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众教徒

鸡足山东北一百三十余里处有一座伏林山,这里有一位与戒贤齐名的论师胜军,他是苏剌佗国人,刹帝利种,原是跟随贤爱论师学习《因明》,后又跟随安慧菩萨学《声明》《大小乘论》,还跟戒贤法师学过《瑜伽师地论》,对印度的宗教哲学、天文地理、医方术数无所不能,尤其对因明学有很高的造诣。

摩揭陀国的满冑王听闻胜军的博学和人品,对他极其仰慕。满冑王曾以二十个城为封邑,想拜胜军为国师。“国师”是一国之师,在此是对和尚僧侣的尊称,帝王用以封赠僧人,待之以师礼。帝王经常会拿一些问题向国师咨询,而国师也偶尔担当参谋之类的职务。不过胜军拒绝了满冑王的封赏。满冑王死后,戒日王又以八十大邑册封他,要拜他为师,胜军被屡次催请逼急了,只好说:“受人之禄,忧人之事,我现在正为拯救被生死苦痛所缠绕的众生而努力,哪里还有闲暇去过问国王的政事?”

戒日王不敢强求,只好作罢。胜军经常在杖林山开佛学讲座,广收门徒。前来听讲的道俗听众经常多达数百人。玄奘跟他学习了《唯识抉择论》《意义理论》《成无畏论》《不住涅槃论山》《十二因缘论》《庄严经论》等,并且向他请教了《瑜伽师地论》《因明论》等疑难之处,前后花了两年时间。

一天夜里玄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那烂陀寺一片荒凉,杂草丛生,好几条水牛被拴着,却四处不见僧侣人影。他疑惑地走进位于中央位置的幼日王院的西门,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只见四重阁上的金色神人忽然站在他面前,他想上楼却被神人阻挡,金色神人开口说:“我是文殊菩萨,你前世罪业未了,不能上来!”然后向外面一指说:“你看外面!”玄奘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寺外的天空通红,整个村落都陷在火中,玄奘正要询问,菩萨又说:“你赶紧回国去吧,从现在起,十年后戒日王就要驾崩,印度将有一场大动乱。切记!”

玄奘从梦中惊醒,把梦中的情景和文殊菩萨说的话告诉了胜军,胜军说:“人世本无常,梦中菩萨所说的事实,很可能会发生。既然有这样的指点,你就好自为之吧!”

这个梦是否真实后人无从查考,不过十年后,大唐特使王玄策到印度时,戒日王确实已驾崩,后来还发生了王玄策借兵,生擒戒日王之叛臣的事件。

玄奘再次回到那烂陀寺。这时的玄奘已经不是学僧了,戒贤大师指派他开了两门课,一门是《摄大乘论》,另一门是《唯识抉择论》。

那烂陀寺的学术氛围相当自由,同时期开讲的还有另一名高僧师子光。他主讲龙猛菩萨的《中观论》和提婆菩萨的《百论》。师子光百般攻击无著的《瑜伽师地论》。玄奘对此三论都有深刻了解,因此对师子光的偏狭作风很不以为然,玄奘认为圣人立教,从不同的角度能产生不同的说法,但是真理只有一个。如果因为自己没办法将各种说法融会贯通在同一个真理下,就贸然地否定某一种说法,说它是离经叛道,这不是真理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玄奘向来对真理很执着,经常前去质问师子光。师子光往往被玄奘反驳得哑口无言。后来学僧们渐渐发觉师子光的学识不及玄奘,就纷纷转去听玄奘的讲座,使他的讲座成为热门课程。

师子光虽然败下阵来,但却仍然执迷不悟,时时表现出一副傲慢的模样。玄奘本人也感到自己并没有完全阐述透彻自己的理论,于是就写成《会宗论》三千颂,将各宗的见解融会贯通并阐述明白,玄奘把《会宗论》呈给戒贤大师等人审阅,获得大家的一致赞赏。

师子光觉得脸上无光,就到菩提寺去找来他的同学当救兵,这人就是东印度的高僧旃陀罗僧诃,师子光原本想要一雪前耻,不料旃陀罗僧诃一到玄奘面前就被玄奘的学识和威名所震慑,一句话也对不上来。结果这次挑战不但没能驳倒玄奘,反而使他的声誉更高。

除了像师子光这种来自大乘教本身的论难以外,还经常有小乘教和其他教派向玄奘挑战。当时由于戒日王支持大乘教,使得小乘教徒常感到不满,他们纷纷反对说大乘教不是释迦牟尼真正的教义,而且这样的攻击,在某个角度上说也确实是事实,但大乘教自有它产生的原因和价值。戒日王在大乘教中心的那烂陀寺旁,建造一个高十多丈的铜制精舍,也算是对大乘教的一种肯定,这种偏爱让小乘教徒们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当戒日王为了远征东印度的恭御陀国而路过乌荼国的时候,乌荼国的小乘教徒们就来到戒日王面前,冷嘲热讽地说:“据说国王在那烂陀寺兴建一座铜制的大精舍,规模宏伟无比。既然精舍可以建在那烂陀寺,何不干脆建在迦波釐外道的寺旁?”

这些话很具有侮辱的意味,因为所谓“迦波釐”,是婆罗门教的一个支派,婆罗门已经是异教了,这个支派更是异教中的异教,是一个很极端的苦修教派。“迦波釐”的意思就是把死人的头骨系在头上,也有信徒把头骨直接套在脖子或手上。他们还有一个令人恶心的行径,就是故意住在火化场的骨灰堆里头,正常的人大概都不会这么做。乌荼国的小乘徒们把大乘教与这些人相提并论,让戒日王很生气,戒日王问道:“你们为什么说这种话?”他们回答说:“因为那烂陀寺那帮人信奉的那一套,和迦波釐那种空花外道根本就没什么不同!”所谓“空花”是说有如眼睛有疾的人,老是看到空中有花。这不过是众生妄想出来的现象,即“一翳(眼球上生出障蔽视线的膜)在眼,空华(花)乱坠”。佛经上还说:“用此思惟,辨于佛镜,犹如空华(花),复结空果。”

从前南印度王灌顶的老师般若毱多曾撰写了《破大承论》七百颂。小乘教徒们都欣喜若狂,把这本书视为珍宝,这回他们又把它拿出来给戒日王看,说:“这就是我们所信仰的要旨,我们倒想看看有没有大乘教的人能攻破一个字!”

戒日王心想,这些人如此狂妄,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于是对他们说:“有一只狐狸跑到老鼠群里,夸口说它比狮子还强大,等到真正的狮子来时,狐狸又被吓得跑掉。你们还没见到真正的大乘高僧,就自认为小乘最了不起,只怕真正的大乘高僧来了,你们也像狐狸一样逃得无影无踪!”小乘教徒们不肯服输,就说:“既然这样,何不召集大乘高僧到此地来,与我们较量较量!”

戒日王当场答应了众人的要求,当下修书一封,派专使送到那烂陀寺给戒贤大师。信中写到,那里的小乘教徒坚持己见而诽谤大乘,戒日王认为他们的理论不可靠。现在小乘教徒在他面前提出挑战要求,那烂陀人才辈出,希望能够派遣精通本宗和他宗理论、兼省内外者四人,前来乌荼国与小乘派辩论。

戒贤大师看完信以后,连忙召开僧众大会讨论,结果选出了海慧、智光、师子光和玄奘四人前往。这个决议宣布以后,海慧等人因为自知学养不足而感到害怕,唯有玄奘自信满满,非常笃定,看到其他人的忧虑之情溢于言表,玄奘就对他们说:“你们不必忧愁,关于小乘三藏,我在国内和在迦湿弥罗国停留时都已经学习过,想要用小乘教理论来攻破大乘教义,我认为绝没有可能。”然后他又说了一句很令三位高僧感激的话:“就算万一我辩输了,是我这个支那和尚丢脸,不关各位的事。”师子光等人听了,胸中的压力舒解了不少,因为万一输了,自有人承担,如果赢了,他们则与玄奘共享光荣。

然而就在几人准备期间,戒日王又遣人送信通知他们,参加辩论的事情不急于一时,请决定前来的人暂时不要出发,以后再另行通知。众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过戒日王在征战途中,这种情形应属难免。

有人说释迦牟尼的佛教,就是婆罗门教的革新派的禁欲和享乐两个极端主义间的中庸之道。快乐主义者又称顺世派,在他们的教义中,宇宙间唯有地、水、火、风四大要素才是真实存在,人也是由这四要素构成。在这一点上它和佛教是一样的。佛经上说我们的身体是由地、水、火、风相合而成,人死后,毛发、指甲、皮肉、筋骨、脑髓等都还原为地;唾涕、血液、痰、泪、精气等都还原为水;身上的暖气还原为火;力气还原为风,如此一来,则原来的“妄身”就不知在何处了。佛教和顺世派的快乐主义同为革新派,这一种共同的说法,是一种反对婆罗门的无神思想。最初的佛教是无神主义者,这四大要素就是他们的主张之一。四大分离,也就归于空寂了。不过佛教在这四大要素的基础上,仍接受婆罗门教原有的“轮回”观念,佛教的要义就是求自己修行,要不求神,这样才能够以摆脱轮回,达到涅槃境地。此即佛教被称做中道的改革者的原因。然而与佛教不同的是,顺世派的想法极端,他们由四大要素的观念得出的结论是,人死后一无所有,无所谓现世来世,无所谓因果报应,也无所谓父母,那些布施、祭祀等善事也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带有明显的唯物主义色彩。

有一天,那烂陀寺来了一个狂妄的顺世外道婆罗门,要求与寺内大德辩论,并且写了四十条经义悬贴在寺门,说:“如有人能攻破一条,我就斩首相谢。”他的教义贴出来好几天,都没有人前去应战。玄奘一向注重维护佛法真理,决心维护那烂陀寺和大乘佛教的权威。他让服侍他的净人到寺门口,把贴在门上的四十条经义撕破,丢在地上用力踩踏。婆罗门见状怒不可遏,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净人答:“我是摩诃耶那提婆(大乘天的意思,玄奘在印度的法名)的奴仆!”那人素闻玄奘大名,嚣张的气焰登时退了一大半,也不敢与他理论。

玄奘知道后就命人带那个婆罗门进寺,到戒贤面前,并集合了一些大德给他作见证,和那个婆罗门展开辩论,将四十条经义一一批驳,婆罗门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最后,婆罗门不得不站起来说:“我败了,我愿意依约任凭处置!”

玄奘说:“佛门弟子绝不会害人,何况是逼人去死,这样好了,你就来做我的奴仆,以后随时听我传唤就是。”婆罗门很高兴地接受玄奘的提议,被带到玄奘的房里听候差遣。很多人都为此而欢欣雀跃。

那位婆罗门接受了“以奴代死”的处分,既免去了遭到贪生怕死的批评的压力,还可以维持他履行约定的自尊心,由此可见玄奘的高明之处。

戒日王邀请那烂陀寺的四位高僧与小乘教徒辩论,虽然得到暂缓举行的通知,但做事一丝不苟的玄奘仍在积极地准备。他找来了被小乘教徒视为珍宝的《破大乘论》七百颂,阅读之后,发现有几个地方还无法完全理解,于是玄奘想到了给他做奴仆的婆罗门。玄奘问他有没有听人讲过《破大乘论》,婆罗门说已听过五遍,玄奘就兴奋地请他讲解,玄奘是个不耻下问的人,这对他来说是很平常的事,但婆罗门仆人却紧张地说:“我是奴仆,怎么可以对主人讲解?”玄奘再三劝说他。婆罗门最后谨慎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半夜的时候再进行讲解。免得被人看见了笑话您,损了您的名声。”本来玄奘认为无妨,但是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的婆罗门一再坚持,玄奘只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避开众人,请他讲了一遍,待完全理解后,又根据大乘教义,把其中的错误一一纠正,写成《破恶见论》一千六百颂。玄奘将《破恶见论》一千六百颂呈给戒贤法师过目,又请寺内大德指教,众人都很赞赏玄奘的观点,认为这是一部见地卓越,而且能针针见血的伟大著作,无不叹服。

玄奘趁机对婆罗门说:“您已经委屈很久,现在可以还您自由了!”于是婆罗门欢天喜地告辞离开。玄奘确曾向他求教,也借着他的帮助而突破疑难,才能有这部被推为佳作的《破恶见论》,这就等于玄奘也曾拜婆罗门为师,他的学识并非完全在玄奘之下,婆罗门觉得挽回了自尊,理所当然地获得了自由身。

玄奘能够最终化敌为友,这位婆罗门虽没有痛哭流涕,但也对玄奘感激在心。最后这名婆罗门到了东印度的迦摩缕波国,真心地向那里的国王推荐玄奘,盛赞他的学识和伟大人格,使国王深感佩服。于是迦摩缕波国王立刻派专使到那烂陀寺邀请玄奘到自己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