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熊君宇宙一体之计,推其设义,应无渐次可行大地之理,应一下足至一切处故。又应同时于此处、于彼处无至、不至之理,为此一物在一时不应有得、未得之异义故。又此一义其体浑然,不应于一方处两物中间有间隙事,此处有一亦即有余,云何此彼有差别之辨?如何可于此一处有至有不至,于其中间见有空处?又此一义亦应无大小物之别,水虫细物与彼粗物同在一处量应等故。若谓此彼之别但由相故,则定应许此差别物展转分析成多极微,此相有方分故。故彼所执一体不成。
是故当知一体多体,皆就分位施设假立。一可分多,多可合一,都无自性,不可执实。然既假立,亦一成不变;又法相厘然,更不可乱。譬如世人有家,就其家边言,八口为一体,八家为多体;就其人边言,则家中之一人为一体,合家之八口为多体。又此家义,若就井言,则八家成井,又以八为一体,不以八为多体矣。故知一多者,随意假立者也。
若就即义言,一家即多人,一人即多蕴,多家即一井,多井即一乡。顺逆推之,皆无穷尽,亦可谓之一多相即,重重无尽矣。至《华严》之所谓一多相即者,观十六卷及四十四卷所载,虽皆就所闻教法了解而言,与此不同。然亦非谓一人即多人,多家即一家,故违世间,徒增颠倒,以自矜深玄也。
复次,彼之计一以为绝对之一者,当知唯识所变之宇宙,无量无边,本不可以假立之分位量度之也。故此假立之一多分位,顺逆推之,皆无穷尽。虽甚大之数,终非无数,犹可倍之;虽甚小之数,终非无数,犹可分之。故至小之极微既是假立,则至大之宇宙亦是假立。不可谓极微不可分,宇宙不可倍,故其一者为绝对。既言绝对,即不可谓之为一。由前理故,既称为数,世间盖无至小与至大之数,即无所谓绝对之数也。是故若就假立而言,则统目宇宙谓为一体,固无不可;分指万有谓为多体,亦无不可。今奈何执“护法不说宇宙一体”以为指摘耶?复次进问:熊君究以何义而谓宇宙为一体者?检其书中,凡有多说。
一、交遍义为一体。“极物之繁,同处各遍。非如多马,一处不容。乃若众灯,交光相网,故我汝不一而非异。”(三十三页)夫光纵相网,而灯则非一,岂非异义成,非一义不必成乎?况律以近世光粒之说,一灯之光,固非真遍一室,余灯之光,遂可参入其间。彼诸光粒,亦如多马,一处并不容也。故此譬喻,为证不成。又“我汝不一”之言,自注“不一者,我之宇宙,汝不得入;汝之宇宙,我亦不得入。如我与汝群盗,同在北京,实则我也,汝群盗也,乃人人各一北京。我之北京,寂旷虚寥,群盗不可入也;群盗之北京,喧恼逼热,我亦不可入也”云云。观此“人人各一北京”之言,明明说非一体,而又谓宇宙真为一体者何耶?
二、圆满义为一体。“王船山云:大化周流,如药丸然。随抛一丸,味味具足。此已有窥于圆满之义。”(三十三页)夫药丸之味味具足,由先混合各味而成。岂大化亦先混合万有而成者欤?岂万有在先,大化在后欤?又医病制丸,非止制一。丸中纵具众味,而此丸犹异彼丸也。故此所云,非真一体。
三、全分义为一体。“世俗或以已身为自然界之一断片,而不知己身实赅摄自然,本为一体同流。虽复说有全分之殊,其实分即全也,分即全之分故;全即分也,全即分之全故。气脉自尔流通,攻取何妨异用。”(五十四页)熊君此义,与印度吠檀多宗梵我合一之说喻以瓶内之空即太虚之空者,极相符顺。然全分之义,实不足以证成一体。因全即一体之异名,一体既待成立,则全亦非极成,全不成故,分亦不成。况熊君自注云:“万物有和同而相取者,有逆异而相攻者,作用诡异,要以会成全体之妙。”夫万物至于逆异相攻,无论如何诡异,其非真为一体,亦可知矣。
四、中心义为一体。“此如大一统之国然,其万方争自效以达于中枢,其中枢复发号施令以布之万方。若乃万方视听随中枢而更化,一如身动而令四周境物从之易态。故身之部分,乃于大器而为其中心。东土建言有之,天地设而人位其中,亦此意也。”(五十五页)案彼万方中枢之言,明明非一。而谓一体,不解何谓?又熊君下文即云:“夫身器相连属而为全体,此前所已明者。然使见于其全而忽于其分,则近取诸身之谓何?顾可于此不察乎?盖一身虽通于大全,而身固分化也,分化则独也。”案彼身器之大全,独身之分化,明明自说非一,而又自说一体,不解何谓?
五、增上义为一体。熊君余处所说,“互相系属,互相通贯”。(五十一页)“相为资藉,相为摄持。”(五十二页)“相容摄,相维系。”(五十五页)案彼所计,以理诠释,皆彼此增上义,非彼此一体义也。熊君自谓增上缘义最精,吾人率此道常能由一知二,由甲知乙。则宇宙是增上,非一体。又明明自说非一,而又自说一体,不解何谓?世亲护法源本圣教,显示缘起,就中增上缘义,至为宽广。则又何尝如熊君所诬,以诸法为各各孤立之断片。但不应执著诸法实为一体而已。
六、仁爱义为一体。“如向往古哲,与夫四海疾痛相连,以及亲亲仁民爱物之切至,凡此皆足以证明此心不有彼我,不限时空,浑然无二无别,无穷无尽。斯所谓内自证知不虚不妄者乎?”(五十九页)“语曰: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乐。盖满座之人之心,即是一人之心,元无自他间隔故耳。足知此心即是物我同源处,乃所谓实体也。”(第一页)案彼所计,但说疾痛相连,不说肥瘠无关,则明明非一矣。数视侄疾,返辄安眠,虽贤者不能免,世间幸苗乐祸,投井下石者,又比比皆是也。乌足以证成众人之心即一人之心乎?若众人之心即一人之心,则《新唯识论》之书大可不作。盖当熊君止观双运本智反求时,十方三世一切众生皆已体认悬解故也。何复诬说古德如护法尚素乏证解,未曾自识本心耶?因论生论,设有问言:菩萨菩提,悲所建立,若非宇宙一体,云何能起大悲?若不作宇宙一体观,又云何能起大悲?应答之云:若宇宙原来一体,人人自能大悲,云何世间现见有缺悲之人?若须作宇宙一体观方能大悲,大悲无缘,作观须缘,云何而能相应?以予所见,菩萨名哀愍者,大悲种子法尔具有。见诸有情堕在百一十种极大苦蕴,悲种即为现行。又复于诸法远离分别与悲俱心而为发现,当知即此名无缘悲,其相不共一切声闻独觉及诸外道。是岂假宇宙一体以自解始能起悲,而谓之无缘大悲哉?况如子夏丧子丧明,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当时岂将父子夫妇作一体观而后能如是耶?实出于情之所至不得不然耳。若待作一体观而后能悲,其为情也亦薄矣。
七、唯识义为一体。熊君倾倒罗念庵,引其言曰:“纵吾之目,而天地不满于吾视。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于吾听。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于吾思。”(五十八页)夫吾人所视能视,所听能听,所思能思,唯识变现似为一体。然唯识言,非唯一识。若唯一识,宁有十方凡圣尊卑因果等别?谁为谁说,何法何求?一作业时,一切应作;一受果时,一切应受;一得解脱时,一切应解脱。便成大过。复次,熊君既知“聪明觉了者心也”,遂用以证成“此心乃体物而不遗”,(六十页)亦已足矣,又何必于心之上,更增益一宇宙生生不容已之大流哉?熊君虽诃“大乘诸师成立唯识,全用形式逻辑,空洞论调嫌多,颇近诡辨”。(十三页)然熊君当成立唯识时,仍不能不依据旧师,遂又不能不赞其“辨证精严,名理斐然”矣。(第三页)及至证成“妄境唯依妄识故有”之后,又谓“妄识亦依真心故有,而实乖真”。“若以妄识认为真心,计此不空是认贼作子,过莫大焉。”而“真心依本体得名”。虽“亦可说心即本体”,(六十页)而“此中直指心为体,却是权说”,(第一页)“心非即本体也”。(六十页)今应问彼:云何证知有此本体?熊君曰:“自性觉故”,(第一页)“内自识故”。(第二页)是本体自觉自识也。夫本体而能自觉自识,即谓之心可也,何必更在此心之上,增益一本体哉?远西学者多假唯心论以证成其上帝。如巴克烈以“存在即被知”之义证成唯心以后,终乃增益一上帝之心。东方学者则假唯心论以证成其所谓本体。虽一为神学,一为玄学,而其说不平等因为增益执则无以异。皆须所谓屋干剃刀者,一一铲除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