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潼?”
老人蹒跚着朝叶崎走去, 蓦地撞上迟羡震惊的眼神,手在空中重重下压,不敢置信, “潼潼,是你吗?”
心中掀起一场海啸, 轰然撞击她平静的思绪。迟羡仰头吸了吸鼻子,用力抱住了面前伛偻的身影,“杨老师,是我。”
一颗滚烫的泪溅落。
蓄着雪水凹凸不平的低洼圈起层层涟漪, 倒映的枯枝模糊而又清晰。
“好孩子, 快进屋。”杨敏芹别过头去, 用满是褶皱的手背擦了擦眼泪, 看着叶崎佯装愠怒, “好小子带人来了也不提前和我说声, 我好准备准备。”
“我们来您还准备什么呢杨老, 又不是外人。”
叶崎绕到迟羡那侧,不着痕迹握紧了她的手。
冰凉彻骨, 分不清是因为天气还是其他。
迟羡搀着老人,思绪复杂。
他们竟然是同所初中的?
虽说京城有名的初中大多集中在那几所, 但按常理他应该就读京北附中啊?怎么会跑到隔壁平阳区的华联中学?
她百思不得其解,疑惑看向他,却被他巧妙避开。
“云溪不比京城, 冬天湿冷着呢。你们是过来玩?潼潼穿太少了。”杨敏芹把毛毯搭在迟羡腿上, “没有暖气,别冻着。”
大金毛皮皮窝在老人的脚边, 尾巴一甩一甩,瞪着溜圆的眼睛来回打量这位陌生来客。喘息的白气扬在空中, 化成朦胧的水雾。
“她在隔壁横东拍戏,我……”手边茶香袅袅,叶崎倏然笑了,“我来看您。”
杨敏芹摆摆手,“你这小子就知道唬我,上个月才见。”
“还不允许我想您啊?”叶崎和老人说话时带着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甚至还有丝不可多见的俏皮。
疑点重重,迟羡还没明白现在的状况,手捧着茶杯静静听他们讲话。
“被这小子打岔都没来得及问,潼潼你和小崎怎么遇上的?”杨敏芹看着面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很是感慨,“十几年一晃眼过去,我们潼潼都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了。”
“想当年我还怕你走不出来,不敢往后想,好在啊,好在。”回忆起往事,杨敏芹没忍住落了泪,“真好啊潼潼,老师为你开心。”
坠落黑暗悬崖的日子宛若利剑层层拨开她的心,迟羡接过叶崎递来的纸巾,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话里已然哽咽,却强撑着笑,“我这不挺好的嘛杨老。”
至于怎么和叶崎认识的……迟羡寻求某人帮助无果,只好含糊其辞,“偶然碰到的,我们是校友,一来二去就熟悉了,不过没想到我们初中竟然都在华联。”
“谁说不是呢,好好的附中不读,他妈妈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来我这了。”杨敏芹似是看出了迟羡的不解,耐心解释,“我和他妈妈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这小子我看着他长大的。”
“原来是这样,华联也蛮不错的。”
学校很好,黑暗的是她自己。
“华联啊,这几年越来越不错了,我小孙子也在那上学。来潼潼,吃个橘子?”她在桌上的水果篮子里挑了一个最饱满的递给迟羡,“今年的橘子真甜。”
叶崎从半空截胡,杨敏芹正要敲他的手,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俩?”
当了大半辈子的班主任,她早已练就了火眼金睛,这点暗戳戳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尽管已经远离初中生活十多年,迟羡恍惚间仍有被抓包的不安感。她刚想解释,他先她一步,“杨老您啊就不该早退休,这双眼还和年轻时一模一样啊,半点没模糊。”
“臭小子你是想累死我。”杨敏芹瞪了他一眼,转而笑眯眯看着迟羡,“真没想到,不过想想也蛮配,有颜有才,看着就养眼。”
“小崎你妈妈知道了吗,昨天我们还打过电话,她可是一句都没提。”
叶崎正专心剥橘子。橘黄的外皮从果肉上剥离,细密飞扬的水珠在阳光下化成短暂的彩虹,潮湿的木香转瞬被柑橘味道代替,空中洋溢着丝丝缕缕的甜。
他低头细细挑去橘络,“我妈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
“杨老,潼潼的工作,我们不便张扬。”
杨敏芹拍着大腿恍然大悟,“瞧我把这事忘了,放心潼潼,老师替你们保密,谁问都不说。”
不必多说的默契让三人相视而笑。叶崎把剥好的橘子分两半递给两人,自己又挑了一个继续剥起来。迟羡看着手里光溜溜的橘子瓣,合理怀疑他有强迫症。
“杨老怎么会想来云溪定居呢?”
如果迟羡没记错,杨敏芹应该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虽说这边风景不错,但气候差异大,她来这没多久就不太适应阴湿的天气。
“我祖籍是云溪的,人呐,叶落归根,不管到哪都惦记着养自己的那抔土。”细细碎碎的阳光穿透窗棂而来,在老人身上落下无言的暖意。“而且这边风景多好啊,小桥流水,一坐就是一天。”
迟羡随老人向窗外望去。
摇橹船晃晃悠悠划过,木浆拨开缓缓流淌的溪水,须臾便归于平静。船夫黝黑的面庞近乎与船身融为一体,日复一日的工作在古旧的木板上刻下印记。
许是无人的缘故,他划了一段便靠在船尾闭目养神,任船四下飘摇,自由**漾在这片宁和的江南水乡。
是她梦里才有的自由。
冬季天黑得早,正午一过,黄昏便追着时间跑。天边不知何时悄然沾染了暗色,两人起身告别。
杨敏芹送他们到门口,指着一排整齐的飞檐,“再过几天,家家户户挂上大红灯笼,这水乡又是另一番景象。”
“好孩子,有空多来玩。”她握着迟羡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我定不会放过他。”
“瞧您说的,我哪敢啊。”叶崎失笑,却依旧贴心尊敬,“天冷,杨老您别送了,我们有空再来看您。”
金毛不似来时在他们身边摇头晃尾,而是安静依偎在老人脚边。打翻的水墨掺杂了循次渐进的橙黄,青灰黛瓦下,老人的身影凝成了一副不经雕琢的画。
走至拐角,迟羡在模糊的光影里用力挥手。
“叶崎,谢谢你带我来见……景舟,哥?”
眼眶蕴着泪意,她还没从见面和回忆的复杂情绪里缓过来,转头就在拐角碰到了陆景舟。
陆景舟的目光在她脸上探寻一圈后,最终落在他们紧握的双手上。
眸中冷气翻涌,他低低应了声,“潼潼。”
两道森寒的视线在湿冷的空气中交织,所有的对峙博弈都聚在二人的眸中。
迟羡猛然意识到,这是上次风波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巷子里有风凛过,冰冷刺骨。
陆景舟死死盯着叶崎,迟羡甚至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积聚的怒火。她不得不打断两人不友好的碰面,“景舟哥,你来云溪是?”
他不情愿收回视线,冷冰冰的语气中含着生分的柔意,“我有事,先走了。”
言罢,陆景舟从她身边径直而过。小巷窄而深,叶崎几乎是同时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脚步声骤停。
良久才响起,隐忍的“咚咚”声似是要将青石板砸透。
叶崎好像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紧握着她的手向巷子深处走去。
迟羡犹豫开口,“刚才那位是陆……”
“我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算愉快,“陆景舟,恒陆集团经理。”
手指不安分动了动,她注意到他蹙紧的眉头,“你,生气了?”
“你说呢?”他停下脚步,颇为无奈,“看你们的名字在热搜挂了大半天,我还能装作不在意?”
“迟羡,我不是大度的人。”
迟羡突然想起齐时妍那句当时她没放在心上的话,“叶教授挺有霸占欲的。”
昨天吻戏,今天情敌,怎么办,好像把人惹毛了?
这时就暴露出不爱看偶像剧的弊端了,她搜刮半天也没想到该怎么顺毛,“嗯……唔?”
不似昨日疾风骤雨,他轻轻舔舐她的唇角,温柔缠绵。无人能敌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她刚要阖上眼睛,就听他沉沉低语,“别闭眼。”
他要确认她独一份的感情。
半盏烟雪温温润润飘洒,落地即成剔透的水珠。婉约转瞬化为促急,云溪难遇的大雪悄然而至。黛瓦青檐,枯枝残叶,弯桥旧木,片刻间换了颜,北城的银装素裹在温柔水乡另有蕴味。
眼睫落了雪,更有携风而来的细密雪粒涌入眸中。他们在江南纷扬的雪地里拥吻,将浪漫定格在这座有着特殊意义的小镇。
潋滟的眼波流转,他温柔的嗓音沁入她心底,“迟羡,下雪了。”
下雪了。
如此浪漫的意象,在她的记忆里却和无数不愉快的事情连接在一起,雪夜如同梦魇般紧紧将她缠绕,无法逃脱。
母亲在大雪里离去,她在大雪里被赶出门,也是在一个狂风暴雪的日子,她将自己埋进了黑暗,宁愿就此解脱。
说来可笑,明明是痛不欲生,却被定成威胁。
她换来了什么,是怜悯吗?
不是,变本加厉罢了。
从那时起她便意识到,只有强大才能彻头彻尾逃脱,软弱毫无意义。
今天见杨敏芹,她数次都有落泪的冲动。
在耗尽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时,是她把她从悬崖边缘拽了回来。愿意在黑暗里帮忙带来一束光的人,让她狠狠认清现实的人,她怎会轻易忘怀。
血淋淋撕掉过往的脆弱不堪,项倾潼冲破了荆棘,成为现在的迟羡,裹在坚硬铠甲里百毒不侵的迟羡。
床头常年放着《摆渡人》,她始终默记,“时间一直向前走,没有尽头,只有路口。”
往前走,千万别回头。
可就当她把自己封闭起来时,他却出现了。
他的感情是温润的,
细腻的,灵魂共振的,能抵达她心底的。
在亲密关系里,她第一次产生甘愿沦陷的感情。
眼泪顺着他硬.挺的鼻梁滑落,滚烫,与冰雪两隔。
她舔了舔唇,苦涩的咸味与柑橘的清甜碰撞,难以形容。
“抱歉。”
他轻轻抿掉她唇上的泪,“迟羡,我不会再让你在雪中落泪了。”
路灯下顶着风雪孤零零往前走的场景,不会再出现了。
“都过去了。”
风雪里,他的胸膛却无比炽热。她埋进他怀里,像当年躲进杨敏芹怀里一样,“谢谢。”
他抚着她的长发,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不让任何委屈接近。
可他不能。
被雪卷走的声音无比飘渺,“迟羡,我下个周要去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