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者:马 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

马原,1953年出生于辽宁锦州,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编剧、导演,现任上海同济大学文学教授。著有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和中篇小说《虚构》《冈底斯的**》《西海无帆船》等多部。对中国当代文学来说,马原式的小说叙事是一道奇异的风景线;马原在小说叙述和小说结构方面的锐意创新,曾经引发了当代汉语小说的一场革命。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以下简称北):首先想问一下你推荐奥康纳这篇小说的理由。奥康纳应该算是个很优秀的作家,但在很大程度上,她又是个被忽略的作家。我们注意到,她在中国的介绍很少。你在为读者推荐作品的时候,为什么想到要推荐奥康纳,而不是其他的作家?

马原(以下简称马):我这一辈子都在读书,读小说,要找到曾经让自己惊诧,影响了自己的作家,还是很多的。我读小说,应该说是从童年开始的。选择推荐奥康纳和她的作品,应该说没有特殊的理由,仅仅是个偶然。我在《阅读大师》的书里,在大学里讲大师名作的课上,都想到了他们。这次受《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委托,为读者推荐一本书,推荐一个作家。我人在北京,身边并没有什么书,于是我首先想到去朋友的书架上看看。

结果一去就看到了《公园深处》这本书,我就想,那就是奥康纳了吧。可推荐的大师级作家,我想,大概应该不下一百个。但是,奥康纳这个短篇集,一下子撞进了我的视线。在这本书撞进我的视线的那一刻,我想就是奥康纳了。于是我选择了她著名的小说《善良的乡下人》。这篇小说在第一次读的时候,就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看过以后的感觉是你很难忘记,就像一幅油画一样。你无法忘记一个善良的乡下小伙子向一个独腿的小女人推销《圣经》的时候,那么狠那么无情地嘲弄她。但是,不可忘记的小说绝不仅仅是这一篇,任何一位大作家,都有可推荐的作品。

北:在你的《阅读大师》一书中,你专门为奥康纳设了一讲,题目是《邪恶的奥康纳》。现在离你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大约有三四年了吧?(马原插话:四年了)在你这次重读奥康纳的时候,你是否对她的邪恶有了新的认识?现在你仍然认为“邪恶”是这篇小说乃至她的全部作品的核心吗?

马:实际上,在想起奥康纳的时候,会想起一些话题来。奥康纳这个女人,仅仅活了三十九岁,她内心刻薄、刻毒得要命。你想像不出任何一个女人会像她那样刻毒,因为在她的笔下,几乎没有一个好人。奥康纳用刻毒的口吻来描写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她这样的现象,在作家圈里是不多见的,很多作家的内心深处,好像都存在着一种温情,一种感动。我们说过,没有真情就写不出好东西了。可是你看奥康纳的小说,你感觉不到她有多少真情和温情,尤其是温情,就是那种让人心里暖烘烘的感受,几乎感受不到。

刚才你问的也挺有意思的,就是问我在过了三四年以后,是不是还这样看“奥康纳的邪恶”。有时候想,你说她邪恶,倒不如说,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全知视角”或者说“上帝视角”,这个到底对不对呢?原来我没细想过,但这次再看奥康纳的时候,我觉得奥康纳才是“上帝视角”。

为什么这样说呢?不是所有用第三人称写作的都是“上帝视角”。如果用第三人称写,那么这里面有一份对主要人物的关注,有一份温情,比对其他人物多一份关切,多一份怜悯,比对其他人物多一份体贴和理解。这个时候,尽管小说用了第三人称,严格地说,它不是“上帝视角”。它仍然是一个关注,特别是某一个人物的“主观视角”。只不过它取了“上帝视角”的第三人称。那么,我们在看奥康纳的小说时候,她真的是“上帝视角”,她不倾向任何人。譬如《善良的乡下人》中的主人公,她妈妈管她叫“乔伊”,而她自己给自己起名叫“赫尔珈”,在英语中,这是个很美的名字。开始的时候,从前面的部分,你会觉得奥康纳在倾向“赫尔珈”,因为在前面这部分,奥康纳没有特别的嘲弄赫尔珈,而是嘲弄了赫尔珈的妈妈,因为赫尔珈和她的妈妈有点水火不容的味道。但是当我们把小说看完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奥康纳嘲弄得最狠的是赫尔珈,是作品里的女主角。

那么一个作家写一个故事,他一点都不同情他的主人公,这个,只有上帝做得到。当然有另外一种情况,他写的是一个坏人。像《刽子手之歌》,写的是一个杀人犯;像《冷血》的主人公也是个杀人犯。他们在写杀人犯的时候,你都能够感觉到他们的理解和同情,你都能感觉到他们有感情倾向在里面。这时候,他们都不是上帝,都不是用的“上帝视角”。

但是我们在看奥康纳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奥康纳的邪恶是一种非人的邪恶,就是不带任何感情倾向,面对整个人类的邪恶。可以说,奥康纳对所有的角色一视同仁。《善良的乡下人》这篇小说和奥康纳所有的小说,都有这样的特征。

所以在这里,我想说,我在重读奥康纳小说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叙述视角,她的邪恶,才是真正的“上帝视角”。因为她不是冷眼看她笔下的人物,而是“热眼”,热心。

北:奥康纳的这种邪恶,是不是可以说与她一直与病魔抗争的生活有关,与她对人生的更深的理解有关?我看了《公园深处》的前言,但我不太同意序言中对她宗教情结的认定,我觉得,她作为一个天主教徒,对其宗教教义的思考里渗透了一种不信任。

马:应该不是。因为一直与病魔做斗争的作家,譬如我的好朋友史铁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应该回到个案,人和人不一样。史铁生也是在与病魔做斗争,可是你在他的作品里可以看到太多的关怀,看到太多的理解、谅解、爱心。但是你在奥康纳的作品里看不到。

我想,像奥康纳这么邪恶的人是不多的。我读了一辈子小说,我现在回忆一下,没有哪个作家完全不带感情,完全阴郁,就是冷眼,用刻毒的语言来说每一个角色,可能奥康纳是唯一一个人。在这个意义上说,这在人类范围内,是个特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个案。奥康纳几乎可以和所有作家区别开,有些作家也有邪恶的一面,就像《悲惨世界》里抚养珂赛特的那个太太,那个女人就充满了邪恶,也特别坏。但是我们看到芳汀将女儿珂赛特寄托在她那里的时候,就是看到了她对自己孩子的舐犊之情,看到了那种爱。她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偏爱的。

实际上,对小说家来说,作品中的人物,就是他的孩子。我觉得奥康纳不爱任何她笔下的人物,尽管她塑造了许多人物,她不爱他们,或者她对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爱的方式。她永远都是在用最冷的话描述他们。

北:我想,我试图找到一个与她相同的或者类似的个案。(笑)

马:你可能找不到。我在这次重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我发现,不是这一篇,其它篇作品也一样。她刻毒到极点,她的用语呀,真的是刻毒到了极点。在《善良的乡下人》里边,赫尔珈的妈妈就是一个特别可悲的女人,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善良,自以为明白的那种女人。而赫尔珈妈妈的女佣,却是另外一种女人,她对什么事情都很不屑。她妈妈总是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悲天悯人,她妈妈讨厌那个推销《圣经》的男主人公,讨厌他到要命的时候,她还是在不停地说:哦,你真是个善良的乡下人。善良的乡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突然又说:对不起,我的饭糊了!实际上,她是想叫这个乡下人走,却又不直接说,而是说:我要去照看一下我的饭。这个时候,她刚一离去,站在一边的赫尔珈对她妈妈说:你把世界上最好的乡下人打发走,咱们吃饭吧。赫尔珈是个残疾人,可是她对她的妈妈,一点儿情面都不留。她不屑、讥讽、嘲弄,实际上她说的话都很冷很重。她在讽刺她的妈妈,实际的意思是:“你不是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么,可我们不需要这个好人废话,你赶紧把他打发走吧,咱们好吃饭。”就这么细小的地方,都可以看出奥康纳的冷酷。这个时候,你仍然不会对赫尔珈反感。因为在此之前,她妈妈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如果一个人讥讽另一个让人讨厌的人,那么这个人是不会让人厌恶的。到后来,这个赫尔珈也不讨人嫌。

但是,从这里我却看到了奥康纳在面对每一个角色的时候,都是恶毒的,她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刻毒无情。那么我就想,奥康纳的骨子里是个刻薄刻毒的人,绝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我知道,天主教的人都很老派,除了十戒以外,天主教好像都不能离婚,不能堕胎。

她内心深处的邪恶,是她天分中最主要的成分,她的天分体现在邪恶上。她的每一句“台词”都大有深意,都透出了她的邪恶成分。所以她的语言特别有穿透力。

她写过两个小长篇,很一般,反响也不大,她的作品主要是她的中短篇。可以说她像另一个对白大师贾奥斯汀一样,她所有的对白,都非常精彩。而且,她的精彩主要体现在她的讥讽、刻毒里面。就像贾奥斯汀的对白充满睿智,充满幽默一样。

北:我还是觉得奥康纳对宗教并不像一般信仰者那样。

马:我相信奥康纳一定是信教的。但是她有她的方式,如果说她没有爱心是不对的,她的爱就在她的讥讽里面,就在她的冷言冷语之中。她的爱,都是带着一种邪味儿的爱。

我是一个小说家,我就这么认为,我作品里的人物,都是我的孩子。我的作品是我的创造物,我儿子也是我的创造物,我小说里面的人物,有的你喜欢,有的你不喜欢。有的属于在你创作他们的时候,你就把他们设定为反面人物。即使你把他们设定成反面人物的时候,你仍然把他们当人看。所以在我的小说里面,永远都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

许多作家都是这样。但是没有一个作家一点儿都不爱他创造的人物。可我们在读奥康纳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她爱谁,她不爱她作品里的人物。我们不能想像一个人没有爱,她即使有爱,也是跟常人相反的方式。所以我说她邪恶!

北:奥康纳认为,她的读者都是那些认为上帝已经死了的人,她很清楚她自己是为这些人而写作的,这如何理解?

马:也许正是因为她所信仰的宗教被亵渎,她愤懑,她反抗,她要把那些虚伪的人们的虚伪的一面,无情地嘲弄。我们应该这样去理解奥康纳。像奥康纳这样的作家,我从来不去猜测,她对我来说,就是她的小说文本。重要的是她的文本里面给我们提供了什么。

北:奥康纳的对宗教的信仰,对我来说,在读她的小说时,也是个启示。这也是条路径。

马:奥康纳是在警世吗。你看她在描写推销《圣经》的小伙子时,他是个“善良的乡下人”,博得了赫尔珈的妈妈的同情。她的谦卑,真的像个天主教徒。《圣经》如果是新旧约全书的话,是很厚的,奥康纳在《善良的乡下人》前面写了它的厚度,在后面我们也能看到有一本《圣经》是掏空了的,里面是个小箱子。就像我们现在的许多家庭装修,把家里的书架上放了许多的假书,就是用泡沫什么材质制作成书的形状,摆放在书架上装饰一样的东西。那本掏空的《圣经》里,放的是一瓶威士忌。那个推销人,一边调戏赫尔珈,一边喝一口酒,很会享受的。实际上,如果她是个百分百的教徒,那么她就是在嘲弄和抨击那些个心不诚的伪教徒。她说:你看他们在用《圣经》做什么呀?

北:你在《阅读大师》里面也曾说过,对“表”的重视,应大于对“里”的分析。

马:“里”是一个主观的臆测,对所有“里”的分析,都是主观臆测。“表”才是客观的。我有个比喻,一个苹果,我们看到它的表面,我们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光滑的色泽和形状,还有我们在吃苹果的时候,我们咬一口,咬两口,在咬的过程中,苹果的汁水对口腔的作用,对胃的那种味觉的提醒。还有咬苹果时,牙齿穿透苹果表皮,切断果肉的那种“咔、咔”的脆响,这些都属于苹果的“表”。然后说苹果含有大量的维生素,也许有一天还会发现,苹果里也许还含有“致癌”物质。我们人类有那么多得“癌症”和“艾滋病”的,是与苹果里面的元素有关。现在还没发现啊,也许在某一天我们会发现。吃苹果有两种人,一种喜欢苹果的“表”,喜欢苹果的外形,喜欢它的光泽,咬它的声响,汁水的味道,对口腔的刺激等等。还有一种人是喜欢苹果的“里”。我是喜欢苹果的“表”,我姐姐喜欢苹果的“里”。

我出生在锦州,家也在锦州。大家都知道,锦州那地方出苹果。我姐姐认为,苹果里含有许多种营养,吃了苹果,就不必去吃什么种类繁多的营养品了。我姐姐吃苹果,是把它当成营养品来吃的。对于“表”和“里”的认识,也是我看世界的一个基本的认识理论。从“表”出发,最终回到“表”不是回到“里”。分析并不重要,我们不去分析奥康纳的小说。当然分析也可以,你可以去分析奥康纳的出发点,用意,她的思想根源。但是我们应该像咀嚼苹果一样去咀嚼奥康纳的小说,想想吧,那多有滋味。

北:你说的“表”和“里”的概念,是不是强调要保持对文本的新鲜感,保持阅读的最初的感觉。但我觉得,有时候,“表”和“里”也是很难区分的。

马:我可以听出来,你是个爱分析的人。而我是个不爱分析的人,我在思维方面是个懒惰的人。我把“表”“里”分清楚,就是为了不分析,譬如我讲《局外人》的时候,曾问我的学生,你们认为墨尔索自己是怎么说的,他为什么杀人。大家回应特别热烈,有说因为冷漠,有人说因为不负责任,但没有一个同学回答准确。我要求同学们翻书,最后找到答案,原来是因为天热。所以,我特别不能忍受离开文本的猜测,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加进来。

所以,我特别喜欢录音笔,它忠实记录你的声音和内容,不像有的记者那样,好歹记了点什么,回去一写,上万字的文章,意思完全变了。已经不是你说的真正意思了。有的记者还说,低能的人才用那东西呢,好像他自己很高能。可你看他写的文章,完全是一种曲解,曲解了你的真正意思,他把他的理解掺进去了,根本不是马原说的了。这特别可笑,你要是马原,你还来采访马原干什么?

北:是的,这种现象真的挺可怕的。有时候,他们就问你一两个问题,回去一写,面目全非了。

马: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本质,你分析的本质,就是你自己的分析,不能代表别的人。它不是真理,不是客观,不是!自己的分析,绝对不是金科玉律。本质这东西,见仁见智。有多少本事就理解多少,你没有本事,就什么也理解不了。

曾经有位老作家,认真看了三遍《老人与海》,他说,这东西有什么意思啊,不就是写了一个老头打了一条鱼,这鱼又被别的鱼吃了么,这有什么意思啊?还得诺贝尔奖。他就是看不出它的好来,可我又不能跟他说这是很伟大的书。喜欢的人就说它好,不喜欢的人就说它不好。

所以我们可以说“表”“里”是一样重要的。众说纷纭的小说,一定是最好的小说。譬如五个人看小说,有两个人说这小说特好,那么,这小说一定是最好的。因为什么呢,因为它的“表”丰富,它提供给读者的感受是丰富的。

北:你从来不解释自己的小说,有人跟你说各种理解,你都不置可否。你说自己在写的时候,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不说。

马:我真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就像上帝造什么,他也不知道啊,上帝就从来不解释自己。小说家本来就是模仿上帝,那你模仿就模仿得彻底一些么。上帝什么时候说我让太阳何时升起,何时落下。这都是人在解释啊。实际上,相对地球,太阳是不动的。是地球自己在动。可是在人类的观念里,是太阳升起又落下,是太阳在动。人的解释总是与自然的初衷不一样。

马:现在流行说一部作品或者一部电影的关键语,你认为这部作品的关键语是什么?

北:……是不是,是不是“我早就不信了”?

马:你没有看出来,关键语是:“把我的腿给我。”这句话多精彩!我们说:把我的眼镜给我,把我的衣服给我,都可以,可也很平淡。但是,“把我的腿给我”就绝不是一般的概念了。非常出色的语言。只要有这样的一句话,那这个作家就非常了不起了。