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都司法署的桌案上摆着广都净门送来的两封信, 一封是白向写给花一棠的,内容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
林随安:“如果二十二年前广都城的‘郑永言’已经病死,那么现在这个在安都城的郑参军又是谁?”
“莫非现在这个郑参军是冒名顶替?!”靳若愕然, “不仅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居然还能参加科考, 做了官, 甚至做到了参军的位置?这也太离谱了吧?!”
“若是背后操控的势力够大,也并非不可能。”花一棠道。
靳若:“谁能有这么大的势力?”
林随安和花一棠都没有说话,盯着第二封信,来自青州白氏白嵘,本是给花一桓的,花一桓转给了花一棠,说明了随州苏氏被蝉蜕铺骗走的钱银走向, 过程甚是波折,总而言之,最终入了太原姜氏的口袋。
做个通俗的比喻,太原姜氏仿佛一直贪得无厌的巨兽, 将奄奄一息的随州苏氏吞噬了。
“时隔二十年,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蝉蜕铺——”花一棠笑了一声, “你们猜,二十年前的蝉蜕铺和太原姜氏有关系吗?”
靳若:“我用今年的白糖糕打赌, 二十年前也是他家干的!”
林随安:“太原姜氏为何要伪造一个郑永言?”
靳若:“把郑永言抓过来打一顿不就知道了。”
花一棠摇头,“郑永言胆小如鼠,上次吓尿了裤子也死咬着这个身份不放, 说明这个身份关乎他的性命,若无实证, 他不会松口的。而且如今又牵扯出了太原姜氏——花某有预感,这背后定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林随安:“如今咱们在太原姜氏的地盘上,不可太过张扬,先顺着郑永言这条线索秘密探查,待寻到实证,再审讯,定能一举攻破郑参军的心理防线,查明真相。”
靳若:“要不咱们吧广都府衙的证人老梁弄过来?”
“老梁只认识死去的郑永言,并不认识郑参军,且仅有这一个人证,没有任何物证,时间又隔了这么久,郑参军大可矢口否认。”花一棠想了想,“我们真正要查的,是郑参军的真实身份。”
林随安摸下巴,“应该从郑参军顶替郑永言身份的时间点入手。”
花一棠:“根据郑参军的口供,他在玄昌九年入东都参加制举科考,中进士,入官场,那么吏部定有他的文书履历档案,从此处查是最快的。”
“我懂了!”靳若大喜,“找东都的凌老六帮忙!”
“先不急,”花一棠摆手,“还有一件事,花某觉得有些蹊跷。”
林随安:“你是想说公飞阳的磨刀石吗?”
花一棠点头:“若郑参军当真与太原姜氏有联系,以他的背景,很有可能见过真正的暗御史令,那么,认错暗御史令的概率就微乎其微。”
“喂喂喂,公飞阳不会真的是暗御史吧?”靳若冷汗都下来了,“师父你不会是将同僚打傻了吧?”
林随安翻了个大白眼,“暗御史都是圣人亲自面试挑选的,就公飞阳那品貌资质,圣人瞧得上吗?”
靳若了然道:“公飞阳自然不能和威武霸气的师父相提并论!”
花一棠站起身,抓起衣架上的斗篷,“既然公飞阳身上没搜到这块磨刀石,那么十有八九在他家里。”
*
公飞阳的宅在位于大宁坊槐树街七十三号,距离原浮生门总部不过一盏茶的脚程,带路的是老熟人,屠户胡不令。
浮生门门徒中,那些作恶多端的,身上背了人命案的,皆被靳若压着自首下了大狱,余下的还算有救,大多数都是民事纠纷,挨家挨户去百姓家里赔钱磕头认错,争取到了宽大处理。
东都距离安都最近,靳若飞鸽传书将七星调了过来,大刀阔斧重建净门安都分坛,天枢暂代坛主,和四圣联手对浮生门门徒好一顿修理培训,具体流程是净门管理高层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但瞧如今胡不令对靳若诚惶诚恐的态度,恐怕过程不咋舒服。
“门主,林娘子,花参军,这就是公飞阳的宅子。”胡不令躬身抱拳,“自公飞阳被捕后,这宅子就封了,门下弟子日夜看守,绝无任何人出入。”
林随安打量着眼前的宅子,矮墙黑瓦,很普通的民宅,没什么特色,进门之后,是二进宅院,外院正堂一间,偏堂一间,内院有一处空旷的场地,摆着兵器架,地上铺着细碎的砂石,应该是公飞阳平日里练功的地方,另有三间厢房,主厢房是卧室,一间偏厢是客房,另一件被改造成了兵器库,堆着各种长短的横刀,四尺长的横刀最多。
靳若率人去翻兵器库,花一棠显然对公飞阳的卧室更有兴趣,林随安在练武场上溜达,顺手抓起兵器架上的刀枪耍两下,突然,兵器架隔板上有明光一闪而逝。
林随安眼睛一亮,隔板上摆着一块长方形黑石块,四角四棱已被磨得圆润,握在手里凉滑如玉。
“找到了!”林随安高呼。
花一棠和靳若冲了出来,定眼一瞧,倒吸凉气。
花一棠用帕子将磨刀石仔细擦干净,和林随安的暗御史令并排放在一处,映着阳光,两块黑石表面灿光流转如水,仿若九天银河蕴藏其中,材质一模一样。
林随安:“是真的。”
花一棠:“真正的暗御史不会将令牌当做磨刀石,认识暗御史令的人自然也没这个胆子,所以公飞阳定是不知道这令牌的来历。”
靳若:“公飞阳到底是从何处得到暗御史令的?”
林随安:“更重要的是,这块暗御史令真正的主人是谁?”
三人对视一眼。
花一棠砸吧牙花子,“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
每年的旦日大朝会之后,便是东都皇城官员期待已久的新年长假,虽说年假有十天,但六部九寺五监的官员们都会提早一日回皇城,清洗洒扫,拜拜年,串串门,送点礼品特产,和各部司的同僚们打好关系,以求来年的工作顺顺利利。
也只有这一日,官员们可以明目张胆互赠拜年礼而不被监察御史参一本。
拜年礼颇有讲究,要么是“雅礼”,比如亲笔所作的字画、篆刻图章、诗集卷等等,要么是“品礼”,如自家做的小菜、点心、糖糕,家乡特产等等,都不值什么钱,但定要取个好名字,博个好彩头。
若是送钱银古董,就算御史台的人不查,也定会被同僚们嘲讽庸俗。
大理寺司直凌芝颜为人古板抠门,是皇城出了名的“一根筋”,与拜年串礼的习俗从无瓜葛,可今年,破天荒收到了一份“土特产”——十小罐百花茶。
随茶一起送到的,还有一封信和一个小木匣。
信是花一棠写的,茶叶是林随安挑的,物美价廉,量大够喝。
凌芝颜直觉此事不简单,先拆开了花一棠的来信,一目十行看完,面色微变,又打开小木匣,取出其中的黑石验了一遍,皱紧眉头,沉默不语。
明庶和明风见凌芝颜这副模样,便知又是遇到了疑难大案,默契退出,关上了房门。
凌芝颜将花一棠的来信又看了一遍。
信中简单叙述了刘长史遇刺案的来龙去脉,的确不是什么复杂的大案,但牵扯出来的东西却是有些蹊跷。
一是蝉蜕铺,二是安都城司功参军郑永言的身份,三是浮生门和暗御史的关系。
三条线索,表面看似没有相关,但细细一品,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花一棠让他查的是后两项,尤其是暗御史令的来历。
暗御史的身份,只有圣人和御史台一把手——御使大夫知晓。
凌芝颜本想入宫面圣,转念一想,这块暗御史令可能年代久远,御史台的记录应该更加完整,而且今日尚在年假时间,圣人去了郊外的温泉度假,明日午后方归。
想到这儿,凌芝颜唤来明庶、明风,备了五个书箱,将十罐百花茶分装其中,出门直奔御史台。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北位,临着宣仁门,御史台则在皇城正南,临着端门,从大理寺到御史台,需过宾耀门、左春坊,几乎斜穿整个皇城,沿途遇到了不少六部九寺五监的同僚。
大家见到鼎鼎有名的大理寺凌司直行色匆匆,身后跟着两个长随,提着书箱进了御史台,皆是惊掉了下巴。
要知道御史大夫方飞光和大理寺卿陈宴凡积怨许久,两个老家伙加起来快两个甲子,年前还因为案宗存在分歧在朝堂上厮打起来,陈宴凡的头发又被揪掉了好几根,圣人脸都气青了。
凌家六郎是陈宴凡的得意门生,竟然来御史台送拜年礼,莫非是天要下红雨了?
皇城里消息传得最快,凌芝颜踏入御史台大夫书房门槛的时候,御使大夫方飞光已经得到了消息,第一反应是大理寺卿陈宴凡派人来找后账,心中警铃大作,将最近和陈宴凡骂仗撕架的大小案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打好了骂人的腹稿,严阵以待。
可凌芝颜进门施礼后第一句话居然是:“属下见过方公!”
方飞光怔了一下,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这位凌司直还是个暗御史,算下来,也是他的下属,大松一口气,拉着凌芝颜入座,泡上茶,令人守住房门。
暗御史行事隐秘,若非大事,凌芝颜绝不会贸然前来。
方飞光:“六郎此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案子吗?”
凌芝颜将书箱里小木匣递给方飞光,方飞光打开一看,大惊失色,“这、这是——暗御史令,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面令牌是林随安在一个叫浮生门的江湖门派中寻到的,门主公飞阳不识得此物,将令牌当成了磨刀石。”凌芝颜道,“此令牌与林娘子所查之案关系紧密,不知方公可能查到令牌的主人是谁?”
林随安是圣人钦点的暗御史,又与花家四郎颇有交情,二人携手破了数宗大案,深受圣人器重,方飞光不敢怠慢,将手中的暗御史令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是第四代的暗御史令,六郎且看此处,”方飞光指了指暗御史令的侧面,“你仔细摸一摸。”
凌芝颜用指腹细细摩挲,有种奇特的颗粒感,“是暗雕纹?”
“这是第四代暗御史令密文,标注了暗御史的姓名,密文格式与如今使用的第六代密文略有不同,”方飞光又摸了摸,“只是这块令牌磨损得厉害,已经辨认不出来了。”
凌芝颜:“第四代的暗御史令是何时发放的?”
“差不多在三十年前。”
凌芝颜眉头紧蹙,沉默了下来。
日光正好,落在凌芝颜俊朗的眉眼上,窗外的腊梅开了,满园都是香的。
方飞光有些恍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眉眼舒朗的青年坐在这园中,说要去查一宗案子,之后,便一去不回。
“第四代暗御史中可有下落不明的?御史台可有记录?”凌芝颜问。
方飞光点头,铺开白纸,毛笔蘸墨,“他们的名字刻在每一任御史大夫的脑子里,永不遗忘。”
凌芝颜蹙着眉头,看笔尖流淌出一个又一个名字,这些名字都很陌生,他从未在朝堂上听说过,暗御史的选拔标准果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
【凌修竹】
“十六叔也是暗御史?!”凌芝颜大惊。
方飞光神色怀念又悲伤,“凌氏十六郎,是那一辈中凌氏最有前途的,当年,他说要去安都城查一宗案子,自此之后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凌芝颜心头狂跳,“他查的是什么案子?!”
“青州万氏万乐意的失踪案。”
凌芝颜瞳孔剧烈一缩,凌修竹,万乐意,此二人都在太原姜氏原家主姜永寿的那卷……那卷“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上。
万乐意失踪的时间是三十一年前,凌氏记录凌修竹的死亡时间是三十年前,换句话说,他二人真正的死因,都是因为——
凌芝颜狠狠闭眼,不忍再回想。
“这次的案子可是与太原姜氏有关?”方飞光问。
凌芝颜睁开眼,瞳若燃火,“是!”
方飞光重重叹了口气,将暗御史的名单点燃烧毁,“我不能肯定这面暗御史令是否属于凌修竹,但——既然它到了你的手里,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凌芝颜正色抱拳,“凌芝颜请方公授予属下启动暗御史查案之特权!”
方飞光点头,“六郎与林娘子尽可放手去查,待圣人回宫,我自会为你二人上报!”
“谨遵上命!”
方飞光欣慰拍了拍凌芝颜的肩膀,正要再嘱咐两句,就听门外侍从呼道,“姜中丞请稍等片刻,方公正在会客。”
姜中丞,是太原姜氏的姜文德!
凌芝颜和方飞光飞快对视一眼。
方飞光压低声音,“你书箱里是不是还带了两罐百花茶?”
凌芝颜尴尬,“是林娘子让我带给您的特产……”
“甚好。”方飞光一笑,从书箱里取出一罐百花茶狠狠摔碎在地,高声大骂,“凌家老六你回去告诉陈烦烦,那几个案子我跟他没完,他有理?我比他更有理!改日上了朝堂,我定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凌芝颜瞠目结舌,整个人都傻了。
方飞光砰砰砰拍着桌子,飞快向凌芝颜使眼色,“赶紧给我滚!”
凌芝颜这才明白,诚惶诚恐抱拳,垂着脑袋夺门而逃。
门外的姜文德看着凌芝颜红着脸一溜烟跑了,再看房里的方飞光跳着脚追着骂,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进屋施礼,“方公消消气、消消气,大过年的,和大理寺那秃头置气不值当——”
*
凌芝颜走出御史台大门,长吁一口气。
刚刚方飞光教科书般的翻脸演技着实惊到他了,果然,能做到御史大夫之位的绝非凡人。
明庶很担心,询问是否是在御史台受了气,凌芝颜摇头,整衣衫,正官帽,继续下一站,吏部。
吏部尚书司马器今年五十八,是六部一台九寺五监里人缘最好的老头,加上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核、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职责重大,每年这一天登门送拜年礼的人络绎不绝,排队能出了二里地去。
司马器早就习以为常,按部就班接待同僚,收取拜年小礼,再说几句场面话,所有流程都在吏部的正堂里进行,公开公平公正,方便大家监督。听到大理寺司直凌芝颜来了,司马器也着实吓了一跳,破天荒跳过流程,请凌芝颜入了内堂,又瞧凌芝颜从书箱里取出了两罐百花茶,脸色变了。
“六郎啊,虽然老夫与凌家主是多年老友,但你也看到了,吏部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油水啊!”司马器揪着袖口擦了擦眼角,“老夫年纪也大了,这身体啊就好似那风中的残烛,说不上哪天两腿一蹬就过去了,手里存的这点钱银都是棺材本,动不得啊!你的难处,老夫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凌芝颜怔了一下,“家主又向您借钱了?”
司马器掩面而泣,“往事不堪回首啊!”
“咳!”凌芝颜甚是尴尬,“小侄此来是有公务——”
司马器眼泪一收,换了张脸,“大理寺的公务?怎么查到吏部来了?”
凌芝颜抱拳,掏出暗御史令推了过去,司马器神色大震,起身施礼,凌芝颜忙扶住司马器,放低声音,“小侄需要查一查安都府司功参军郑永言的甲历。”
“甲历”即是唐国官员的人事档案,类似“档案”和“简历”的总称,每一位官员从步入官场开始,他的出生地、家庭概况、授官情况,官名、品阶、任职的详细经历、为政功绩,考选等所有信息都有专人记载,从州县向三省六部层层报批递交,形成存档,最终汇入吏部的“甲库”。
官员的铨选和考课每年一次,因此每年“甲库”都将更新一遍,作为甲库的最高管理机构,吏部甲库的甲历是最详细完备的。
根据花一棠提供的线索,凌芝颜重点要调查的是玄昌八年前后郑永言的履历,以及郑永言的身份背景。
甲库位于吏部案牍库中,资料数据十分庞大,事关暗御史,司马器不敢假手他人,亲自翻找甲库目录,查询甲历,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找到。
凌芝颜迫不及待打开,龙鳞书页翩翩翻动:
【郑永言,祖籍太原六安县,郑氏郑七重之庶子(排行二)。父郑七重(已故),嫡母郑黄氏(已故),生母王氏(已故),兄郑永寿(已故),无其他兄弟姊妹。】
【幼年于青州求学,兼做营建工匠为生,勤奋好学,技艺超群,永昌九年,由青州府推荐入制举,博学通艺科二甲进士第三十六名,入工部虞部,任主事,从九品下。任后两年,调任至安都府,任司工署书吏,从九品。】
甲历文书贴有郑永言的画像,凌芝颜取出花一棠送来的画影图形仔细对比,虽然年龄有差距,但的确是同一人同一张脸。
还附有郑永言参加科考时的试卷,与平常的科举试卷完全不同,是一张库房建造设计图。凌芝颜对图纸毫无研究,只是觉得此图绘制得甚是工整,标注的字迹很有特点,凡是撇捺的笔画,都带有微微向上的小弯钩。
司马器:“那一年的制举特别开了博学通艺科,主要是为工部招收一批营造技术人才,郑永言就是其中之一。六郎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工部问问。”
凌芝颜卷起轴书,“多谢世伯!”
*
小剧场
林随安:“给凌司直的茶叶不贵吧?”
花一棠:“放心,便宜货!一罐茶叶二十文。”
木夏:“只是装茶叶的罐子有些特别。”
林随安:“特别在哪?”
花一棠:“放心,也是便宜货,一个罐子最多一百五十贯。”
林随安:“……”
我们对便宜货的理解不在一个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