姐,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