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确实不是有意反体制,他那么热心为李鸿章出招,那么高兴前往武昌去主编《正学报》,都表明他对既有体制还抱有信心。然而,当他一再失意,一再不能得志后,继续指望章太炎对体制忠诚,似乎也就没有道理了。章太炎开始反省这个体制的问题了,于是一个原本善良的体制拥护者、认同者竟然被一步一步地推向体制反叛者。

反体制的思想在章太炎的脑海里或许已有一段时间了,但这还不是其思想的主体或主导,他回到上海之后,曾经将途中写的那首具有反叛思想的《艾如张》抄给他的朋友看,但他个人还是依然前往张之洞作后台老板的《昌言报》任主笔。

按照张之洞的构想,《昌言报》是因为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闹气而由汪康年办起来的,其政治理念当然还是支持朝廷的政治变革。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变革到了1898年秋天却戛然而止,原因据说是因为康有为对和平的变革迟迟推展不起来有点儿不满,于是策动袁世凯的部队和两湖英雄豪杰用暴力手段劫持慈禧太后,迫使皇太后将政权还给康有为认定的英主光绪帝。

当然,康有为的武装暴动只是一个计划,但这个计划却阴差阳错给泄露出去了。于是,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杀,康有为、梁启超师徒潜逃海外,中国政治发生大逆转,章太炎和他所在的这个《昌言报》也受到某种程度的牵连。

在1898年政治变革中,章太炎确实还算不上什么角色,他名义上是《昌言报》的主笔,其实并没有发挥多大作用。他在上海的那些日子,主要还是与几个老朋友诸如孙宝瑄、宋恕等人来往,喝喝小酒,聊聊天,议论一下北京的政局和政治改革的进展。他对《昌言报》的贡献,是从第一册开始连载《斯宾塞尔文集》,这是由曾广铨口译,章太炎整理润色的。

章太炎在1898年没有实质性的政治活动,然而由于他并不知道北京政治逆转的真相,或者根本不愿意相信朝廷的解释,反而相信康有为、梁启超等政治流亡者的解说,相信街谈巷议,相信各方面的传言,于是章太炎在事变之后反而介入了这件事。

根据与章太炎密切接触的孙宝瑄的记载,他们在10月2日从报纸上获知上谕宣布康有为的罪状,始知有结党谋反不利皇太后事。他们接着推测,盖先欲剪除太后党羽,故撰密旨,令袁世凯擒荣禄,即以新军入都移宫。袁不从,以告荣禄。荣禄密奏太后。太后震怒,故降旨严拿。康有为已逃,仅获其弟康广仁等。很显然,这个故事梗概与朝廷的版本差距很大。

在特殊的政治阶段,人们不愿相信朝廷,愿意相信各种各样的传闻和小道消息,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于是,章太炎根据各种小道消息,继续演绎着自己的判断,他认为北京的政治变动可能并不像朝廷解释的那样简单,朝廷内部大约真的有一个新IH派别冲突,他根据对张之洞等人的直接观察,认为今日中国之反复小人阴险狡诈者,莫如两湖总督张之洞为甚。名受其殃,君受其欺,士大夫受其愚,已非一日。至新旧党争,其人之罪状始渐败露,向之极口推重者,皆失所望。

根据这样的特殊心情和价值倾向,章太炎于10月20日在《昌言报》上发表《书汉以来革政之狱》,借古喻今,指桑骂槐,影射朝政,袒护康梁。这当然是一篇典型的影射史学,只是章太炎的学问太大,人们在愉快的阅读中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按理说,章太炎在戊戌年间还算不上重量级的政治人物,在清政府的政治清查中也不是什么重点关注的对象,只是在北京政局发生大逆转的匆忙混乱中,正在北京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黄绍箕因与康有为等人有密切接触,不知从哪儿获知在朝廷的惩处名单中列有章太炎。黄绍箕是浙江瑞安人,与同里孙诒让关系密切,曾于1896年合作在家乡开办瑞安学计馆。黄绍箕知道孙诒让对章太炎很器重,因而将这个消息迅即通知了孙诒让,孙诒让迅即告诉其妹夫宋恕,宋恕告诉陈蔽宸,陈胾宸和宋恕为万全之计,迅即敦促章太炎赶快找个地方躲躲。

当时,适有日本诗人山根虎雄欣赏章太炎的才华,有意介绍章太炎去台湾一家报纸任职,并帮助台湾学务官馆森鸿修订诗文,章太炎遂于1898年12月4日抵达台北。此乃章太炎一生中第一次躲避追捕。从此,章太炎被迫走上了反体制的政治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