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金吾卫练武场。

“哐当。”

尉迟九仪练完最后一招,把手里的火勾丢进了兵器架里。

顺手拿过手下水龙手中的帕子,他开始擦拭身上的汗水。

“大人武艺越发精进了。”

水龙围着尉迟九仪谄媚地拍着马屁,“好似那赵子龙在世,威风炳炳。”

“威风凛凛。”

尉迟九仪把手里的帕子扔在水龙脸上,“不会说就别乱说,真是丢了小爷的脸。”

说完,尉迟九仪就抓过放在一旁的衣服披在身上,大步往前走去。

“啊,等等我啊,大人。”

水龙七手八脚地将脸上的帕子扯了下来,跟在尉迟九仪后面有点委屈。

明明之前,大人也和他一样不学无术的,怎么从佛塔上掉下来后就转了性子呢。

不去斗鸡走狗,反而爱上了读书练武。

他当时还以为大人只是假装一下,谁知道大人居然是玩真的。

真到最后比堂少爷都厉害几分,直接导致大人和将军关系越发紧张起来。

这可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病树前头那什么来着......

水龙正想着,却看见尉迟九仪在前面招手,于是他小跑两步上前。

“屋里的灯怎么亮着?”

尉迟九仪眉头拧起,有些不悦,“我不是说过,人不在屋里,不许点灯的吗?”

“嘎机。”

水龙正想回话,屋门突然打开。

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婆子推开了房门,露出了房内的面貌。

干净的地面,整齐的桌子,桌边还坐着一位头戴玉簪,身着褐色衣裙的中年贵妇。

尉迟九仪想也没想,转头就跑,水龙也想跟上,但他慢了两步,被那婆子抓住了头发。

“长本事了,见了我居然敢跑?”

贵妇看着蹲在地上的水龙,语气相当平静,“出去让你家大人给我滚过来。”

“不然,我今天在这里就不走了。”

灯火摇曳。

尉迟九仪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姨母,您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

“怎么不把衣服穿好?”

贵妇没回话,而是看着尉迟九仪敞开的胸膛,挑起眉毛。

“我说过多少次了,练完武要好好穿衣服。”

“你现在还小,不懂什么叫做风寒入体,等你老了,你就知道痛了。”

“是是是,姨母说的是。”

尉迟九仪立刻拢了拢衣领,然后恭敬地给贵妇奉上一杯热茶,“姨母请喝茶。”

“你是想堵住我的嘴是吧?”

贵妇虽然这么说,但是还是接过了茶。

看着身前呲牙傻乐的尉迟九仪,贵妇想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但是努力了半天还是“噗呲”一下笑了出来。

算了,算了,这孩子打小就是这样死皮赖脸的样子,她说多了,他也不会听的。

能够健健康康地过日子,她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以前的他那个样子,瘦得和街边的野狗差不多,看一眼都辣眼睛。

哪像现在,出门都会被小娘子追着跑。

想到这里,贵妇终于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听说前些日子,尉迟将军送了一堆小娘子的画过来,你全部都撕了?”

“你是没有中意的人选,还是在和尉迟将军闹别扭啊?”

“呵呵。”

尉迟九仪撩开袍子席地而坐,冷笑道:“那老东西,是找姨母告状了吗?”

“乱说。”

贵妇亲昵地拍了一下尉迟九仪的头,“你们毕竟是父子,不准叫尉迟将军老东西。”

“哦,好。”

尉迟九仪撇着嘴答应了。

“你这孩子。”

贵妇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话题,“你到底有没有中意的人啊,你不要和尉迟将军置气,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看看,现在京城里,和你一般大的男子还有哪个没有成亲?”

“有些人,儿子都生了三个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又来了,又来了。

尉迟九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那茶献得还是早了点,应该现在给姨母才对。

“我说话,你有没有听啊?”

“有听,有听。”

“那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很对,非常对。”

“那好。”

“四季,把那些画卷拿过来。”

贵妇指挥着贴身婆子拿来了一堆卷轴,笑着看向尉迟九仪。

“这都是姨母为你精心挑选的名门闺秀,你看看你中意哪一个。”

“中意哪一个,姨母就让你们见一见,合适的话,我请官媒上门......”

尉迟九仪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姨母,我现在公事繁忙,哪有这时间看这个啊。”

“你少糊弄我,你有什么公事我还不知道吗,你就是不想选。”

说着贵妇脸色一变,从袖子抽出一条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泪水,开始假哭。

“姨母这辈子也没有什么要的了,就想看着你早日成婚,生儿育女。”

“不然,你让我怎么和我早逝的姐姐交代啊。”

说着贵妇用帕子捂住脸,大声嚎哭起来。

一哭二闹三上吊,次次都用这招。

尉迟九仪嘴角抽搐,但是也不敢对贵妇怎么样。

不然贵妇马上就要闹起来了。

想到待会儿其他同僚马上要过来点卯,会被人看笑话,尉迟九仪便狠了狠心,说道:“姨母,你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嘎。”

哭声猛然停住。

贵妇抬起头,一脸欣喜地看着尉迟九仪。

“那家娘子,年方几许,长相如何,家世如何,性格如何?”

我哪知道那家娘子啊。

尉迟九仪心里有些着急,他从来没有和年轻小娘子打过交道,不知道下面应该怎么编。

但是看着贵妇期盼的眼睛,尉迟九仪脑海中突然闪过王从碧的模样,于是他开始照猫画虎。

“大概二十出头,长得挺好看的,据说家世还可以,性格有点,呃,有点刚强。”

“刚强?”

贵妇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一脸呆怔水龙。

“你家大人说的小娘子,性格真的刚强吗?”

“啊?”

被点名的水龙一脸心虚。

他跟在尉迟九仪那么多年,就没见过大人和那个女子走得近过,这明显就是胡扯吧。

而且胡扯都胡扯不好,哪有说小娘子刚强的。

大人该不会是在说那根火勾吧。

这谎话撒的。

水龙都不知道该怎么给尉迟九仪圆谎了。

“所以,你是在骗我?”

贵妇看着水龙的脸,回头使劲拍了尉迟九仪几巴掌,“你胆子肥了,居然敢在我面前撒谎。”

“不是,不是,他不说是因为我有苦衷的。”

尉迟九仪躲了几下,干脆把谎话撒得更大。

“她身份特殊,我不能说。”

“有多特殊?”

贵妇停下,正想询问,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尉迟九仪。

“难不成,你看上公主了?”

说完,她就看到尉迟九仪惊讶地看着她。

“不是啊,那就好。”

贵妇松了一口气,继续盘问。

“那她还有哪些特殊啊?”

“她现在是有夫之妇。”

尉迟九仪咽下一口口水,特别真诚地表白,“我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想和其他小娘子相见。”

“啊?”

贵妇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有听清,“你说她什么?”

“有夫之妇。”

尉迟九仪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

贵妇茫然地看向四周,突然看到露出恍然大悟表情的水龙。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

水龙迟疑地看向尉迟九仪。

“说!一句话也不要隐瞒,关于那位有夫之妇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我!”

贵妇呵斥道。

“我也只是知道一些。”

水龙顶着尉迟九仪要杀人的目光,把他和尉迟九仪手下其他人交流的八卦说了出来。

比如大人突然叫人关注了一位夫人,然后要求手下的定期汇报。

比如大人听到那位夫人的消息都会一个人在屋里待很久。

比如那位大人听到那位夫人和相公闹和离的事情后,激动地徒手捏碎了茶盏。

等等。

水龙越说越来劲,到后面还加上了比画动作,听着就和茶楼里先生说书似的。

“所以,这事是真的?”

贵妇第三次问水龙。

水龙也是第三次回答:“真的,夫人,我绝对没有撒谎。”

编得有模有样的,尉迟九仪面无表情地想。

“没想到,你这油头滑脑的样子,还是个痴情胚子。”

“唉,难怪你不耐烦姨母让你成亲啊。”

“原来你心中有人了。”

出乎意料,贵妇并没有骂他,而是激动的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拜。

“感谢老天成全,我终于可以代替姐姐抱到孙子了。”

......

卯时。

金吾卫的同僚陆续到来。

尉迟九仪送走了大笑的姨母,才转头回到了自己的厅堂。

安排完今日该做的事情,尉迟九仪才懒洋洋地靠在了椅子上,开始处理公文。

但看着看着,他就出了神,思绪越飘越远,不禁又开始想起王从碧来。

她应该是和他一样,回来了。

尉迟九仪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年前,他和人打赌去爬大佛寺的佛塔,却一不小心踩空从佛塔上摔了下来。

等他醒来后,他就多了一堆没有经历过的记忆。

尉迟九仪压住鼻头不断涌上来的酸涩感,上辈子的他实在是混得太差劲了。

明明是将军的独生子,却不得父亲喜爱,从小吃不好穿不好,正值壮年却瘦弱得和个猴子差不多。

因为挡了堂弟的袭爵之路,被父亲赶出家门,只能借宿在大佛寺中。

然后莫名其妙地被人陷害和王从碧通奸,进了京兆尹的大牢。

最后被一把火烧死在了大牢之中。

无趣又无望的一生。

尉迟九仪本以为自己就应该这么过去了,哪知道他又活了回来。

于是,他养好伤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王从碧。

毕竟他们也是有一起蹲过大牢的情谊,他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从碧嫁给范书臣那个白眼狼。

但是想法是好的,现实却很残酷。

他连王从碧的面都没见着。

也是,当时他就是个长得丑陋的纨绔,怎么能够见到以王从碧这个名门闺秀呢。

所以,他只能看着王从碧欢欢喜喜地上了花轿,嫁给了范书臣。

命运真的无法改变吗?

无能为力的尉迟九仪心中燃起一把火。

他不甘心,为什么上天让他重生,却不能改变命运。

难道他重生的意义就是让他看着前世的这些事情再次发生吗?

尉迟九仪想要告诉王从碧前世发生的事情,但是王从碧会相信他吗?

对那个时候的王从碧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所以他开始习武,开始读书,开始学习官场那些东西。

他要在王从碧命运转折前变得更强大。

他不想重蹈前世的命运,不想在大火来临的时候无能为力。

他想改变王从碧的命运,也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

他没有想到,王从碧也来了,而且一来就休了范书臣。

“那么,我应该履行前世的承诺了。”

尉迟九仪摸着下巴思考着。

这京城里面有哪个男子能够比他还厉害,能让王从碧风光再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