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海峰废墟之上。
许多人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冰晶, 转身看向西边。
天空中黑云沉沉,电蛇千道,辉煌的劫雷呼啸斩落, 宛如苍天降下的神罚。
这边隔着大半个武神山,人们仍然能看到那遥远的雷光, 从天际疾驰而下, 撞入了天仞峰之中。
“……他怎么忽然就要渡劫了?”
有反应慢的尚未明白过来,不由茫然地开口道。
“傻瓜,你没瞧出来吗,那献祭法阵,能够以元神魂魄当祭品换取好处, 他也如法炮制, 将那几个长老还有后来这一群人悉数作了祭品……”
“换来了修为?”
那人震惊地道, “他原本就是化神境,这一下子竟引动雷劫……”
“元婴境九重和化神境一重的区别主要是元神炼化,化神境九重到渡劫境一重呢?”
“我听说那其实没什么讲究, 元婴境以后进境,都是看元神强度,若是到了那再无可炼化的程度,仅凭心意就可以引动天雷来渡劫了。”
“啊?啥意思, 就在心里说‘老子要渡劫’, 那劫雷就来了?”
“……当年师父好像是这么个意思, 我也不太明白。”
冀州各处的修士观看着这一幕, 也同时发生了无数相似的对话。
萧天炀也是心情复杂, 和师弟对视一眼, 同时理解了师妹。
之前她一直没把话挑明, 显然是大致猜到了这种发展, 而这种事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就不适合直接说出来。
而且师父今夜特意发消息,让他们俩离得远些别去凑热闹,恐怕也不止是因为他要渡劫。
换成他们遇到这种事,想要的也不是安慰劝解,而是更想发泄一通,让仇人偿命。
冰晶里面的画面混乱不堪,雷声轰鸣,惨叫此起彼伏。
慕容冽硬接了劫雷,反手一甩,又将那在体内冲撞的狂暴灵力挥出。
——轰!
炽亮的苍白雷光当即炸开,磅礴的劲气宛如海潮般卷出,他脚下的山体瞬间被击穿。
一道巨大的裂缝浮现出来,然后迅速向四面八方蔓延。
地面绽开无数裂口,山岩坍塌,花树陷落,屋舍楼阁相继倾倒,烟尘漫天弥漫,雪雾滚滚腾飞。
空中时不时划过一道道彩色流光。
峰内的修士们大多数都跑路了,只在远处望着倒塌的高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仙尊是特意将凌千山引走的?”
萧天炀扭头看向颜韶,“否则此事未必进行得如此顺利。”
他觉得穹冥仙尊不会阻拦报仇,杀掉那几个罪魁祸首肯定没问题,后面这一系列事情就不好说了。
“我若是晚一个月出手,等到令师来时,令师祖的残魂恐怕已化作护山灵。”
颜韶轻声说道,“当然也是令师妹明察秋毫,事先拼凑出真相,否则慕容兄也不会早早来找我。”
崔槬眼神一动,“教主是说,你原本想晚一个月动手么?”
“若是妖皇再晚些出来,我或许也会晚点动手。”
颜韶随口道,“不过终究是世事难料。”
师兄弟俩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令师那边再过一阵子就结束了,两位自便吧。”
这显然是不再管他们的意思。
此话一出,会海峰废墟上,其余的正道修士却是紧张起来。
像是邹星煌这种熟悉魔域的高手,方才早早就随波逐流进去了,显然是觉得能在里面找机会出去,比在外面硬抗魔尊容易得多。
然而如今仍留在此处的人,却都有各种不想进魔域的理由。
颜韶并不在意他们怎么想的,只随意挥了挥手,铺天盖地的黑雾再次涌来,轻而易举地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黑雾消散之后,除了祭星教的人之外,也只剩下了师兄弟两人。
他们俩对视一眼,崔槬表示自己要去接应师父,无论慕容冽渡劫结束后状态如何。
萧天炀自然没意见,他只是喊住了前方的祭星教教主,“仙尊,在下有一事相求。”
废墟上浊气弥漫,空中回**着滔滔水声。
此时此刻,诸位星君长老们无言地注视着这年轻人,似乎在猜度他的想法,又或是单纯觉得他胆子很大。
颜韶不置可否,“仙君请说。”
萧天炀轻叹一声,“我想见一见那个接受魂晶献祭和七绝祭生阵供奉的……东西?你曾说过它并非神灵,我这么喊应当没有亵渎它吧?”
“仙君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颜韶淡定地道,“但二者不完全是一回事。”
“那就接受天赐之体献祭的那个。”
“嗯。”
颜韶转过头看向十四星君们的队列,“我还有事,小师妹带萧仙君去一趟吧?”
一身漆黑甲胄的七杀星无声出列,侧过头远远“看”了过来。
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萧仙君请。”
萧天炀的目光在对方的下半张脸间扫过,“……劳烦君上。”
那东西显然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见的,多半位于魔域的某个隐秘之处。
他凌空迈步上前,走至七杀星的身侧,又保持了一臂距离,两人一同进入了横空绽开的裂隙里。
颜韶没再关注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向东边瞧了一眼,接着就消失在原处。
魔修们的身影也很快撤去。
崔槬已经飞向了万剑宗山府。
……
很快,东方那一道长长的沿岸浅滩上,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沙石间,浮现出一道道浑身浴水的身影。
海水不断蔓延又褪去,偶尔掀来一个巨浪,那些人影皆岿然不动。
岸边的虾蟹们迅速四散开来,许多在恐惧的驱使下,颤抖着钻入了泥沙里。
此时有人靠近了岸边。
其余的妖族皆跟随其身后,却又保持了一点距离。
为首的身影完全出水的那一刻,无数透明的触须迅速收拢,化作了纤长笔直的双腿。
那银白的发丝披散着,赤|裸的身躯完全展现在夜色之下,皮肤薄而透亮,沐浴着月光时,几乎能看到内部的骨骼血肉。
以及胸腹腔内极为简单的脏器构造。
一众妖族纷纷出水,却都只伫立在他身后。
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呼唤道:“王上……”
“走了。”
最前面的妖王淡淡地道,面上又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这浊气真是令人作呕。”
遂骂了两句,“罢了,她没事就好,原想接她去休养的。”
妖王挥了挥手。
周围的海妖们不断后退,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妖王随手捡起几片贝壳,“虽说我不太擅长卜算一道,但此时离得近些,说不定也能用。”
……
崔槬走在天仞峰的废墟里。
脚下的地面沟壑遍布,四分五裂的地面上滚落着无数碎石,空中弥漫着烟尘,以及呛人的焦糊气息。
慕容冽承受了劫雷的力量,连带着整个山峰也倾塌破碎,曾经华美宏伟的建筑,如今也仅剩一地断壁残垣。
方圆数十里都不再有其他活人的气息,因此他找到了师父。
后者正坐在一根断裂的石柱上,头发凌乱,**着肌理强健的上身,深深浅浅的伤痕纵横交错。
慕容冽一手撑着脑袋,粗重地喘息着,灵压微弱又紊乱。
崔槬松了口气。
作为刚刚完成渡劫的人来说,这状态已经算得上是很好了。
“师尊。”
他走了过去,“我们先离开这里?”
慕容冽微微摇头,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声音低哑地道:“去那边看看黯骨在不在。”
崔槬抬起头,发现那边是一堆破砖烂瓦的废墟,从造型来看,倒是有些像远远窥见一眼的静心宫。
……
青州。
仙龙顶。
水榭亭台间,晚风拂过,岸边垂柳依依,夜雾稀薄,檐下的宫灯焕发出暖晕,照耀着翠竹湖石。
“所以……”
一身白衣的英俊青年靠在栏杆上,含笑望着过道里走近的人。
“咱们那位小师叔也算苦尽甘来了。”
来人同样是一身白衣服,只是神情淡漠,周身气质清冷。
“早该如此了。”
他淡淡道,“若非他当年脆弱无断,如今的修为至少也该比我强些。”
“嗯。”
流云仙尊依然坐在亭中,闻言看向自己的师弟,“你们俩的天赋应当是差不多的,我记得你俩年岁也相近?”
清霄仙尊懒得开口回答,只点了点头。
“他也并非是脆弱……”
流云仙尊沉吟道,“他拜师时年龄小,大约也是将沐前辈也视为母亲了,我们真是无法体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取出玉简扫了一眼,“许多人都想知道我会不会将他们几个除名呢?”
清霄仙尊轻轻一哂,“师兄何曾在乎。”
“我不在乎,而且接下来,恐怕也没有谁有闲心去关注这些了。”
流云仙尊淡淡道,“冀州只是开端罢了。”
清霄仙尊眼神一沉,“他要如何?”
“颜韶这个人。”
流云仙尊若有所思地道,“看似随心所欲,其实也是很有数的,他若想飞升,要么将黑星毁去,要么就与其合为一体。”
他说着又摇摇头,“那家伙恐怕不会做这种事。”
……
皦日天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一片安静,红发男人靠在座位上,看视线似乎已经神游天外,偏偏表情又十分专注。
妖王们的神念投影立在下方,大家也都心思各异。
片刻后,那双流金耀光的眼眸一转,从诸多幻象上扫过。
“都走吧。”
妖皇声音低沉地道。
妖王们不敢或者不想多问,纷纷散去。
仅剩下霍衢立在殿中,幻象也是若隐若现,眼见着维持不了多久。
“……敢问陛下,她现在如何?”
黎微微阖眼,“没什么大事。”
……
东海中部。
海上浪潮翻涌,冲刷着暗色的礁石,嶙峋尖石立出水面,千百只扑闪着翅膀的鸥鸟掠过,水花四溅。
一道身影伫立在水中的孤岛上。
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一众大妖们发觉了灵压变动,纷纷出言询问。
“王上?可曾感知到那位……”
那双身牛角的妖王环视四周。
他有一头浓密柔顺的白发,那发丝反映着凄凉的月色,焕出一层朦胧的清辉。
妖王的容貌俊秀英挺,两个人躯连着健壮兽身,两张面孔也生得相似,思考时神情也一模一样,宛如镜面。
半晌。
其中一个人微微摇头,“先前化龙是在冀州,如今去了何处……我且算一算吧,需得耗费些时间。”
他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过应当是需要养伤的,感觉她伤得不轻,或许也来得及见一面。”
大妖们面面相觑。
古时的海中妖族们,皆以龙族为尊,只是后来历次大战,各类龙族纷纷悉数陨落,龙裔们都渐渐凋零。
虽说他们也都敬服妖皇的力量,但从本能来说,那毕竟是羽族,并不如鳞族亲近。
此时夜色将尽,天际的暗云散开,依稀露出一丝黎明的曙光。
……
扬州东部。
苏陆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股子疲惫虚弱感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这是元神透支受损的征兆。
只要有时间休养,就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而且,她的伤势似乎减缓了很多,就好像在她昏迷期间,有人为她修补了一部分损伤。
否则她都未必这么早醒过来。
她正仰面倒在一片土坡上,因此即使一动不动,也能勉强看清自身处境。
林间金辉洒落,晨曦穿透树影,只见古木参天,松竹凝翠,地上尽是山草野花,斑斓烂漫,勾勒出一条长长的被践踏出的土径。
晨间的山麓格外清幽,在她醒来之后,林间回**的虫鸣鸟叫渐渐消失,天地间一片寂然。
苏陆微微歪过头,望见远方阡陌纵横的田野,以及炊烟袅袅的屋舍。
山坡下方传来脚步声,听上去是一个大人和几个小孩。
为首的孩子兴奋地叫道:“谢叔叔,快点走,那条四脚的大蛇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