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咒印能持续多久?”
台上台下的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沈循其实并没有很意外。
先前都做好准备等着对手来打断自己, 谁知她站着没动,那一刻他就猜到她定然也有后招。
其他人也就罢了,他们这些曾在玉虚殿里围观的, 自然都对这一手阴封印记忆犹新。
她强到能以一打六,就没道理在一对一的比试里不去使用。
不过——
这效果确实是惊人。
通过水镜所看到的, 远远不如亲身体会来得直接。
对于修士尤其体修来说, 习惯了灵力充盈的状态,骤然被封印,那种落差感还要大于剑修法修。
此时此刻,他的右手几乎是麻痹状态,刺骨寒意在经脉骨血中游**, 甚至开始向手腕处蔓延。
苏陆并没有给他更多恢复时间。
只是短暂地调息了一瞬, 少女纤瘦的身体就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论剑台上阴风四起,晦暗的雾气四处弥漫。
她再次出现在沈循身旁时,后者才抬起左手点在右臂要穴上, 试图截断在经脉里流窜作乱的阴属灵力。
苏陆手边暴起一团绚烂耀眼的光芒。
寸晖铮然嗡响。
沈循回身又是一拳击出。
他此时仍是灵力充沛的状态,因而出手十分强劲刚猛,然而拳势当中,又暗含着草属的蔓生缠结之力。
这一拳直接在空中打出了一种诡异的力场, 周遭的空间瞬间扭曲。
苏陆置身其中, 只感觉四面八方传来无数拉扯的力道, 下意识抵抗而运起的灵力瞬间就被扯得散开。
紧接着, 那种拉扯感迅速变成了纠缠, 让她深陷于力场之中。
这拳势打出的“场”, 也很快由一个完整平稳的空间, 变成了被乱流撕烂的无数错乱的碎片。
显然这种拳势的本意, 便是让人对方向和空间都失去感觉,导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躲避或是攻击。
沈循的第二拳已经出手。
苏陆也动了。
数十道森寒的剑气爆发而出,阴风流转呼啸,卷起一圈圈扭旋的风涡,银白无瑕的剑刃横穿而过。
方才那一拳造成的力场烟消云散。
那一剑的势头却不曾止息。
剑尖好像撕开了空气,又将空气粉碎,仿佛剑刃扫过之处,悉数化为真空的空间。
在这恐怖的空间之内尽是虚无,没有灵气,没有灵力,仿佛万事万物进入其中,都会被消解湮灭。
在二人交战的方寸之地,蔓延开一股令人绝望的空洞气息。
“……好强的剑势。”
“呃,谁说她是体修来着?这不是剑修我表演吞剑好吗。”
受境界所限,大多数人的眼力见识也有限,然而他们依然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尤其是炼石堂和卧龙峰的修士们。
沈循虽然并非剑修,却是公认的卧龙峰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
卧龙峰弟子们对苏陆没什么糟糕印象,但也希望自家的前辈后辈能赢。
作为内门四峰里人数最多、高手也最多的一脉,他们的分析讨论最为激烈,附近的落雁峰弟子们也被渲染了情绪。
“有没有可能她确实是兼修?”
“不会吧,什么都会的一般什么都不精,剑势这种东西,就算是天才,也得有个几十年的修剑功底,否则连个形都修不出来。”
那人一脸笃定地说着。
他们这边距离下方拥挤的人群稍远,说话的人一转头忽然瞥见熟悉的身影,“啊,段师叔什么时候来的?”
一身白衣的英俊青年立在空中,低头看着下方论剑台的战斗,聚精会神地观瞧了一阵,才挪开了目光。
旁边几个落雁峰修士互视一眼,壮着胆子凑过去请教,“师叔觉得呢,她是剑修么?”
他们都是长老的徒弟,纵然没和段鸿说过话,见面次数却也不少,还都与虞锦书相熟,因此没那么怕他。
段鸿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台上,那两道人影已经打成一团,但他显然能看清他们的招式。
而那结界内散出的灵压,也令他这新晋的元婴境修士心中生出威胁和危险之感。
“你说得对。”
段鸿看向方才说话的后辈修士。
那人一愣。
“天才确实需要少说数十年时间,但绝世天才大约是不用的。”
段鸿回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落雁峰弟子们悉数面露震惊,有人想要继续发问,又怕打扰他观看比试,一个个脸色复杂。
他们只能沉默着看向论剑台,然而那两人过招速度太快,在远方只能望见一连串的流光幻影。
沈循又变了路数。
苏陆手上的封印极具威胁,然而也必须要与她的手掌接触。
他也发现了这一点。
如果换成一般人,此时大约想要会转成守势,防着她的手触碰到自己。
然而若是那样,就可能会被卷入她的剑势里,受到阴属灵力的压制。
虽然到不了封印的程度,但在这种程度的对决中,但凡灵力运转稍有些不畅,可能就会影响胜负。
沈循先前的风格,一拳一脚皆是似缓实快、大巧若拙,稍有修为的都能看清动作。
此时他已经开始快速抢攻,攻势凌厉迅疾,每一击也都蕴藏着强烈的势之力,还灵之术也被发挥到极致。
换一个修为稍逊的,只要吃到一拳,身体就会被灵力气化。
那血咒印极为消耗精力,更何况看咒文是极为复杂的封印,所以苏陆坚持不了很久。
“她对阴属灵力的感悟已经臻至化境,如今欠缺的是经验——”
几个落雁峰弟子欣喜地回过头。
“虞师叔?!”
虞锦书微笑着向他们点头,开口准确地喊出了每一个人的姓氏,并且接受了他们对于她晋境的恭贺。
她本来也没受伤,顺顺利利突破了境界,显然也没遭受什么折磨。
此时换了一身烟青色绫罗长裙,越发显得文静温雅。
“……说起来,还未恭贺段师叔晋入元婴境。”
其中一个人忽然道。
众人一愣。
还没等他们开口,段鸿冷冷地丢出一句“不用”,其余人顿时没了声响。
虞锦书看了一眼眉头紧蹙的师兄,“师兄瞧出什么来了?”
段鸿沉声道,“那不是剑势。”
虞锦书欣然同意,“只是她全然参悟了阴属灵力的本质,因而能将其扩展于任何一个领域,无论是剑术法术体术。”
段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一时又说不清楚,因为萧天炀的缘故,他总是下意识往魔修方面思考。
然而苏陆这个状态和魔修也不怎么沾边。
甚至说浊气的修炼还与这种感觉相反。
段鸿:“这道理说来简单,却鲜少有人能做到。”
故而分了剑修法修体修等等诸多领域,绝大多数人都按部就班,追随着先辈们的脚印,在不同的岔路上深入。
虞锦书看了他一眼,发现师兄并没有联想到关键之处。
参透灵力的本质,将其千变万化,随心所欲使用,然后就会修炼出属于自己的本命之力。
因而无需法宝,无需法诀,无需领域之分。
——大妖们皆是如此。
叮!
浸透了阴森寒意的剑刃,从上方竖劈而下,被沈循赤手拦住,银白的剑锋上淌过丝丝血痕。
他一手将锋利的长剑按在掌中,细细密密的绿光在指缝里蔓生,如同无数坚韧的草蔓,将剑刃死死缠住。
苏陆眼神微变。
她下意识想弃剑后退,然而只这一瞬间的交锋,对方死死黏住了寸晖,甚至还将她与剑“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她明明已经松开了手,人却还停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沈循抬腿撞向她的丹田。
谁都不敢小觑体修的瞬间爆发,苏陆也抬腿迎了上去,两人的膝盖重重撞在一起。
她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腿骨爆发,伴随着穿透腰间的凉意,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腰侧的鲜血喷薄而出,将外衫染红。
“你没忘记我也是双属性吧?”
沈循微微扬眉,那俊美张扬的面容上,浮现出强烈的战意。
苏陆:“……”
她知道他是草金双属的天灵根。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种属性,甚至特性都称得上截然相反。
对于体修而言,若是同时兼顾,甚至会互相影响达成负面效果。
然而,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用一记膝撞打出了金属灵力的特效。
——膑骨被打穿之后,那股灵力不曾止息,宛如利箭般继续前射,将她的腰腹前后贯穿。
若非她稍稍挪移了一点,这时候可能就会被打到内丹了。
相比之下,只是被打穿了腰子,好像就变得可以接受。
苏陆:“那你没忘记你为什么能打穿我的护体灵力吧?”
鲜红的血液喷射在银白剑刃上,血迹缓慢流淌着,宛如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编织成一个又一个互相嵌套的繁复咒文。
下一秒,沈循的右手被洞穿,从指尖到胳膊,焕光的莹绿纹路迅速黯淡消失,如同被风吹灭的火烛。
小臂上甚至隐隐浮现出银灰色的咒文印记。
沈循猛地向后退开,左手利落地一挥,并掌成刀,竟然将半条胳膊直接砍了下来!
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他甩下断臂,兴奋地狂吼一声,扑向了浑身染血的对手。
苏陆怡然不惧地迎上。
两人身影相撞,瞬间爆发的灵压席卷而出,结界壁障上泛起无数涟漪,然后猛烈地震动起来。
磅礴的灵力如同狂澜疾雨,源源不绝流转而出,在空中卷起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澎湃气浪吹面而来。
苏陆的外衫也爆裂成碎片,露出纤长精瘦的双臂,瓷白的皮肤上蔓延着鲜血凝结的咒文。
……疼。
……非常非常的疼。
或许是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她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停滞了,无法组织语言去描述这种感觉。
金属灵力不仅有着穿透特性,那锋锐的劲气入体后,所触及的经脉悉数断裂,甚至伤势还在不断扩散。
沈循那一击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除了极致的爆发之外,他还奇迹般地将草属的特性也融入其中。
在体内残余的细碎灵力,如同缠绕经脉血骨的草蔓,紧密地附着在她的体内,让她花了数倍的时间将其消去。
有一瞬间,她想要放弃了。
打成现在这个样子,谁都说不出半句不好,这整个玄仙宗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也只有仰望他们的份儿。
然而,她在这里,承受这些,不是为了获得这些人的肯定,或是为了避免这些人的嘲笑讥讽。
根本原因是她想要仙盟大会的奖励。
可是她也想挑战自己。
如果她只想要虐菜的胜利,她可以去西荒,可以去任何地方,以她现在的修为,本来就是难逢敌手的。
如果她只想要温和的切磋,她可以直接找师兄们,找自己熟悉的人,大家你好我好地打一场友谊赛。
但她需要的不是这些。
苏陆抬起头。
两双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眼眸隔空相望。
沈循一拳带起千万道尖锐的劲气,灵力在台上横扫奔腾,空中烟尘四起,尘埃迷雾中传出怪异的呼啸声。
苏陆听见嗡嗡的风鸣,听见血肉被刺穿的声音、骨骼被打碎的清脆响动。
——她所遇到的每一个高手,必定都经历过无数相似的考验。
如果那些人能熬过去的话,没理由她做不到。
而且,她并非没有反击之力,她只是要撑住,撑住,直至结束的那一刻。
苏陆的身形渐渐变得迟缓,鲜血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汩汩流出。
沈循抓住这机会,急速迫近,又是一拳砸向她的眉心。
在他的指骨即将触碰到对手额头的瞬间,高大的体修僵硬在原地。
他脚下的洒满鲜血的地面,红色的咒印组成了巨大的封印阵。
在那法阵的间隙之中,数十根银灰色的锁链拔地而起,宛如地狱里伸出的触须。
“!”
然后将他的四肢和胸腹悉数洞穿。
沈循的劲装背心被撕毁,胸口渐渐展现出完整的阴封印图案。
灰色的咒印不断蔓延,瞬间遍布了伤痕累累的四肢。
他看上去也并不惊讶,反倒是露出一种无奈之色,然后还颇有些痛快。
“你还是挺住了啊。”
沈循摇了摇头,“我还以为能把你打到使不出来这最后一手呢。”
此时一个时辰的时限尚未过去。
他们两人的战斗时间并不长,然而每一秒都震撼异常。
尤其是最后这段交手,但凡是眼力足够能看清的,全都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两人的每一个动作。
成千上万的观众们安静地望着论剑台。
沈循那句话并非玩笑。
哪怕是金丹境的修士,浑身经脉大多断裂,内脏也都被震碎,外伤内伤数不胜数——
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再使出威力巨大的法术了。
“嗯,想不到吧,我就是可以。”
苏陆颤颤巍巍地前行。
她一条腿还被彻底打断了,衣衫褴褛,浑身浴血,拖着满是伤痕身体向前走动。
苏陆一瘸一拐地走着,同时抬起手,指尖满是血迹,在另一手的掌心里又画了几个咒文。
然后一巴掌按在了沈循的胸口。
沈循浑身巨震,低头昏睡过去。
苏陆:“…………”
苏陆扭过头去看向结界外的长老们,“我赢了吧?”
卧龙峰的长老们震惊地看着她。
苏陆:“?”
她要站不住了啊!
怎么还不判!
长老们如梦初醒,纷纷冲了过来,神识随意一扫,确定沈循彻底陷入昏睡之中。
为首的长老神情复杂地看向苏陆的手。
那血红的咒文,赫然是沉睡昏厥的效果。
这东西是南华派的封印秘法,当年为了稳固妖皇身上的九阴大敕会秘咒,特意捐赠出来。
然后被纳入了辅印之中。
“……胜者,炼石堂苏陆。”
短暂的死寂之后,卧龙峰峰顶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掌声与尖叫,炼石堂的弟子们状若疯魔地欢呼着。
比较起其他几脉,他们的人数并不算最多。
然而因为大家实在太开心了,许多人还用了扩音法术,一时间喊声震天,接连不断地回**在夜空下。
许多人都在呼喊她的名字,还混杂着各种称呼。
有人甚至喊破了嗓子,因为太过激动开心,只会混乱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话语。
苏陆呼出一口气,然后吐了口血,连带着内脏的碎渣,“谢谢师侄,麻烦喊人来把我抬走。”
说完就往地上倒去。
金丹打元婴还能打赢。
她这么想着。
我真是越级干架的修真界第一人。
在昏迷之前,苏陆感到一阵错觉般的热意,仿佛有一道灵力涌入了脑海里。
那是她熟悉的感觉,所以她不曾抗拒,因此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了一个声音,那个人仿佛说了什么。
“……打得不错。”
她已经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