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悄咪咪蹲在屋顶上, 竖着一双耳朵,时刻准备着听八卦。
她这个位置占尽了地理优势,斜下方是东苑花园的凉亭, 微微伏身侧头就能将园内情形尽收眼底。
花一棠和白汝仪面对面站在凉亭之中,白汝仪一袭素色棉袍, 翩翩书生如美玉, 花一棠披着纯白的狐裘斗篷,华服俊容似锦绣,画面甚是赏心悦目。
可惜,二人之间的气氛就不太赏心悦目了,甚至有些剑拔弩张。
尤其是花一棠,挑着半边眉毛,斜着半只眼, 抖着半只肩膀,怎么看怎么像来找茬打架的街头混混。
白汝仪似是被花一棠的气势吓到了,垂着脑袋,呼吸深沉, 半晌不说话。
他不说话,花一棠可不客气,开口来了一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有什么本事放马过来,我花家四郎从小到大还没怕过谁!”
白汝仪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 眸光灼灼,花一棠一个激灵, “先说好啊,背书吟诗作赋我不行!打架我可以先让你三招,骂架我可以让你十句!”
白汝仪:“什、什么?”
花一棠叉腰,“你不是来找我比试的吗?”
“为何要比试?”
“自然是因为情敌见面分外眼——嗯咳!”花一棠说了一半,眼瞅白汝仪的表情从迷惑变成了愕然,当即回过味儿来,“你到底要干嘛?”
白汝仪又吸了口气,恭恭敬敬朝着花一棠施了一礼,“白某想请花四郎与我一起为三禾书院的学子们讲学。”
一片死寂。
冬日的冷风嗖嗖吹过花一棠的狐裘,刮掉了两根毛。
林随安差点笑出来,忙捏住了腮帮子。
花一棠脸皮抽搐两下,“白十三郎,看不出来啊,你小子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好人,心肠竟然如此恶毒!”
白汝仪懵了,“啊?”
“你是算准了打不过我骂不过我美不过我,所以打算恶心死我是吧?!”
“这、这这这……花四郎何出此言?!”
“我他娘的从小最讨厌背书和夫子,一进书堂就头晕恶心犯迷糊,看见之乎者也就跑肚拉稀腿抽筋,你居然让我去讲学,还说不是恶心我?!”
白汝仪目瞪口呆半晌,“是、是是我思虑不周,唐唐唐唐唐突了!”
花一棠哼了一声,继续抖脚。
明明是寒冬腊月,白汝仪硬是被花一棠逼出了一头的汗,捏着袖子擦了半天,终于找回了话题,“白某是心怀愧疚,所以才想为四郎补救一二。”
这次轮到花一棠懵了,“哈?”
“其实……御书司是白某向圣人上书请建的,不想圣人竟是允了。御书司成立后,民间书院和私塾受益甚多,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御书司建立的始末,对陇西白氏感恩颂德……”大约是溢美之词太甚,薄脸皮的白汝仪自己实在说不出口,硬咽了回去。
花一棠听得更糊涂了,“此事与我何干?”
白汝仪直直望着花一棠,“此中功德,本该是你的!”
花一棠眼睛瞪得溜圆:“啥?!”
白汝仪第三次深呼吸,“四郎可还记得,当日应天楼上,圣人问你何为文脉?”
“所以呢?”
“你当时的回答,白某字字铭刻在心!”
说着,白汝仪挺直腰身,面朝苍空,朗声诵道:“文脉之基,不在某个士族,更不在几个世家,而在于平常百姓。国之志,唯看百姓之志,百姓之风骨,方成国之风骨——”
林随安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上元夜应天楼上,花一般的少年进士迎风侃侃而谈:
【若家家户户皆能识字认理,若唐国之少年孩童皆能入学读书,何愁文脉不坚,国之无骨。至时,唐国文脉延绵不断,唐国气运自当千年万年!】
花一棠瞠目结舌,“了不得,白十三郎你只听了一遍,居然能一字不差背下来?!”
白汝仪回头,眸光闪闪,“白某自小熟读万书,也曾读过‘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可到底何为‘天下人之天下’,白某以为自己懂了,实则根本不懂。我生在世家,长在世家,从小到大所闻所见,皆是世家根脉方为国之基,世家之荣耀方为国之荣耀,至于百姓、平民,我又何曾真见过几个?我不知百姓如何生活,如何饮食,如何耕种?我不知百姓要如何才能读书识字?我不知像我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呆子,要如何报国?”
“四郎之言,对当时的我来说,犹如醍醐灌顶。白家十三郎,会读书,且只会读书,陇西白氏,书多,且只有书多,那就将我们的书赠与民间,让我们教百姓读书,让天下的孩子都读上书,便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
白汝仪眼眶微微发红,“所以,这一切功德,自当属于花家四郎,而我,不过只是窃取了四郎之功的一个小人罢了。”
花一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爆出了震天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白十三郎,你真的是个书呆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亲娘诶,天底下居然还有比凌六郎还认死理的呆子!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白汝仪:“白、白白某可是有什、什么地方说的……不对?”
“哪哪都不对!”花一棠用手指弹去笑出的泪花,双臂环胸,“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知易行难的道理?”
“白某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就该明白,花某在应天楼所言,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吹吹牛罢了,有个屁用。那天听我吹牛的人一大堆,可最后真正用心做实事的只有你。”花一棠敛去笑意,神色肃敬,“我那些话,可能只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境,但我觉得,能克服万难将那梦境能变成现实的,会是你白汝仪。”
白汝仪怔怔望着花一棠,眼中泪光涌动,“四郎所言,震耳发聩,白某以为,当将此中道理细细讲与一众学子——”
“你可饶了我吧!”花一棠哭笑不得拍了拍白汝仪的肩膀,“讲学教书这事儿花某真不行,若是哪日你想教他们赌钱斗鸡双陆赌马斗蛐蛐骂人打架啖狗屎,花某倒是可以一试。”
白汝仪“啊?”了一声,屋顶上的林随安“噗”笑出了声。
白汝仪和花一棠这才发现林随安,花一棠一脸尴尬频频干咳,白汝仪脸涨得通红,想了想,居然提声大喝道,“林娘子,可否与白某单独谈谈?”
花一棠脚下一滑,险些闪了脖子。
林随安扬眉一笑,飞身跃入凉亭,“好啊。”
*
屋里何思山和花一枫时不时就暗送秋波,眉目传情,方刻实在待着难受,寻了个借口出门透透风,沿着回廊走到东苑花园,一抬眼,就瞧见拐外处有个屁|股……咳,确切的说,是有个人撅\\着|屁|股,伸着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
穿着如此华丽花哨又能做出如此不雅姿势的人,放眼天下,除了花一棠,不做第二人想。
方刻见四下无人,溜溜达达走过去,歪头瞅了瞅,恍然大悟,原来林随安在不远处的花园凉亭里,和她在一起的还有白汝仪。
“你在盯林随安的稍?”方刻问。
花一棠一个激灵,一把拽下方刻,“嘘!别出声,我这可是正事儿!”
方刻:“……”
以林随安的耳力,定是早就听到花一棠在这儿了,却佯装不知,花一棠这般聪明,又如何猜不到林随安的想法,啧,也不知是因为关心则乱,还是因为这俩人有什么恶趣味。
罢了,来都来了,他倒要看看这俩又能作什么妖。
方刻拉过花一棠华丽的狐裘斗篷铺展,盘膝一坐,正大光明开始听墙角。
林随安当然知道花一棠在不远处,但也没辙,就算她不让花一棠偷听,那货肯定也不会听她的,反正大约也能猜出白汝仪要说什么,没啥见不得人的,花一棠愿意听就随他去吧。
出乎林随安意料的是,方大夫居然也来凑热闹,着实不像他的性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白汝仪紧张地坐在对面的石凳上,紧张地搓着膝盖,紧张地傻笑,林随安陪着笑了好一阵,脸都僵了,不得不率先开口,“白书使,林某是个直肠子,你有话不妨直说。”
白汝仪口中称是,从怀里掏出一根小小的卷轴,推到了林随安的面前。“送你的。”
林随安打开卷轴,发现正是白汝仪写的那首藏头诗,只不过这一幅写得更用心,看纸和墨的颜色,应该写了有段时间了。
林随安点头,“好诗。”
白汝仪眼巴巴的,“你……喜欢吗?”
“说实话,”林随安卷起卷轴,“若不是元化他们的解释,我根本读不懂。”
白汝仪僵住了。
回廊里的花一棠冷笑,“唐国第一才子白十三郎也有今天啊,呵呵。”
方刻:你有什么脸说别人?
“不过现在懂了。”林随安道。
白汝仪眼中顿时光芒大盛,花一棠薅掉了一撮斗篷上的狐狸毛。
方刻突然觉得他坐的这个位置不太安全。
岂料林随安下一句就是,“白汝仪,你又被家里逼婚了吗?”
白汝仪脸腾一下红了,又腾一下白了,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是,我我我我是真真真真心的!”
林随安睁大了眼睛。
白汝仪站起身,整领理袖,恭敬抱拳,“这首诗,还、还有那些诗,其实都是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写的,想你的时候,就写诗,不知不觉写了许多,还有许多,都在东都,你看到的这些,是我昨夜默出来的……”
林随安目瞪口呆,方刻长大了嘴巴,花一棠薅秃了半扇斗篷。
白汝仪从头到脚红透了,像个包裹在棉被的红鸡蛋。
林随安没忍住笑出了声,马上干咳一声忍住,“谢谢。”
白汝仪小心观察着林随安的表情,“你——高兴吗?”
林随安憋笑,点了点头,“能被人喜欢,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白汝仪吞口水,“那林娘子对、对对对我如何?”
林随安笑道,“我也挺喜欢你的。”
花一棠腾一下站起身,斗篷飞了起来,方刻被拽得一个屁股墩摔在了地上,大惊,还以为花一棠要过去和白汝仪拼命,岂料花一棠居然没动,指甲狠狠从廊柱上扣下一块木板,捏碎了,又暗戳戳蹲了回去。
方刻当即对花一棠刮目相看,想不到这纨绔醋海翻腾之时,居然还有理智提醒自己谋定而后动。
白汝仪呆呆看着林随安,眼前的小娘子长眉凤目,眸光朗朗,一派霁风朗月之姿,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并不相同……”
林随安点头正色道,“我知道。”
“是因为……你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吗?”说到最后一个字,白汝仪的声音都发了颤。
“不是。”林随安道。
白汝仪面露惊诧。
方刻飞快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的表情沉寂得像一口枯井,甚至连呼吸都消失了。
林随安垂下眼皮,沉默片刻,“问题不在他人,而在我自己。”
白汝仪:“什、什么?”
林随安抬眼,眸光隐隐闪动,“为朋友,林某可以两肋插刀,生死与共,我信朋友,信我身后之人,但——我无法相信男女之情。”
白汝仪疑惑,“林娘子此言似有深意?”
林随安皱眉,上辈子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一一闪过,那些污|秽的画面、可笑的誓言、背叛的事实、恶毒的劝解、悲哀的死亡,最终化为一柄无形的刀,插入了心脏,融入了血液,变了骨髓和细胞,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永远都无法摆脱。
林随安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人心难测,人心易变,我不相信我会遇到相守一生的情谊……不,或许是……我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白汝仪呆住了,林随安一定不知道,她说出这句的话的时候,表情虽然平静,但眼睛却像是在哭一般。
“诗很好,但我不能收。”林随安将卷轴放回石桌,“林某先告辞了。”
林随安走了,白汝仪端端坐在凉亭下,看着自己永远无法送出的定情诗,扯着袖子抹起泪来。
不太妙啊。
方刻一帧一帧转头,但见花一棠整个人在斗篷里缩成一团,耳垂冻得通红,眼睛也通红,好似失了魂一般。
方刻:“你可别哭啊。”
花一棠:“我没哭。”
“……别灰心。”
“没灰心!”
“呃……此事不易,但也并非毫无希望……”
“方大夫,你刚刚听到了吗?!”花一棠猛地扭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刚刚林随安说,她愿意为我两肋插刀,生死与共!”
方刻脸皮抽了抽,“……关键不是这句吧……”
“关键就是这句!”花一棠笑容越来越大,一口白牙亮得刺眼,“我在扬都初遇林随安的时候,她不相信任何人,可是现在,她竟然真的亲口说相、信、我!”
方刻咬牙,“她说的是,相信朋友,不只是你。”
“花某可是她的搭档!比朋友更亲近!”花一棠站起身,得意叉腰,“花某现在是离林随安的心最近的人!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方刻觉得花一棠嘚瑟的表情着实碍眼,干脆利落浇凉水,“林娘子说她不信——男、女、之、情!”
“无妨!我信就够了!”花一棠啪啪啪甩开半秃的斗篷,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走了。
方刻站在回廊下,慢慢扶住额头。
“真想剖开这纨绔的脑袋,看看他的脑花到底是怎么长的!莫非是疯魔了吗?呵,也对,若非疯魔,又怎会喜欢林随安这么怪的人——”
*
小剧场
花一棠火烧火燎将木夏唤到了房中。
花一棠:“这次多亏白汝仪身先士卒替花某探了路,若花某也如他一般直叙心意,也定会被林随安毫不留情一刀斩断情谊,以后若想再续前缘,便是难上加难。”
木夏:“四郎以为该如何?”
“自然还是徐徐图之方为上上策!”
“……徐徐到何日啊?”
“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反正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她。”
“四郎高见!”
*
而此时的林随安正偷偷趴在屋顶上看白汝仪擦眼泪,良心很痛。
白汝仪已经哭了快半个时辰了,她腿都蹲麻了。
完球了,是不是话说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