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1769年章太炎的曾祖章均开始算起,至1869年章太炎出生,首尾相连刚好一百年。这一百年正是中国历史大变动的时代,传统中国在西方强力压迫下,开始缓慢地向近代转变。章氏家族在这一百年间奋斗不止,有过辉煌,有过灿烂,然而形势比人强,到了章太炎出生的时候,章氏家族其实已经走向没落,章太炎的父亲章潜尽管聪明过人、勤奋过人,但依然没有阻止住其家族向下沉沦。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章氏家族可能在经济沉沦了,但一百年的修炼,三代人的奋斗,还是使章氏家族养成了一定的文化氛围,其后代子孙在这种氛围影响下,差不多都走上读书人的道路。

根据章太炎的记录,章潜一生共有两个太太,一个姓陆,一个姓朱。两个太太总共为他生了4个儿子和1个女儿。长子不幸夭折,其详细情况不太清楚,存活的有三子一女。

长子夭折,其他几个子女的顺序也就相应调整。次子也就成了长子,成了伯兄。伯兄章畿,初名炳森,字椿伯,比章太炎年长16岁,大约出生于1853年,此时他们的父亲章潜28岁。

章篾年10岁能通《论语》,因而受到章溶的喜爱,倾注了不少心力加以培养。适遭太平军之乱,章氏家族在那几年东奔西走,转徙沟壑,跋涉于逃亡途中,长达三年之久。战乱结束,章家的荣华早已凋谢,不再风光。此时有人劝逐渐长大成人的章笺弃文从商,重振家业,但遭到其父章潜的坚决反对。其实,章篾个人兴趣也在读书上,对未来的考虑也与章潜的设想一致,那就是循着那个时代一般读书人的道路走,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经过三年努力,章钱对于儒家五经,有了相当理解,年16岁,也就是章太炎出生那一年(1869年),章篾成为余杭县学正式生员。

或许是因为章濟的影响力,或许是章筏才华出众,年轻的章筏竟然获得杭州知府谭锺麟的青睐和器重,名声越来越大。28岁那年,也就是1881年,章篾以廪膳生的身份参加科举考试,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如愿以偿表现优异,获取佳绩。此后,凡八赴浙江乡试,1890年金榜题名,时年37岁,成为一个年龄偏大的举人。此后又三次赴会试,次次空手而归,名落孙山,终于打消以科举获取功名的念头。

在科举体制下,多次考试不中的,也能够参照学历和能力给予适当的安排,于是章钱在放弃继续参加科举考试时,以劳绩被安排为县学训导,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教育生涯,先后在建德、浦江等县主持教育,1900年47岁时出任嘉兴府学训导,负责管理嘉兴中学校。

在嘉兴,章笺获得不错的业绩,获得各方面认同,任期满,受到同侪和上司的推荐,似有机会进入官场厮杀一番。只是章簧的个性淡于荣利,又承祖训,以为州县宫吏多堕落不堪,寡廉鲜耻,不可轻就,章篾还是在其教育领域坚守。当新教育如火如荼在全国展开后,章篾被选为余杭教育会会长,兼负南湖水利方面的责任。预备立宪运动开始后,被派充浙江省咨议局议员。辛亥革命爆发后,浙江光复,章篾被推为临时省议会议员,只是因为身体不好而未能就职。民国元年,任余杭县议会议员。1914年,县议会解散。是时,章簸63岁,年迈体弱,无心于俗务,遂杜门不出十余年,1928年初卒于家,享年76岁。

按照章太炎的说法,章篾性格比较平和,不论是对仆人,还是对上司,从来都是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即便到了晚年不良于行,拄着拐杖,依然往来迎送必如礼。不论是在清时代充任教育官员,还是到了民国充当议员,章钱对待一切公务都是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事有不悉,不强言,然而对于乡邑事务持之至坚,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他在主持南湖水利事务时,以为将军塘衮坝为下游障碍,应该尽早整修。某公司数欲于运河南渠间行轮船,章幾以为南渠狭窄,两岸脆薄,轮船通过时势必激水冲刷堤岸,因而联络当地大佬力拒这家轮船公司的要求。轮船公司千方百计关说不遂,则愿意拿出千金作为抵押,表示轮船经过真的冲垮了两岸堤坝,那么就用这些钱进行修整,予以赔偿。当地大佬面对公司的诚意略有动摇,但章篾根本不为所动,他对这些大佬说,数千家田宅一旦被冲毁,可就不是这区区千金可以补偿。且金有尽,而激水冲刷两岸无已时,就是他们这家公司拿出巨亿款项也不足以弥补大家的损失。在章钱坚持下,后经官府调解,刻石永禁,保护了南湖两岸百姓的田地不受侵害。这样的例子在章钱一生中还有许多。

章篾曾拜钱塘名医仲昴庭为师,因而对章氏三代家传医学有很深的理解,有所发明和创造,只是他不愿在医学上过于张扬,因而外界知道的不多,但对章太炎则有至深影响,章太炎的医术,在很大程度上是接续章钱而发展。

如果要说章钱在人生方面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先后找了两个太太,都没有为他生育一子一女。不得已,章钱先是过继二弟章箴之子恒年为嗣,后又过继三弟章太炎的二女儿章裂为女。

章钱的二弟章箴,字钟铭,生于1865年,长章太炎4岁,1902年浙江乡试举人。曾任杭州安定中学、宗文中学国文教员,浙江印铸局编纂等。1913年,任浙江图书馆监理兼编辑。不久,因馆长龚宝铨赴日本就医,遂被委任代理馆长。1922年起任馆长,直至1937年。在其主持馆务的数十年间,建树颇多,创办有《浙江公立图书年报》,更重要的是,将浙江省图书馆逐步规范化,成为现代中国最有名的公共图书馆之一。

章箴是现代中国最著名的图书馆和版本目录学专家,主持刊行《蓬莱阁地理丛书》、章学诚的《章氏遗书》。主持编辑有《浙江公立图书馆保存类图书目录》、《浙江图书馆通常图书目录》及《乙卯补抄文澜阁四库全书日录》等。曾参与发起浙江省图书馆协会,被推为会长。参与发起中华图书馆协会,被选聘为执行部干事。

章潜的女儿名炳芹,为章太炎的妹妹,后来嫁给同乡张荫椿。张荫椿的经历我们并不是很清楚,但知他号砚孙,是1903年光绪癸卯科进士,后被任命为度支部福建司主事,也曾任浙江省图书馆文澜阁阁董,在文澜阁的整理保护方面作了一些有益工作。进入民国,曾因岑春煊的介绍,到爱俪园也就是后来所说的哈同花园广仓学窘从事抄抄写写的事情,因为他写有一手好字。1922年,广仓学窘闹起了风潮,校长的徐州派和教务长的四川派联合起来反对本地帮,然后徐州派与四川派内部交讧,闹得沸沸扬扬,无法收场。

广仓学窘是哈同夫妇在爱俪园创办的文化事业之一,在那些年编印了一些有价值的图书,张荫椿不仅因为能写一手好字,而且因为他是章太炎的妹夫,而章太炎与哈同夫妇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然而现在风潮弄得哈同夫人罗迦陵心烦意乱,以为拿钱买憔悴不如尽早结束广仓学窘,由此直接受到伤害的,当然是张荫椿这些人。

为了保住这个难得的饭碗,张荫椿给他的舅哥章太炎写了一封信,请他在方便的时候能够向罗迦陵夫人求情,通融通融。章太炎大约觉得自己直接向罗迦陵求情可能不是那么合适,遂转托岑春煊向罗迦陵说情。岑春煊的请求也没有挽回广仓学窘,罗迦陵夫人解散广仓学窘的决心不可动摇,她能够给的面子就是奉送张荫椿两个月的薪水作为补偿。

从广仓学窘退职的张荫椿生活一度陷入困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过得穷困潦倒不尽人意,章太炎对于这个妹妹充满关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予以关照,不时的送点零用钱或衣物之类,聊备一时之用。

穷困潦倒并没有使张荫椿、章炳芹一家失去生活的信心,更何况他们有一个很优秀的儿子张大壮。

张大壮生于1903年,原名颐,又名心源,字养初,号养庐,别署富春山人。张大壮1916年到上海,拜李汉靖为师习清初六家之一恽南田花卉技法,义从名画家汪洛年习山水。1920年入商务印书馆任美工,翌年为著名收藏家庞莱臣“虚斋”管理书画,因此机缘,得览名迹,心摹手追,画技大进,终成一代宗师,擅花鸟虾蟹蔬菜水果,笔墨老辣,生动活脱,极富生活气息,与江寒汀、唐云、陆抑非被誉为现代四大花鸟画家,或被称为花卉画四大名且,是上海中国画院重要创办者之一。

在章太炎成长过程中,有着重要影响的还有他的外祖父朱有虔。朱有虔是浙江海盐享有盛名的学问家,他在章太炎9岁的时候,也就是1876年来到余杭女儿家,帮助指导章太炎兄弟读书。此后四年,朱有虔为章太炎讲解儒家经典大义,传授音韵训诂等艰深学问中最粗浅的内容,从而使章太炎对中国传统学问有了一定的基础。

朱有虔对童年章太炎的影晌应该是深刻而全面的,但是他究竟是否向章太炎传授过民族主义思想,似乎还值得重新讨论。

按照章太炎后来的说法,他之所以反对满洲政府,是因为他建立了汉民族的主体意识,而这个民族主义思想发生的契机,主要得益于朱有虔指导他阅读蒋良骐的《东华录》。《东华录》对清中期发生的文字狱有详细记载,这些记载引起了章太炎对那些被迫害致死的戴名世、吕留良、曾静等人的深切同情。章太炎说,他的这种同情不是简单地从人性、人道出发,而是由此辨认出夷狄之别、夷夏之防。而章太炎之所以在小小年龄产生如此深刻的意识,据章太炎说是由他外祖父朱有虔启发明示的结果。朱有虔谆谆告诫,“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章太炎问,这个说法前人是否说过?朱有虔说,王夫之、顾炎武等人早已说过,尤其是以王夫之的说法为甚。王氏认为历代亡国,无足轻重,只有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章太炎又问,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自成?朱有虔说,现在不必这样说,假如李自成得天下,李自成虽不善,其子孙未必皆不善。只是事已至此,无法作此假设而已。

进入民国,章太炎多次说过这个故事,只是在故事发生的时间上,章太炎每次叙说都有所不同。在自定年谱中,章太炎以为这个故事发生在9岁时,那一年,外祖父朱有虔刚到他家里辅导他读书;他对朱希祖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一二岁时;他在为《光复军志》作序时,称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三四岁时;在致陶亚魂、柳亚子的信中,章太炎又说在十四五岁时;他在西牢狱中答《新闻报》时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六七岁时,说是不仅看了《东华录》,还看了《明季稗史》,不仅看到戴名世等人故事,还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于是仇满之念固已勃然在胸。到了1933年,章太炎的这个故事细节更加丰满,朱有虔的说法也更加系统,朱有虔告诉章太炎,清初王夫之曾经说过,国之变革不足患,而胡人入主中原则可耻。于是排满思想遂酝酿于胸中。及读《东华录》至曾静案,以为吕留良议论不谬。于是他章太炎遂发狂论,曰明亡于满清,不如亡于李自成,因为李自成毕竟是汉人,非异族。短短几十年,朱有虔的教导,变成了章太炎的认识,称为章太炎的“狂论”。

朱有虔辅导章太炎读书在1876年至1880年间,也就是章太炎9岁至13岁。章太炎在自编年谱中还说,朱有虔1880年回海盐后,他的父亲章潜正在家赋闲,于是接替了朱有虔,负责督导章太炎读书。家中藏书有《东华录》,他常偷偷取出查看,见戴名世等人惨案,甚不平,因念《春秋》夷狄之旨。章太炎在这里还特别强调,他的这些阅读和想法,其父章潜并不知道。

很显然,章太炎的这些说法有着不易化解的内在冲突,时间的不一致还算小事,关键是章太炎此时即1880年究竟是否会有反对满洲政府的民族主义思想?答案无疑是否定的,是章太炎用后来的思想观念和想象重新建构其童年记忆。

其实,章太炎这一系列矛盾的说法都是他根据后来的认识所发挥所演绎的,他不仅在1876年9岁时没有反满意识,即便到了1884年章太炎17岁的时候,他的民族主义依然没有觉醒。理由很简单,因为尽管他此时患有严重的眩厥病,但他并没有放弃对科举的追求。他在与弟子诸祖耿谈话时说自己家无多书,年十四五岁,循俗为场屋之文,尽管这种枯燥的复习练习索然无味,但他照样要为16岁那年也就是1883年的科举考试进行准备。只是后来由于他的眩厥病越来越重,他的父亲终于不再对他抱有多大希望,让他随着兴趣随便读书。科举考试或许由此少了一个进士或状元,但这种自由阅读确实造就了章太炎学问的博大精深。但是,我们不能以章太炎后来因病没有参加科举考试而相信他此时就有反满思想,不能用后来的思想倒推他先前的认识。更何况,他的长兄章篾此时依然还在科举道路上硫砣爬行。1890年,章篾经过八次考试终于获得了举人。此后乂用数年时间三赴会试,只是功夫不到,运气不佳,屡试不中,直到1900年47岁不得已放弃这个选择。至于他的二哥章箴,直到科举制度将要废除时,依然醉心于此。这表明章氏家族直到此时依然对清政府充满信心和希望,章太炎不可能脱离家庭影响成为一个政治叛逆者。

事实上,从章太炎思想发展脉络看,他至少到了1900年的上半年依然对清政府和满洲统治充满着幻想,并不认为当时的中国存在着一个可以取代满洲贵族集团的政治力量,他似乎更没有想到什么汉族人的国家重建,所以他在那时依然信奉的是“革政”,希望对清政府的内部改革开拓中国政治发展的空间,尽管在那之前他被清廷列为政治异见者,受到打压乃至通缉。直至1900年7月上旬,章太炎致信两广总督李鸿章,建议他趁着义和团战争所导致的政治危机,重建汉族人的国家。至此,章太炎的民族主义其实只是种族主义思想方才确立,告别“革政”,走向“革命”。这也是他修订《煊书》,放弃“客帝”政治主张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