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东都净门早就知道塔塔尔干私下贩盐的事儿, 那些囤私盐的宅子我们大约心里也有数,只是之前净门和波斯人井水不犯河水,自是不便揭破。”丁坤道, “不过少门主说,既然案子都查到眼皮子底下了, 顺便就将塔塔尔干一帮祸害除了, 少门主还说,这帮人就是牛皮癣,恶心还遮眼,只有将他们都处理干净了,才能寻到真正能寻到的东西。”
花一棠无奈打断,“邀功的废话就不必了,说正事。”
丁坤:“咳,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少门主说这荒园子位置蹊跷,便与命我带着七星一起来查查, 结果刚进园子,那个小叫花子嗖一下从少门主身上窜了下来,嘴里喊着什么雪儿姐姐, 一溜烟没了,少门主追了出去, 一转眼也没了,哎呦,你说这急死个人呐!我把富教坊的弟子都叫过来了, 里外里几十号人,可怎么找都找不着, 后来还迷了路,怎么都转不出去。林娘子,花四郎,您二位见多识广,你们说咱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摇了两下,“狗屁鬼打墙,这园子里有阵法。”
丁坤大惊,四下张望:“啥阵法?哪儿呢?”
天枢皱眉:“花四郎说的莫非是这些蹊跷的怪石头?”
“是湖石,不是怪石头。”花一棠敲了敲身侧半人身高的假山石,园中的石头差不多都是这般高度,黄了吧唧的枯草从石头洞、缝隙里钻出来,像一堆疯癫癫的草头娃娃,“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阵法,说白了就是扰乱视线,令人产生方向错觉,容易迷路罢了,你们以为在这园子里转了许久,其实只在这一小片地方转悠,远的地儿根本没去。”
丁坤大喜:“如此说来,四郎定有办法破阵的吧?”
天枢:“凡破阵,定要根据奇门遁甲选出生路,花四郎你说怎么走,我们全听你的。”
花一棠眼尾微微挑着,摇着小扇子,很是胸有成竹,“莫急莫急,待花某瞧瞧。”
在众人万千期待的星星眼中,花一棠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左边转转,右边溜溜,爬上一块怪石,以扇遮阳眺望片刻,跳下来,沿着来路,呱嗒呱嗒,走了回来。
众人:“如何?”
花一棠端着营业笑脸,“简单、简单,”边说边挪到了林随安身边,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林随安挑眉,斜眼瞥着他。
花一棠的扇子遮着嘴,哼哼唧唧,“这阵法有些邪乎,平常的法子无法破阵,需用非常之法。”
林随安:“……”
也就是说你这个半吊子破不了呗?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合上扇子敲着手掌,“啊呀,是花某武断了,此阵名为牛鬼神蛇百邪阵,绝非一般的障眼阵法可比。幸亏诸位入阵的时间不长,若是超过了两个时辰,定会被阵中邪气侵蚀,出现幻觉,失去心智,轻则疯癫,重则丧命啊!”
众人大惊失色,丁坤叫道:“那该如何是好?”
花一棠摆手,“莫急,莫慌,此阵虽然难破,但此时此地恰好有破阵的法宝,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天枢等人面面相觑,“此处除了荒草就是石头,哪有什么法宝?”
“自然就是——”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朝着林随安呼呼啦啦抖了两下,“咱们林娘子手中的——千净!”
众人:“哈?”
林随安哭笑不得瞅着花一棠。
“千净千净,千般妖邪,皆可净之。”花一棠道,“区区牛鬼蛇神,何足道哉?!”
林随安没忍住,噗了一声。
净门众人看着花一棠期待的眼神皆变成了死鱼眼。你小子耍我们玩儿呢?!
被戳破谎言的花一棠非但没有半分羞愧,反倒举着扇子做立誓状,“花某所言,句句属实,字字真心!”
“好。懂了。”林随安无奈摇头,上前拔出千净反手一撩,刀光化作一道纤细绿线,仿若激光切割般将湖石分成两半,净门众人的下巴掉了,那怪石坚硬无比,普通刀剑根本破不开,千净自然是名器,但更绝的是林随安的力量和角度,看似随意,实则颇有讲究,只有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才能使出来。
花一棠抖着肩膀,一副“瞧,我没说错吧?”的嘚瑟表情。
林随安晃了晃手腕,觉得这怪石头劈起来手感甚好,也来了兴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横扫、竖劈、斜劈、反撩、突刺、再横扫,嘁哩喀喳一路砍了过去,刀风过处,绿光惊空,花一棠摇着扇子跟在林随安后面,净门众人口中啧啧跟在花一棠身后,越走越深。
这个园子比想象的还大,丁坤等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到了一处没来过的地界,此处的荒草几乎没被人踩过,看来他们已经出了“鬼打墙”的区域,突然,天枢蹲下身,脑袋贴着地面草根看了看,“这里以前有人来过。”
林随安劈开一块怪石,回头,“是靳若吗?”
天枢表情有些懊恼,“我的追踪术不太行,看不出是谁。”
丁坤抓头,“要是少门主在就好了,少门主的追踪术定能找到少门主!”
林随安:“……”
十长老您可真是个大聪明。
花一棠:“说明方向是对的,走着!”
越向前,荒草越来越高,怪石却越来越少,林随安除了劈石还多了一项割草开路的任务,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片低洼的区域,林随安停下,垫脚起脚尖看了看,草丛中似乎藏着一块巨大的湖石,回头道,“前面有变。”
花一棠凑过来瞅了瞅,“草太多了,看不清。”
林随安点头,千净在掌心环了一圈,嗖一下甩出,螺旋割草机般扫**一圈,回到手里,荒草丛被齐刷刷剃了头,露出伫立在正中央的怪石,一人多高,底座宽五尺有余,造型嶙峋,隐隐透出肃杀之气。
“劈吗?”林随安问。
花一棠摇头,“大约是阵眼,不可妄动。”他示意众人待在原地,用脚尖踩了踩低洼处,见没什么危险,提着袍衫,垫着脚走到怪石旁边,绕了一圈,突然神色一变,整个人好似一只壁虎趴在湖石上,耳朵贴着石壁片刻,弹起身大叫,“有声音!”
众人呼一下冲了过去,好似膏药似得七扭八歪都贴在了湖石上,屏息静听,果然,听到了微弱的响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天枢:“是净门的暗号!”
丁坤:“沿着石头传上来的,在地下!”
花一棠也顾不得脏了,扑在地上双手沿着湖石底座细细摸了一圈,用力拔出几颗草根,挖出一个小坑,挽起袖子,手伸进去探了探,“下面有铁器,可能是暗门的机关!”
“都让开!”林随安照着湖石唰唰唰三刀,将湖石分成上中下三层,咚咚咚踹出三脚,大半个湖石飞落地面,双手插入湖石底座下方的土里,猛地向上一抬,将余下的石头连底座一同翻到了一边。
众人一窝蜂过去,以刀为铲,疯狂挖土。很快,发现了一个生锈的铁环,正是刚刚花一棠摸到的东西,再往下挖了一尺多深,露出一片锈迹斑斑铁板,铁环嵌在铁板上,铁板四周已经和地面锈死了。
咚咚的敲击声愈发清晰,显然铁板下有人。林随安用千净割去四圈铁锈,沉腰下马,双手拽住铁环向上一拉,铁板吱扭扭启开一条缝,众人七手八脚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拉开了,原来竟是一块三寸厚的暗门,下面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深不见底。
花一棠掏出一颗夜明珠抛进去,扯开大嗓门,“里面是人是鬼,出个声!”
夜明珠的微光直线坠落,很快隐入了黑暗,良久,咔哒一声。
紧接着,洞里传出了靳若的声音,“姓花的,你砸到我的头了!”声线听起来中气十足,还挺精神。
众人大喜,纷纷趴在洞口高呼“少门主”。
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用力过度,现在胳膊有点抖。花一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朝林随安呲了呲牙。
丁坤令净门众人将随身携带细麻绳搓成粗绳,放下暗洞,绳子抖了抖,似是绑住了什么重物,众人吆喝着号子,齐心协力拉起绳索,随着绳子救起的东西一点一点露出洞口,表情也越来越诧异。
不是靳若,而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娘,头发散乱着,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小叫花。
林随安忙上前将小女娘和小叫花解下来,接过花一棠的帕子,仔细擦了擦女娘的脸。小女娘容貌清秀,年纪大约十五岁,脸颊已经饿得凹陷了,眼睛却是雪亮。
小叫花双手紧紧抱着女娘的脖子,露出白白的乳牙,“花神仙,我找到雪儿姐姐啦!”
花一棠愕然:“你是——钟雪?”
女娘点了点头。
“出来了出来了!又是一个小娘子!”丁坤大叫。
第二个被救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胡人女子,衣衫褴褛,满面灰尘,饿得几乎虚脱,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除了钟雪,都是年纪尚幼的胡人少女。
第十一个,是靳若,他扒住洞口身手矫健跳上来,呸呸呸吐了吐嘴里的土,“差点就被活埋了,幸好命大。”两步走到钟雪身前,啪一巴掌拍在了小叫花的屁股上,“下次再乱钻狗洞,我打烂你的腚!”
林随安啪一巴掌呼在靳若的后脑勺上,“下次再乱跑,就用你练破定!”
小叫花捂着屁股,很委屈,“我救了钟姐姐。”
靳若捂着脑袋,也很委屈,“我救了好多人的!”
林随安瞪眼,靳若不敢说话了。
丁坤最有眼色,忙过来打圆场,“少门主,这些女娘是怎么回事?”
靳若啐了一口,“那个杀千刀的塔塔尔干,居然还贩卖人口!”
*
大理寺狱位于皇城大理寺中,乃为东都最著名的中央监狱之一,牢房二百余间,可容纳犯人五百余人,根据”贵贱、男女不同狱”的格局划分规则,分为男狱、女狱和三品院。男、女狱自不用解释,唯有三品院比较特殊,乃为优待三品以上高官的特殊监狱,单辟了一块地出来筹建牢房,说是牢房,其实与普通民居并无区别,有园子有厢房还有花园,羁押在内的达官显贵,除了被限制了自由外,饮食起居皆与狱外无异,颇有优待。是名副其实的“贵狱”,也算是大理寺狱的独有特色。
狱丞老良对这些三品院的贵犯是又怕又无奈,没定罪的,要小心翼翼地供着,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就翻身了呢,定罪的,也不能得罪,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本以为三品院已经够让人头疼了,不曾想,今天又迎来一批更头疼的犯人,首犯是富教坊的里正塔塔尔干,波斯人。按照惯例,有外籍身份的犯人统称为“化外人犯”,根据流程,化外人犯须先验明国籍身份,送去鸿胪寺所辖的番狱,由鸿胪寺、刑部、大理寺共同商讨裁决。
毕竟涉外人犯身份特殊,要慎重对待,免得搞出什么外交事件。何况鸿胪寺的番狱距离也不远,同在皇城,出了重光北门,穿过左春坊往南一拐就到了,步行最多半个时辰。可偏偏今天大理寺卿陈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将这些波斯人羁押在大理寺狱,还亲自披甲挂帅监刑审案。
狱丞老良这个犯愁啊,明示暗示了好几次,莫说陈公不理他,就连平日里最好说话的大理寺少卿张淮也充耳不闻,老良也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按大理寺的规矩办,收拾好刑讯房,备好审问刑具,祈祷赶紧将这倒霉的案子审明白了,一了百了。
老良任大理寺狱成十六年,什么阵势没见过,可今天这审案的阵容还真是颇为奇特,处处透着不着调。
大理寺卿陈公为主审官,大理寺少卿张公和大理寺司直凌公为左右佐审官,这都挺正常,可旁听的这几位也太怪了,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郎君,一个眉眼凌厉的小娘子,居然还随身佩了刀,还有一个脸色黑黢黢的郎君,好像刚从老鼠洞里爬出来一般。这三人,并排坐在旁边,还有点心吃,瞧那架势和表情,不像来听案子,倒像是来秋游的。老良瞅了好几眼,总算认出来了,那个最花哨的就是鼎鼎有名的花家四郎,难怪如此嚣张陈公也装瞎看不见,放眼唐国,谁又敢招惹花氏呢。
待正式开审这个塔塔尔干,老良才算明白为何陈公不肯将这案子送去鸿胪寺了,这波斯人还真是不干人事儿,走私私盐、走私茶叶,豢养打手,霸凌百姓,私加税赋,贩卖人口,人证物证俱全,桩桩件件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估计长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塔塔尔干似乎也认命了,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直到陈公问出一句话,他懵了。
陈宴凡:“速速将你如何如何杀害陈三娘、瞿四娘、冯二娘等十五名女子的罪行从实招来!”
塔塔尔干:“我没杀过人!我从没杀过人!”
凌芝颜:“钟雪不是你拐走的吗?”
“钟雪?”塔塔尔干怔了一下,“啊,这、这个——天地良心啊,以前我都是做胡姬买卖的,这是第一次做唐籍良家子的买卖,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大理寺的人就查过来了,这算不算拐卖未遂?”
“我打你个半身不遂!”陈宴凡吐沫星子喷了塔塔尔干一脸。
塔塔尔干连连磕头,“是是是,我罪大恶极。可杀人的事儿,我真没干过啊!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求财,这些女娘在我眼里都是钱,我怎么会杀她们呢,杀了她们,我不就赔本了嘛!你们说的那些什么三娘、二娘、四娘,坊中传闻都是相柳干的啊,你们抓不到相柳,也不能找我做替罪羊啊!大人冤枉啊!大人明鉴啊!”
“你真是第一次拐卖唐国女子?”花一棠突然出声问道。
“我可以提供以前那些胡姬买家的消息,大人们尽管去查!”塔塔尔干举手做立誓状,顿了顿,“诸位大人,这算不算将功补过啊?”
“算,当然算。”陈宴凡油亮亮的脑门映着刑讯房的冷森的烛光,“你本来要死八次,现在只死一次就够了。”
塔塔尔干杀猪般叫了起来,“我是波斯人,你们唐国的律法没资格判我,我要见鸿胪寺的人,我要见波斯驻唐使!”
陈宴凡冷冷瞪着塔塔尔干:“我管你是哪国人,只要在我唐国行商居住,就要遵守我唐国的律法!来人,将他押入牢房,待——”
“陈公且慢!”刑讯房门外传来一声高呼,一队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红袍的年轻官员,身后还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波斯人,衣饰华丽,容色倨傲。
“鸿胪少卿司马雁见过陈公,张公。”红袍官抱拳,介绍道,“这位是波斯驻唐使沙沙木,有要事请见陈公。”
沙沙木简单向陈宴凡行了个礼,对着塔塔尔干说了一句波斯语,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懂,唯有花一棠嘴里“切”了一声。
林随安:“他说啥?”
花一棠:“他说——塔塔尔干你放心,唐国的人定不了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