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一棠有些反常。
前一阵日日出门饮宴, 突然从昨日开始,推了所有的宴会,待在家中, 号称要闭门苦读,专心准备应试两日后的旦日制举。
林随安表示:我信了他的邪!
早上天没亮, 他就在林随安所住的“碧烟”园外高声诵读诗词, “漫漫轻云绯情长,征战玄衣待思量”,翻来覆去就这两句,吵得林随安脑瓜仁嗡嗡的,要不是看在他供应千净喝酒的面子上,早就拎着脖领子将他挂到竹竿上晒成肉干了。
早膳的时候,非要凑到林随安正对面的位置, 穿得惨白惨白的,映得小脸也惨白惨白的,饭也不好好吃,汤也不好好喝, 扇子抵着额头,摆着忧郁寂寥的造型,继续吟诗, “梦里关山荷花开,梦醒衣袖两空空”。林随安被闹得没脾气, 问这货到底又要作什么妖,不问还好,一问更热闹, 那纨绔眼圈一红,委屈巴巴瞅着她, 好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其他人看林随安的眼神都不对了。
吃过早膳,是靳若的训练时间,林随安深知她目前的功夫主要仰仗于这具身体强悍的力量和反应力,靳若的反应能力不错,欠缺的就是力量,所以,设计的第一阶段课程就是魔鬼力量训练,形式内容较为枯燥。靳若叫苦不迭,好几次都快被练哭了。
花一棠也不知道是想看靳若的笑话还是存了什么别样心思,在一旁摆上茶案,坐垫凭几,装模作样摆几卷书,伊塔全程侍候煮茶,又苦又涩的茶味中,花一棠读书的声音也苦森森的,“谁将天下兑黄金,欲换英雄一真心”,再配上哀怨的叹息,将悲凉气氛烘托得十成十。靳若更想哭了。
午膳和晚膳也别想安宁,午膳配的诗是“远望岱山空,我心柔肠转”,晚膳变成“昵昵低声语,湿衣泪滂滂”,好容易熬到晚上该睡觉了,这家伙又站在竹林里,孤影凄凄,昂首颂歌,“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呜呼哀哉——”
林随安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夺门而出,“明天就是旦日制举,一早就要去贡院,你不早早睡觉养精蓄锐,在这儿鬼叫什么?”
花一棠转身望过来,目光莹莹软软,“你也说了,明日就是旦日制举,你……你就没什么话与我说吗?”
林随安:“……”
好家伙,感情闹腾了一整天,只是因为考前紧张,想要几句鼓励——果然是个中二期的小屁孩。
林随安拍了怕花一棠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花一棠眨巴着大眼睛,“嗯。”
林随安又拍了拍,“放轻松,万一此试不中,就凭你花氏的本事,捐个官也不是难事。”
花一棠垂下睫毛,“哦……”
林随安一看他沮丧的小表情,心道不妙,她这句话是不是伤了他的自信心,忙又找补道,“花一棠,我相信你!”
花一棠豁然抬眼,瞳光闪闪发亮,期待满满。
看意思还想让她再说两句?莫非想让她现场吟一篇送军出战的檄文?这也太为难她了,林随安心想,她又不是真的古人,实在做不到啊!
憋了半天,林随安满肚子墨水只得两个字,“加油!”
花一棠轻不可闻叹了口气,食指和拇指搓着腰间的香囊球,香囊球表面被搓得油光锃亮,果木香气愈发意味深长。
“听闻每年都有举子受不住压力,在贡院投缳自尽。”
林随安心头一跳,这可不妙,这货的柯南体质太邪门,别去参加个考试又遇到命案吧?
“你是参试的举子,就算真发生案子,也不用你出手,你切莫分心,专心应试答题即可。”
花一棠眨了眨眼,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又道,“花某的意思是,我自幼胆小,明日开始要在贡院待一昼夜,我……有些怕……”
林随安叹气:“你不早说,听闻道德坊七星道观的桃木平安符牌很灵,可现在去求也来不及了啊。”
花一棠眼睛一亮,“何必舍近求远,此时此地,便有比符牌更有用的辟邪之物。”说着,眼睛瞄向了林随安腰间的千净。
林随安大惊:“参加科考还能带刀吗?”
“咳!”花一棠道,“花某是说,你用千净雕个小玩意儿送我即可。”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着实犯愁。这种精细的活计她哪做的来,可瞧花一棠那眼巴巴的小眼神,着实不忍心拒绝,想了想,拔刀出鞘,随手一**,竹林簌簌摇摆,枯叶纷纷坠落,林随安收刀,摊开手掌,一截断竹从空中掉落手心,两寸长,两个手指粗细,翠绿的表面沾着夜露,在月光下粼粼发亮,恰好能用一只手握住。
“用这个先凑合一下吧。”林随安道。
话说完了,花一棠却半晌没了动静。
林随安有些尴尬,这礼物的确太粗糙了些,也难怪这养尊处优的纨绔瞧不上,正欲收回,突然,花一棠探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手指十分用力,有些发抖,慢慢将林随安的手拉向了他,力气越来越轻,松开了手腕,取走了断竹,紧紧握在手中。
他笑了,说,“此物甚好,我收下了。”
不知为何,林随安看到那笑容,心里突突乱跳起来。
*
翌日,旦日。
一年初始,东都百姓喜迎新年之际,天子令举办的制举正式开始。
寅正刚过,众人便早早起身,匆匆用了早膳,集体送花一棠去贡院。贡院位于皇城之内,尚书省礼部衙门南侧的“礼部南院”,由礼部直接管辖,过一条街,便是吏部选院。十五日后,进士的金榜便贴在南院的东墙上,到时,一榜可见天堂,一榜可坠地狱,自又是另一番景象。
寅正三刻,驾车赶到皇城,应天门的晨鼓余音未尽,永福门前车辆填街,马蹄濯濯,灯火高低错落,从宣仁门开始,参加制举的举子便只能只身步行前往,随行人员驻足门外。考试时间为一昼一夜,无论是否答完,明日辰时必须出贡院,因为考试时间过长,所以每个举子都需要带部分生活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木夏为花一棠备了红木书篮,造型与平日里的食盒很相似,只是更长更宽一些,里面有四层格挡,两层小抽屉,装有蜡烛、木炭、皮毛护膝、取暖的手捂、小披肩、一个瓷碗、一个银碗、两双银筷子、茶盏、磨好的茶粉(伊塔亲自磨的,没加奇怪的配料)、银水壶、三盘点心(都是花一棠喜欢吃的羊肉馅蒸饼)。点心只是用来充饥的,贡院里有三餐供应,据凌芝颜说,伙食还不错,吃饱不是问题。
方刻掏出两个白瓷瓶塞到了书蓝里,花一棠震惊地看着他,方刻面无表情道,“一瓶是治疗风寒的药丸,一瓶是醒神的药丸。”
花一棠这才松了口气,“多谢方兄。”
他今日没有配香囊,也没有拿扇子,根据贡院的规定,参加考试的举子身上不能带任何纸质用品,衣着也要尽量朴素,这是林随安自打认识花一棠以来,他穿得最素净的一次,灰白色的棉袍,黑色的棉布靴,保暖实用,唯一的配饰就是腰间挂着的一截翠绿的竹筒,表面油亮,好似做了什么特殊处理。
众人见到他腰间之物,都有些好奇,花一棠也不避讳,滴溜溜转了个圈,让众人看得更清楚些,嘚瑟道,“林随安特意用千净做的,辟邪的!好看吧!”
伊塔:“猪人手艺,好!”
靳若:“这破玩意儿能辟邪?”
木夏:“……别具一格。”
方刻:“好丑。”
林随安扶额:“你赶紧进去吧!”
花一棠嘿嘿一笑,朝众人行了个礼,提着书篮,大摇大摆走向了永福门,所有举子中,就他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身着金甲的金吾卫在门前依次检查,大约是因为制举的举子身份都不同寻常,金吾卫的口气还挺和蔼,分为六队,三人一组,一人核查举子身份,一人检查书篮,一人搜查举子全身,核查无误后方可放行。
众人目送着花一棠过了检查关卡,松了口气,顺着人流往回走,不料居然在马车旁见到了凌芝颜。
凌芝颜身着官服,在马车前踱来踱去,似是等了许久,见到众人回来,也松了口气,问,“四郎进去了?”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为何不去前面送他?”
“我穿着官服,不方便。”凌芝颜笑了一下,”而且今日,我是来寻林娘子和方大夫的。”
方刻眼睛一亮:“又有人死了?死了几个?要剖尸吗?”
“没有没有!”凌芝颜哭笑不得摆手,“今天可是旦日,若是还有凶案发生,那也太不吉利了。是张少卿特意为方大夫安排了一场仵作考试,若方大夫顺利通过,便能成为大理寺认证的官方仵作,以后验尸自不会受人质疑。”
林随安大喜,心道这是大理寺开了后门啊,如果方大夫考过了,以后就是持证上岗的正式仵作,出具的检尸格目也就有了法律效力。
“考试?”方刻瞥了眼凌芝颜,“怎么考?”
凌芝颜:“由大理寺四名资深仵作为主考官,分为四项,尸论理考,伤论理考,毒论理考,实剖尸考。”
“有尸体剖?”
“咳,有。”
方刻点点头,爬上马车,提着自己的大木箱下来,“走吧。”
这次,不仅凌芝颜,林随安也有些哭笑不得。
“另外,凌某还有要事与林娘子相商,林娘子若是不忙的话,不妨与方兄同去大理寺如何?”凌芝颜问。
林随安觉得挺好,花一棠考试去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便欣然允下。
从永福门向北绕着皇城外围墙走一刻钟,是直通大理寺的宣仁门,林随安来了好几次,已是熟门熟路,守门的衙吏还热情和她打了个招呼。
方刻的仵作考试设在偏堂,进门就有衙吏引路,凌芝颜便带着林随安去了相反方向,一路走一路介绍,此乃大理寺正厅、二堂、三堂、花厅、吏房、案牍堂、大理寺狱——二堂、三堂、花厅、吏房、案牍堂——三堂、花厅、案牍堂——
绕到第三圈的时候,林随安实在受不了了,“凌司直,有话直说,不必绕圈了。”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请林随安入花厅,茶早就煮好了,冒着热气,舀到茶盏里,表面飘着一层花椒,林随安端起来闻了闻,味道火辣辣的,挺刺激。
“其实,上次凌某去扬都之时,就是想问林娘子,可愿来我大理寺任职?”
喔嚯!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
凌大帅哥这是请她跳槽去大理寺啊,在现代,相当于最高|法的OFFER了!
内心虽然万分激动,但表面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林随安嘴唇沾了沾茶水,放下茶盏,“凌司直此言当真?”
凌芝颜正色道,“林娘子心思缜密,武艺超群,为人正直,古道热肠,实为侦案缉捕之奇才,大理寺巡捕捕头一职空悬许久,凌某想举荐林娘子任此职,不知林娘子意下如何?”
捕头啊,大约是没编制的聘用岗位。
林随安想了想,“俸禄如何?”
凌芝颜好似突然被噎住了,半晌才道,“一月一贯钱。”见林随安脸垮了,又忙补了一句,“可包食宿。”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凌司直,不是我嫌贫爱富,林某的情况你也知晓,且不说花氏给我的佣金高达一月两千金,就说这千净的养护费用,这点俸禄也远远不够啊。”
凌芝颜又搓了搓鼻子,林随安感觉他的鼻梁都快被他搓破了,“凌某与张少卿商讨过,此事不难,只要林娘子应下,以后千净所需的满碧,大理寺可以想办法报公账。至于俸禄,在同级官职中,大理寺已经给到了最高。”
“请恕林某冒昧,敢问凌司直一月俸禄是多少?”
“……一年四万文。”
也就是说,大理寺司直一月的俸禄也只有三贯钱多一点。
林随安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有些拿不准。
职位是好职位,可惜钱太少了。
凌芝颜:“俸禄的确远不如花氏,但在大理寺任职更为稳定,若是立功,即可升迁,之前的大理寺巡捕捕头便是因为立了奇功,被擢升至金吾卫参军,官途光明。”
想不到凌大帅哥人看着木讷,画大饼的功力倒是不赖。
林随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入口的茶水辣得她舌头一缩,“此事事关林某的前途,请容我考虑几日。”
凌芝颜连连点头,“自该如此。”
方刻的考试比想象中还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有衙吏来通报完成了所有考试项目,方刻来寻林随安的时候,满脸不耐烦,还瞪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有些不解,看了眼旁边的衙吏,衙吏脸都是绿的,低声道,“剖的尸体是路边的老乞丐,发现之时,已经腐烂了多日。”
凌芝颜:“然后呢?”
“然后——四位仵作都吐了。”
“……”
“无聊,走了,回家。”方刻背着大木箱气呼呼出了门。
林随安向凌芝颜告辞,追上了方刻,见方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显然气得不轻。
“方大夫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
“大理寺的仵作,果然都是吃闲饭的,那乞丐明明是饿死的,非要说是寿终正寝。”
“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旦日,说寿终正寝吉利些?”
“死都死了,吉利有个屁用。还有那个什么少卿,路上拦住我,说若是我考过了,想请我来大理寺当仵作。”
“……”
“大理寺一这窝子,心眼子太多了。”
“……”
“趁着花一棠不在挖墙角,不厚道。”
“……”
林随安默默扭头,望着大理寺墙根处一棵腊梅,刚打了花骨朵,花枝探出墙头一点,在寒风中颤悠悠摇摆着。
林随安只觉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